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1 / 1)

帝皇书 星零 3120 字 1个月前

上书阁内,棋盘上胜负已分。

嘉宁帝将棋子丢进棋罐,朝立于身前的帝梓元望去,不动声色地审视她。

“以朕为皇之道,帝梓元,单你今日下的这盘棋,还有说的话,朕便留你不得。”

帝梓元神色沉静,根本不为嘉宁帝此言所动。

“但朕……也动不了你。一旦动你,祟南大营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大靖一分为二,王朝倾颓,中原必会重回二十年前的逐鹿之势。”

嘉宁帝起身,和帝梓元之间正好隔着一方棋盘的距离,他现在看帝梓元,倒是真如对着当年的帝永宁一般,道:“帝梓元,你与朕相争,大靖定乱。北秦、东骞虎视眈眈,陷万民于水火之罪你担不起,朕亦不愿得见。为今之计,你要如何才愿揭过帝家之事,从此不再提及?”

嘉宁帝做了十几年帝王,一步步走到今日,不仅能伸,亦能屈。帝梓元崛起已是事实,晋南十万大军威胁已成,他暂时动不了帝梓元,只能安抚,以图后计。

帝家大劫后初建,族人凋零,早已不复当年盛景,帝梓元的威望远不及数十年前的帝盛天和帝永宁,她必须靠皇家的扶持才能在京城重新崛起。

帝梓元挑眉,“陛下说得不错,韩帝相争只会让北秦东骞坐收渔翁之利,臣所要不多……”她拖长腔调,道,“希望陛下对九年前的秦家案秉公而断……”

“只是如此?”

“当然不止,除此之外,臣还要祟南将营统帅之权。”

她说着,指尖放在棋盘旁的信函上,推向嘉宁帝的方向,“只要陛下允诺,这封信函臣物归原主。”

嘉宁帝微微眯眼。他刚才欲赐予帝梓元统帅之权,被她一口拒绝,此时她却反过来以此为条件……

这是在告诉他,她想要什么自己会夺,根本不屑于他的恩赐。

帝梓元果然不是第二个帝永宁。

嘉宁帝神情微凝,双手负于身后。既不应允,也未反对,上书阁内重新静默下来。

正在此时,安静了有一会儿的房外突然响起更急促的脚步声,这回连禀告都没有,天子的上书阁就这样被直愣愣地撞了开来。

嘉宁帝沉眼朝门口望去,来不及呵斥。赵福已经跑到他面前,面容惊惶,声音比刚才回禀黄金之事时慌了数倍不止。

“陛下、陛下……”他吞了一口唾沫,朝皇城宫门的方向指了指,“太子殿下他、他在重阳门前把左相的脑袋给劈了!”

嘉宁帝这辈子听过不少笑话,没一次比这句更能逗人。饶是他的定力,都愣了愣,问了一句实在不符合他英明神武帝皇之智的话:“赵福,你刚才说什么?”

这是着实匪夷所思和荒谬的口吻。

一旁的帝梓元皱着眉,亦朝赵福走近两步,忒威仪道:“胡说八道,太子怎会做如此之事!”

若不是两人身份对立,刚才还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嘉宁帝几乎就要对帝梓元这话附和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他这个儿子心思比他更沉稳,做了十几年太子没出半点差错,就算他平日里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就快要做皇帝的人了,怎么会头脑发昏突然砍了一国宰辅,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的皇城宫门之前?

赵福对着两张怒气满溢的脸,哆嗦了一下,才哑声道:“陛下,奴才没有胡说八道,宫门前的侍卫传话,说太子殿下在百姓面前砍了左相。相爷那尸首还在重阳门前放着呢,侍卫们不敢随意处置,这才来请示陛下。”

嘉宁帝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棋盘上,棋子四散,落在地上滴溜溜转,“逆子,竟敢在重阳门前行凶,他胆子天大了!那逆子人呢,还不给朕捉进宫来!”

赵福一听这谕令更委屈,“陛下,太子殿下他砍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请罪了。侍卫们不敢拦他,眼睁睁看着殿下去了宗人府。”

帝梓元一怔,神情微凝,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这话一出,嘉宁帝面容更是阴沉,他挥手,“先把左相的尸首搬走,遣散百姓。”赵福让小太监传谕令,自己仍守在嘉宁帝身旁。

嘉宁帝沉默半晌,回转头,“帝梓元,姜瑜已死,秦家案子不用朕插手黄浦也能处置得当,秦家必得真相。过几日朕会下旨将祟南帅印重归帝家,你退下吧。”

这话惊得一旁的赵福不浅,陛下是为了保左相才将帝梓元召进宫,怎么到最后不仅相爷没保住,连晋南正大光明的领兵权也一并交出去了?

这个靖安侯君,不简单啊……

“既然陛下肯答应臣的条件,臣必遵诺。此后绝不提起十一年前帝家旧事,臣告退。”帝梓元颔首,沉声道,微一抱拳,转身出了上书阁。

上书阁外落霞满头,帝梓元顿住脚步。她和嘉宁帝这一番棋局,无输无赢,要拿下这万里山河,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可是韩烨……为何在我每一次立定决心毫不犹豫走下去时,你都会出现?

帝梓元神情凛冽,微微沉眼,朝宫外而去。

上书阁内,嘉宁帝眉头紧锁。太子犯了事自个儿进了宗人府,他是皇帝,总不能追进宗人府里头骂,一腔怒火全撒在了赵福这倒霉催的身上,“给朕讲明白些,太子好好的,怎么会砍了左相?”

“陛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相爷贪墨黄金,害死了秦老大人一家子,那秦老大人不是当过几日太子师吗,百姓都在说这是太子殿下在给秦老大人报仇!”

