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
孤独是困苦的,但可不要因此就变得庸俗。因为那样,你会发现哪里都是沙漠。
自给自足,无所欲求,能体会到万物皆备于我,并可以说出“我拥有的就是我的全部”——这便是关于幸福最重要的内容。亚里士多德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幸福属于那些懂得知足的人。”而且在尚福尔那措辞极为巧妙的话语中也表达过同样的思想:“幸福的获得绝非易事,它不在别处,只存在我们自身。”
因为,一个人除了他自己以外,不能放心地依靠其他任何人。而在与他人的交往中,生活给人所带来的困难和不便、烦恼和危险也是难以胜数且无法避免的。
追求幸福的方法,没有比追求世俗的狂欢和享受奢华这样声色犬马的生活更错误的了,因为这些都只是把我们悲惨的人生变成连续不断的愉悦、欢乐和享受。而其结果也必然会是不断的失望和接踵而至的幻灭感。这样的生活也必然伴随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欺骗。
(就像我们的衣服遮盖了我们的躯体,谎言也为我们的灵魂蒙上一层面纱。面纱始终是存在的,并且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经常猜到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就像我们往往可以通过一个人的衣服的大小来判断他的体型一样。——原注)
一切社会团体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成员之间的互相迁就和忍让。这意味着,群体的规模越大,越令人乏味。因此,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可以作为真正的自己。一个不喜欢独处的人,也必然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一个人独自的时候,他才是真正自由的。压抑和紧张如同社会的必然属性一样,使人无法摆脱。个人的独立性越强,就越难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做出牺牲。一个人面对孤独是喜爱、忍受还是逃避,取决于他的个人价值大小。可怜的人感受到的是自己的苦难和不幸,而有智慧的人却喜欢这种孤独的崇高和伟大。简而言之,每个人都只会成为他自己。
进一步来说,如果一个人在大自然中处于较高的级别,那他自然就无法避免地会感到孤独。如果他周围的环境并没有使他感到孤独,那这样的环境就是不利于他的。因为,他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性格与自己不同的人,那些人扰乱他的心神,破坏他精神的宁静。最后,他会失去自我,却没有东西能来弥补他的损失。
虽然大自然在人与人之间的道德与智力方面设定了巨大的差异,但是社会却对这些差距视而不见。甚至,它还设立了种种人为的差别——比如社会地位和等级,这种等级的差别却往往与那些大自然设定的差异背道而驰。这种安排的结果就是,提升了那些被大自然置于较低地位的人,贬低了那些受到大自然青睐的人。因此,后者通常远离社交,而人多势众的平庸者把持统治地位。
在社会中,对才智卓越之人最大的伤害就是权利的平等,因而导致人们在需求和权利上都要求平等。而同时,能力的差异则意味着他们对社会做出贡献的力量也是不同的。所谓的“文明社会”承认一切权利和要求,唯独不承认智慧。天赋的智慧似乎成了一种被禁止的东西。社会要求人们对各种各样的愚蠢和麻木、异样和沉闷表现出无限的耐性,而个人的美德就不得不以谦卑的姿态出现,或者完全将自己隐藏。因为才智和思想的优越,其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对他人的冒犯和损害,尽管它并非出于本意。
在所谓“文明社会”中,最糟糕的不仅仅是它把我们与那些不值得我们称赞或喜爱的人放在一起,而且还在于它不允许我们存在自然的、真正的自我。相反,它还强迫我们迎合别人,扭曲、萎缩自己,甚至完全改变自己的模样。只有在有思想、有才智的社会群体才会有充满智慧和思想的交谈——无论是严肃的还是幽默的。但一般人的眼里,它则是枯燥无味、令人深恶痛疾的。因此要和这些人相交,就必然变得平庸、狭隘。这就需要极度自我否定,甚至不得不放弃四分之三的自我,来融入他们。当然,我们为此而获得的他人的好感,算是弥补我们的一部分损失。但是,一个人的价值越大,就越会发现这是多么的得不偿失,而获利的永远是对方。人们通常都是不知道感恩的,也就是说,他们除了把无聊、烦恼和不快,或者自我否定强加给我们之外,别无他物可以补偿他们的损失。这便是大多数社会群体的实质。如果你愿意放弃它以换取孤独,那便得到了莫大的好处。
不仅如此。由于真正的、有内涵的精神和思想着实难得,即便偶然出现了也很少有人能看到。为了替代它,人们就任意地随意采用了一种虚假的、约定俗成的,像一个个暗号一样可以随时改变的,像一种传统在高等的社会圈子里流传着的东西,作为优越性的表现。这就是上流社会所谓的时尚或流行。但是,这种优越性一旦撞上了真正的优越性,那它的所有缺点都会暴露无遗。进一步说,就是“当时髦进入时,常识也就隐退了”。
