庐隐
现在我总算认识了我自己,同时也认识了世上的一切人,就是小美人是那样活泼而天真的面庞,然而在她那一双澄澈神秘的眼中,也已经告诉人与人是隔绝得太远了。
妙萝住在乡间的别墅里,仿佛新到一个绝人迹的所在,可是普通人必以为这是不可理解的事实。妙萝的住室然是在山巅的上面,然而只要打开,四面的窗子,也可以看见农夫们正俯着身子在割稻。有时也有几个十五六岁的青年女子,她们头上戴着竹篾编就的阔笠,闪烁在强烈的日光下,窈窕的身躯和脸蛋,虽然是被日光蒸得两颊深红,然而别饶一种康健的丰韵。她们帮着父母们做着工,有时她们也悄悄地退到松树下喝点从溪里舀来的碧莹莹的清水,有时她们也指着妙萝的住房,不知议论些什么。如果妙萝也正俯在窗子上的时候,她们必仿佛稀奇似的微笑着。
这正是一个美丽的清晨,妙萝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披散着待梳理的柔发,悄然怔立在回廊上,东方鲜艳的彩霞和绕树的烟云,也许使她受了极深的刺激。她微微地叹着,将一头黑色的柔发,松松地挽了一个S式的髻,便坐在一张有靠背的藤椅上。一面从藤椅旁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小册子,——那是一本很俏丽的小册子,金色的边缘,玫瑰紫的书皮。妙萝掀开第一页,用胸前垂着金质的自来水笔,轻轻地写道:
“现在我总算认识了我自己,同时也认识了世上的一切人,就是小美人是那样活泼而天真的面庞,然而在她那一双澄澈神秘的眼中,也已经告诉人与人是隔绝得太远了。她眼球一滴转的当儿谁都能知道她是在设想什么?同时我自己瞬息百变的心潮,谁又曾把它捉住过。嗄!世界上只有幻像,——可以说一切的真实都是人们**的幻像……”
妙萝的笔尖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见阿金——一个十七岁的女侍,已端了一盆洗脸水来。她放下笔和册子,正搅着脸巾,忽看见在山坡下松树影里有一对爱人儿,正偎傍着,私语着从那山坡山穿过。“呵!那恰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它的**人和使人欣慰,实在只不过一幅绝美的图画。若果说那是逼真的便失去一切的兴趣和价值了,因为只有图画,能保持她和他永久的超凡的兴趣和诗的意味。纵使那个女的变成白发驼背的老婆婆,那男的变成龙钟老迈可憎的样子,然而这与他们这霎那图画般诗情画意是没有妨碍的……”妙萝一边洗着脸,一边看着那一对情人遐想着。不久女侍将残水收拾去。妙萝悄悄掀开窗幔,新鲜而光艳的朝阳正摄在一张油画上——约瑟和她的情人拿破仑正互相偎抱着,拿破仑身着金质盔甲,相貌和天神样的魁伟,然而俯伏在她——美丽绝伦的约瑟足下,又是何等柔情萦绕。这时或者他们将要分别了,约瑟满眼清波,莹莹欲滴,那是怎样使人神往。这才是永久的诗情画意,才是永久的真实,——真实等于他们背影的月光清流,直到无限年后,他们的印象——使人沉醉的幻像永远继续在人间。除此以外,一切都随时间空间整个儿消失了。
妙萝对着那油画出了一会神。又回到适才坐的藤椅上将方才所写的册子,又拿起来继续着写道:
“仿佛造物主已经将人间的神秘指示给我了。从此以后我立刻觉得寂寞,甚至终此一生永远在寂寞中。我不免回溯从前的生活:我的父亲是一个威严的男子,他在生之年,永远没有给我可以依靠而求慰的机会。在他的威严下,我觉得我是十分的无依傍,因为他从不容许我以诉说我内心一切的机会。不过我那时还不十分觉得,因为天真的孩子实际没有多少心事。我的母亲呢,她虽是温和的,然而我也不曾表示过我的意见,因为她是慈悲的,如果我不能如她所希望的,她每至为之垂泪,于是我只有藏着——深深地藏着内心的隐秘——因此我常常感得我的孤单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