一个人不可能跟除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人保持完美的和谐,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和他最亲密的伴侣。因为,人与人之间个性和气质方面的差异总是会带来某种程度的不协调,哪怕只是极为细微的不协调。因此,那些完全、真正的来自灵魂的安宁和平静,是这大自然所能给予我们的仅次于健康的莫大的恩赐,然而它只有当你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拥有。而要长期地保持这样一种心境,则只有那些深居简出的人才能达到。这样,如果一个人拥有高贵而又丰富的思想,那么他就找到了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最大幸福的生活方式。
我们可以这样说,无论友情、爱情、婚姻的纽带多么牢固,一个人能关注的最终也只有自身和自己的幸福,最多延伸到他的子女。一般来说,一个人不需要与人们打过多的交道,不需要与他人一直保持一种亲密的工作关系或私人友情关系,就会生活得更好。孤独和寂寞自然有其不好的地方,这是一目了然的,就算你不能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坏处,也至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相反,在这一方面,社交生活的不利之处则是不能一眼看见的。虽然它使你与他人的交往看似是一种愉快的享受,但是常常会造成巨大且难以弥补的伤害。所以,青年人应该从小就有承受孤独的能力,因为孤独是幸福、安乐的源泉。
据此,一个人只有完全依靠自己,并从一切事物中感悟到自身,才能生活得十分幸福。对此,西塞罗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完全依靠自己、所有东西都存在于他自身的人,是不可能不幸福的。”一个人自身拥有的越多,别人所能给予他的就越少。正是这一自我满足的感觉,阻止了那些自身具有伟大价值的人去为了与世人的交往而付出巨大的牺牲,更不要说去主动寻求这种交往而实行自我的否定了。出于截然不同的感受,普通人则是喜欢社交、谦让温顺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忍受别人的陪伴要比忍受自己的孤独更容易。此外,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具有价值的东西并不会受到应有的尊重,受到关注的则往往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因此,归隐立刻成为一个人具有高尚品质的证明和结果。对一个自身具有价值的人来说,如果他能尽量减少自己的种种欲求,以保持或扩大他的自由,能够尽可能地减少与他人的接触——因为在这世上,一个人是不可避免要与他人建立某种关系的,那么他就拥有了真正的智慧。
我已经说过,人们之所以喜欢社交是因为他们缺乏忍受孤独的能力,亦即忍受他们自己的小社会的能力。他们无法忍受孤独,变得厌恶自己。正是这种灵魂的空虚使他们热衷于和人交往,到国外旅行、观光。他们头脑僵化、思想呆滞,无法自己活动起来,所以,他们试图赋予它一点儿活力,例如通过喝酒提升精神。有多少人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而变成酒鬼!他们总是在寻找某种自己能够承受的最强烈的刺激,亦即通过与自己同类的人的接触和交往而获得兴奋和刺激。如果不能达到这种目的,他们的精神和思想就会因不堪重负而沉沦,他们也会陷入一种悲惨的萎靡浑噩中。(众所周知,当不幸和灾难降临到绝大多数人的头上时,我们就会觉得更容易忍受。似乎无聊也被看作是一种不幸,因此人们聚在一起,共同抵抗它。正如对生命的热爱其实只是对死亡的恐惧一样,人们对社交的渴望也不是直接依赖于对社会的喜爱,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恐惧。与其说人们寻求的是有人相伴的愉悦快乐,不如说他们是在努力避免独处时的凄凉和可怕,躲避其思想意识的单调贫乏。为了逃避孤独,他们会做出任何事情,甚至迁就糟糕的同伴,容忍一切社交聚会产生的压抑感和沉重负担。但是,如果对于这种社交的厌恶超过了对孤独的反感,那么人们就会逐渐习惯孤独,对孤独的直接后果漠然无视。他们会不再觉得孤独是一件坏事,而是勇敢面对,泰然自若,不再热衷于与人相交。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只是间接地需要别人的陪伴,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独处所带来的好处。——原注)这样的人,或许可以说,其自身中只拥有一小部分的人性,需要将许多的这类人性的碎片聚合起来,才能达到适当的数量,获得某种程度的人的意识。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是代表人性的一小部分或点滴碎片,而是代表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他的自身是完满的。
在这方面,普通大众颇似一支由俄罗斯号角组成的管弦乐队奏出的乐曲。每只号角仅有一种音调,而所有的号角互相配合,彼此协调,便奏出了这支乐曲。单独一只号角仅能奏出千篇一律的音调,从这里你可以清楚地明白大多数人的思想如何的平庸与单调。有很多人毕生只有一种顽固不变的观念,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思想存在的余地了。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人们如此无聊,为什么他们又喜爱相互结交,为什么他们喜欢成群结队——为什么人类如此热衷于社交。正因一个人其本性的单调乏味,才使他不堪忍受孤独。“凡愚皆苦于厌诸己。”(赛涅卡)只有把众多的人汇聚起来才能奏出像样的乐曲!
但是,一个有丰富思想的人,就像一个能单独演奏音乐的大师,无须任何的帮助,仅仅用一种乐器——如一架钢琴,就可以演奏出美妙的音乐,他自己就是一个完美的小世界。其他人需要多种乐器相互配合才能演奏的乐曲,他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依靠的仅仅是其思想意识的完整统一。就像钢琴一样,他不属于某个交响乐队,他更适合独自一人演奏。如果他真的需要跟别人合作演奏,那他就只能作为像乐器伴奏的主音,或是歌唱时定下的主调。那些喜爱社交的人或许可以从我的这个比喻中获得某些教益,并把它作为一项普遍的规则记下来:交往对象的质量欠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通过交往人群数量的增加得到弥补。如果你的同伴聪慧明智的话,有他一个就足够了。但是,如果你周围只有平庸普通的人,只能和他们打交道,那么与他们中的许多人同时交往就是个可行的办法,这样,通过他们的联合协作,还是会产生某些益处的——沿用号角乐器的比喻来说。但愿上帝赐予你无比的耐心,以忍受这种苦役!
我已经提到过的那种精神的空虚和灵魂的荒漠是造成另一种不幸的原因。当优等阶层的人为实现某些高尚的理想目标而组成群体时,结果几乎总是无数的民众如同害虫般蜂拥而来,到处都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摆脱无聊和一些天性中的缺陷。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任何机会,他们不加任何识辨。于是,有些人就会悄然溜进或强行闯入这一群体。尔后,或者毁坏它,又或者将它变得面目全非,最后,成为与其初衷完全相悖的模样。
人们喜欢社交的原因并不仅仅在此。寒冷的日子里,大家拥挤在一起以互相取暖;同样,你也可以通过与他人的思想交流来温暖自己的心灵。不过,一个自身拥有无比丰富的精神热度的人,是不需要这样做的。我曾经写过一则小寓言来阐释这一点,读者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在叔本华《附录与补遗》的第二卷最后一章。这则寓言说的是一个冬日,几只豪猪为了取暖而挤在一起,但是,因为它们身上的刺,彼此戳痛了对方,于是,它们不得不散开。然而,寒冷迫使它们再一次聚拢过来,刺痛又使它们分开。最后,经过多次聚合、分开,它们认识到它们最好在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样,社会的需要驱使人类像豪猪般走到一起——却又由于他们本性中的许多敏感而令人讨厌的品质而互相排斥。最后,他们发现适度的距离是相互间交往的唯一可以接受的条件,也是举止文雅,文明礼貌的礼仪准则。如果有人违犯这个准则,将会受到严厉斥责——用英语表达即切勿靠近。这样一来,彼此取暖的需要不但会得到适当的满足,而且也不再会被刺痛。一个自己能散发热量的人宁愿待在圈外,这样,他既不会刺痛别人,也不会被别人刺痛。)一般来说,一个人对社交的热衷程度是大致与他思想价值的高低成反比的。因此,评论谁是一个不喜欢与人交往的人,就等于说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天才。
孤独为一个精神禀赋优异的人带来双重的好处:第一,他可以与自己为伴;第二,他不用与他人为伍。第二点弥足珍贵,尤其我们还记得社会交往所意味着的束缚、烦扰甚至危险,拉布吕耶尔说过:“我们承受所有不幸皆因我们无法独处。”热衷于与人交往其实是一种相当危险的事情,因为我们与之打交道的大部分人道德欠缺,智力低下或者怪僻。不喜交际其实就是不稀罕这些人。一个人如果自身具备足够的内涵,可以根本没有与别人交往的必要,那确实是一大幸事。因为,几乎我们遭受的全部不幸都源于与他人的交往,正如我曾说过的,这种交往破坏了内心的宁静,而在幸福的种种要素中,身体健康是首要的,其次便是内心的宁静。若没有足够的独处时间,内心的宁静也是不可能的。犬儒主义者放弃所拥有的财产、物品,其目的就是为了能够享受心境平和所带来的喜悦。一个人为了得到这种幸福而放弃与人交往,那他也就做出了一个最明智的选择。贝纳丹·德·圣比埃(Bemardin de Saint Pierre, 1737—1814,法国感伤主义代表作家。代表作有《保尔和薇吉妮》等)有句非常精妙又十分中肯的话:“节制饮食是为了身体健康,舍弃社交会使心灵宁静。”因此,若有人能够尽早地适应孤独甚至喜欢独处,那他就犹如得到了一座金矿。当然,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社会交往的首要原因是人们之间的相互需要,当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无聊又会驱使人们聚到一起。如果不是因为需求和无聊,一个人也许就会选择孤身独处。虽然其中的原因只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甚至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这种感觉只有独处才能得到。因为生活在纷乱繁杂的世界中,每一步都会受到沉痛的打压,这种自尊、自傲很快会枯萎、消失。从这个方面说,孤独是一种原始的、自然的、适合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它使每一个人都像亚当那样享受与自己本性相符的幸福快乐。
然而,亚当不是没有父母吗?所以,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孤独并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因为,当一个人来到世上时,就有父母、兄弟、姐妹与他相伴,也就是说,他是处在一个群体中,而并非孑然一身。因此,不能说热爱孤独是人类本性的一种原始特征,而是经验和反思的结果。随着时光的流逝,人的经验和反思随着才智能力的发展而日渐丰富成熟。
一般说来,对社交的喜爱程度与年龄大小成反比。如果让一个小孩单独待哪怕几分钟,也会吓得大声啼哭;把一个小孩独自关在屋里就是对他的严厉惩罚。年轻人很快就能彼此建立友好亲密的关系;在他们中间仅有极少数气质高雅的人偶尔喜欢独自一人——但是,倘若整天如此,他们也会厌烦的。成年人能够很容易地做到这点,对于他来说,长时间的独处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并且年龄越大,他就越能够独处。最后,到达古稀之年的老者,对生活中的乐趣要么不再需要,要么已经完全淡漠,同辈的人都已一一逝去,对于这种老者来说,独处正好适合他们的需要。但就个人而言,孤独、离群的倾向总是与一个人的智力发展成正比的。
正如我曾指出的,这种倾向并非一种纯粹而自然的东西;它并不是作为人性的直接需要。它只是我们生活经验的结果,是我们对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进行反思的产物;进一步说,它更是我们对大多数人道德和智力方面的悲惨本质做出深刻洞察之后的产物。最糟糕的就是,在人们身上,道德的缺陷和智力的不足紧密相连,二者联手作祟,由此导致各种令人不快的情形都会产生。于是,我们与大部分人的交往不仅是不愉快的,而且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存在许许多多不尽人意的事情,但最糟糕的当推社交。甚至连伏尔泰这个最善交际的法国人也不得不承认:“地球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但却没有值得与之谈话的人。”彼特拉克为他对孤独的喜爱提出了与此相似的理由。这个温和伟大的诗人,对隐居的愿望如此强烈、持久。他说:
我一直在寻求孤独的生活,
河流、田野和山林它们知晓。
我试图逃离那些渺小、困顿的灵魂,
他们已迷失了通往天堂的光明之路。
在彼特拉克优美宜人的著作《论孤独的生活》中,他同样论述了对孤独的追求,这似乎是齐默曼那本著名的《论孤独》一书的滥觞。尚福尔以其一贯的嘲讽口吻,提到了热爱孤独和隐居只是一种次要的、间接的个性特征。他说:“人们在谈论一个独居的人时,会说他不喜欢与人交流。这种说法就犹如一个人不愿意在邦迪森林(巴黎市郊一片充满危险的小森林)行走,我们就说他不喜欢散步一样。”
你会发现在波斯诗人萨迪的诗集(《蔷薇园》)中他表达了同样的见解:“自那时起,我们便告别了社会,踏上了通向隐居的小路,因为,独处才安全。”安格鲁斯·西里修斯,一位温文尔雅的基督教作家以他独特神秘的语言表露了这一情感:
希律王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上帝让约瑟夫警示我们有危险,
于是我们从伯利恒来到埃及,
我们远离尘世寻找那隐居之处,
灵魂逃离吧!
否则,等待我们的将是痛苦和死亡!
同样,布鲁诺也表示了自己是一位隐居者:
在这世上,那些想体验神圣的生活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喊:噢,我就要去远方,独自到野外去生活。
在我已引用过的《蔷薇园》一书中,萨迪这样描述自己:
我厌恶大马士革的朋友。我逃进耶路撒冷附近的沙漠隐居,与动物为伴。
简言之,普罗米修斯赋予其以优良禀赋的那些人,对这一个问题都表达了相同的看法。这些英才在与凡夫俗子的交往中会得到什么乐趣呢?对那些无法提升至较高的水平,无事可做,因而就把别人也拉到自己水平的人——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优秀的人又能希望获得什么乐趣呢?因此,尊贵的气质情感才能培育出对孤独、隐居的喜爱之情。
不幸的是流氓无赖总是喜欢交际的。一个人的高贵本性正好反映在这个人无法从与他人的交往中得到乐趣,他宁愿孤独一人,而无意与他人为伴。然后,随着岁月的增加,他会悟出:在这世上,除了极稀少的例外,我们其实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是孤独,要么就是庸俗。
这话说出来虽然逆耳,但是即使安格鲁斯·西里修斯——这位充满了温柔和爱意的基督圣徒,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真实性。他说:
孤独是困苦的,
但可不要因此就变得庸俗;
因为那样,你会发现
哪里都是沙漠。
伟大的天才——人类真正的导师——从不关心与他人那种持久的交往关系,这是天才的秉性;正如校长对他周围的喧闹的孩子们的欢跃嬉戏视而不见一样。这些伟大导师的职责,就是引导人们跨越谬误的海洋,到达真理的天堂,亦即将人们从粗野、庸俗的黑暗深渊中拉上来,将他们带入文明和教化的光明之中。伟大的天才人物生活于这个并不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中。所以,从他们的幼年时起,他们便感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显而易见的差异。但是,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才最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地位。他们在现实中隐退的生活方式使其孤独倾向进一步得到强化;没有人可以靠近他们,除非有谁能从普遍的平庸粗俗中解放出来。
由此可知,对孤独的喜爱并不是人类本性的欲望,它不是直接形成的,而是以间接的方式逐渐形成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免不了要降服那天然的、希望与人发生接触的愿望,还要不时地抗拒魔鬼靡菲斯特的**:
不要再玩弄你的忧伤,
它像秃鹰吞噬你的生命。
即使你跟下等的人们来往,
也会感到并没有离群。
——《浮士德》
然而,伟大人物命中注定要成为孤独者,尽管他有时也会为此命运而深感痛惜,却又总是选择它,因为庸俗者比孤独者更为不幸。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可以更容易地说出这句话,“敢于成为明智的人”,60岁之后,人们对孤独的喜爱就成为一种真正的、自然的本能了。因为到了那个年纪,一切因素的结合都有助于对孤独的偏好。最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即与女人交往的喜好,已经冷淡下来,很少或基本不再发生影响。
事实上,老年期无性欲为一个人达到某种的自足无求的状态打下了基础;而自足无求会逐渐失去人对于社会交往的渴望。花样繁多的幻象和愚蠢行为也会消失不见;一生中活跃、忙碌的生活到了此时也大都结束了。这时,再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也不再有什么计划和打算了。他们所属的那一代人也所剩无几了。周围的人群属于新的、年轻的一代,他成了一种客观的、真正孤零零的存在。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迅速,我们更愿意把此刻的时间投放在精神思想方面。因为如果我们的头脑仍然保持精力,那么,我们所积累的丰富知识和经验,以及我们所掌握的运用自身能力获得的才智技巧都使我们对事物的研究比起以往更加容易和有趣。无数之前朦胧不清、云山雾罩的东西,现在都变得清晰了;曾经觉得需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得到的结果,现在也可轻易地获得了。经过长久与人交往的经验,我们已不再对他们抱有多高的期望。因为我们发现,总体来说,人们并不值得我们与之亲近;而且,除了少数极其罕有、幸运的例子之外,我们遇见的只是本性有所缺陷的人,对于这些人我们最好是敬而远之,安静离开。我们不再会为生活中的惯常幻象所迷惑。并且,对于一个人,我们可以很快看清他的本质,因此几乎很少愿意再跟他做进一步的接触。最后,与人分离、与自己为伴的习惯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尤其当我们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与孤独为友。因此,对于独处的热爱变成了最简单和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在此之前,它却必须先和社交的冲动进行一番角力。在孤独的生活中,我们如鱼得水。所以,任何出色的个人——正因为他是出色的人,他就只能是鹤立鸡群,形单影只——在年轻时都受到这必然的孤独所带来的压抑,但到了老年,他可以放松地长舒一口气了。
事实上,这是一个真正享有特权的年龄,处于这一年龄的人,只有具备丰富的才智才能享受到晚年的欢乐与幸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可以享受到晚年孤独的这种幸福,尤其是精神真正卓越的人才能最大程度地享受到。那些贫乏粗俗者,无论在其青年时代还是在其老年时代,都同样爱好交际。但是,一旦他们成为社会的累赘亦即他们不再适于这个社会时,便会勉强为社会所容忍,而从前,他们却是极为受欢迎的。
年龄的大小与我们对社交的喜爱程度成反比,这一点对教育有很大的帮助。一个人越年轻,越是渴望得到一切知识;并且,恰恰是在青年时代,造物主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互相教育的体制,所以即便是与别人的简单交流,年轻人也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从这一观点来看,人类社会颇似一所巨大的学院,它所依据的教学法是“贝尔-兰喀斯特制”。(英国国教会的牧师A.贝尔和公谊会的教师J.兰喀斯特所创行的一种教学组织形式,亦称“导师制”,流行于19世纪初。这种教学方法的思路,是教师先教会年长或成绩较好的学生——称作“导生”,由他们担任教师的助手,将其刚学会的知识内容再转教给其他学生。)这种教学法与以书本及学校为手段的教育制正相反——后者作为某种人为的东西违背了大自然法则。因此,相互教育体制是一种非常恰当的安排,每一个人在其青年时代都应利用造物主亲自提供的学习场所,做一个刻苦勤奋的学生。
然而,正如贺拉斯所说:“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瑕的。”或者,用一句印度谚语来说:“没有无茎的莲花。”所以,虽然独处有诸多好处,但也有一些小小的缺陷和烦恼。当然,这些缺点与社交的坏处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因此,任何自身具有真正价值的人,他独自一人生活要比与其他人在一起更加轻松愉悦。但是,在孤独生活的诸多不便当中,一个不好之处却并不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正如持续待在室内会使我们的身体对外界的影响变得相当敏感,一小阵冷风就会引致身体生病;我们的情绪也同样如此,长期的与世隔绝使之变得如此敏感,以至最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最寻常的一句话、最不经意的一瞥,也能使我们烦恼或伤害到我们——而这些小事则从不为那些生活于纷繁嘈杂之中的人所留意。
当你发现社会不尽人意,感到自己遁入孤独更为合适时,你显然并不是一个能够经受得起长期独处考验的人,尤其在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我奉劝你养成在社会交往中保持部分孤独的习惯,学会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孤独。这样,你就要学会不要把自己的想法马上告诉别人。另外,对别人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太过在意。你不能对别人有太多的期待,无论在道德上抑或在智力才能上。对于别人的看法,你应锻炼出一副淡漠、无动于衷的态度,因为这是培养值得称道的宽容品质的一个最切实可行的手段。
倘若你这么做了,你就不会与他人有过于密切的联系和交往,即使生活在他们中间:你与他们的关系将是纯粹客观的。这一预防措施将使你与社会保持必要的距离,不至于离得太近,而且也能保护你免遭社会的污染乃至伤害。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社会比喻为一堆火,明智的人在取暖的时候懂得与火保持一段距离,而不是像傻瓜那样靠得太近,灼伤自己,然后就逃离到寒冷的孤独中颤抖,大声抱怨那灼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