这理由连赵福都觉得站不住脚,回得底气不足。果不其然,嘉宁帝面色一变,吼道:“证据全被黄浦寻出来了,百姓皆知左相犯了案,朕都保不住他,姜瑜就剩个抄家的结局,还需要这逆子做上这么一出!他是一国太子,不是大街上杀猪宰羊的屠夫,在百姓面前杀了一国宰辅,罔顾国法,胡闹!”

赵福垂着头,面团似的受着嘉宁帝的怒气。他跟在嘉宁帝身边最久,比谁都清楚嘉宁帝在太子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如今太子这事于他而言怕是比左相在朝中的势力土崩瓦解更让他烦闷。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愈来愈猛。赵福一惊,抬头见嘉宁帝脸色通红,忙不迭去内室取了药丸出来,跑上御座将药递到他面前,“陛下,您先别气。”

嘉宁帝就着茶水吃了药,调息片刻才缓下来。

赵福拍着他的背,劝道:“陛下,这事太子殿下虽说失了妥当,可好在相爷贪墨之事先被揭发了出来,殿下素得民心,若是解释得好,这事也不是不能压下去。”

嘉宁帝脸色微缓,瞥了赵福一眼,“你倒是全心全意为他说话。”

赵福低眉顺眼,“陛下疼爱太子,奴才不过是为陛下解忧。”

“哼。”嘉宁帝摆摆手,走到窗边,望向宗人府的方向,“饶不饶他尚在其次。赵福,你说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值得他在皇城前亲取姜瑜的性命,竟连一刻都等不了?太子这是有事瞒着朕啊,朕看恐怕还不是件小事!”

“若是弄不清个中缘由,朕如何能放他出来?”

嘉宁帝冷沉的声音传来,赵福一怔,垂头没有答话。

大理寺内,正在埋首整理卷宗的温朔听见衙差的禀告,和黄浦同时放下手中之事,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太子殿下做了何事?”

衙差忐忑回道:“侍郎,京里都在传殿下不忿左相戕害秦老大人一家,在重阳门前亲手把左相给……”他说着比画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学得活灵活现。

“怎么会这样?”温朔猛地起身,“那殿下如何了?”

“殿下杀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投案了。”

“我们都寻到证据了,马上就能将左相定罪,殿下怎么会突然杀了左相?”温朔来回打着转自言自语。

黄浦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温声道:“温朔,本官看未必没有转机,左相藏金暴露在前,殿下杀他虽碍于国法,却也情理之中,这件事端看陛下如何裁决了。这里的卷宗我一人处理便是,你先去宗人府一趟,问问殿下看到底出了何事?”

事急从权,黄浦到底久经朝堂,极快地摸准了这件事的命脉。

“多谢大人体谅。”温朔心下一定,颔首,拱手行了一礼朝外走去。

此时暮色降临,温朔匆匆出了大理寺,正欲登上马车,却被人唤住。

“小公子!”

他顿住脚步回转身,望见府衙外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东宫总管林双正从里面走下来。温朔回转身,精神一振,朝林双跑去。

“林总管,殿下出事了,你快随我去宗人府……”

温朔拖住他就走,林双却按住温朔的手,沉声道:“小公子,殿下出事前有吩咐您不能去宗人府看他,也不能介入此事,此次之后,他若是做不了太子便也是天定……”

温朔回转头,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话听着怎么就像是全盘放弃了一般。

“小公子,殿下说了,左相先犯了大罪,他最重也只是被褫夺太子之位。不济也能做个闲散亲王。他让您别急,就算他做不了太子,日后也能护小公子一世安宁。”

林双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和一块墨绿色的令牌,恭恭敬敬地递到温朔面前,“小公子,奴才遵殿下之令,在殿下从宗人府出来之前,将东宫所有暗藏势力托付于您。”

温朔接过来,声音有些发涩,“这道命令是殿下什么时候下的?”

“今日下午,陛下招奴才入东宫书阁时吩咐的。”

温朔一怔,那时候左相明明也在书阁,殿下如何交代?

他想了想,突然猛地明白,展开手中的纸条,上面墨迹透过纸张模糊印了“奸相必诛”几字,随之清楚有力地落下威严慎重的另外四个字。

当时太子其实下了两道令,一道是“奸相必诛”,一道是——“温朔承令”。

与此同时,嘉宁帝安抚了一众入宫询问重阳门前之事的内阁大臣、皇室宗亲后,终于不耐这种疲劳轰炸,换了一身常服,领着赵福亲自去了宗人府。

当今天子的一群儿女都不省心,宗人府这个惩戒皇亲的地方,沐王死在了里头,安宁蹲过,如今连太子也把自己给投了进去,嘉宁这一朝的宗人府最是热闹不过。但韩烨毕竟是储君,宗正得知韩烨自个儿投案后,腿软了不说,直嚷嚷着要把自己的屋子让出来供着他,可韩烨硬是挥挥衣袖在他怨愤的眼神中去了牢房。

嘉宁帝入夜而来的时候,宗正弯着腰小心翼翼把天子领进牢房,小腿一直没出息地打颤战。好在嘉宁帝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阴森的铁笼,冷硬的石板,一两点月光透进来,宗人府的牢房陈腐而破败。韩烨含着天下间最贵的金汤勺出身,自小到大用的无一不是御供之品,百人供着,千人敬着,从来没进过这种低人一等的地方。

嘉宁帝想着以嫡子的心气定然受不得这种委屈,但当他站在铁牢外看着一身布衣端着白米饭也能下咽的韩烨时,眉毛挑了挑,颇为意外。

“掀了朕的朝堂,你倒还活得挺快活。”嘉宁帝负手于身后,语气微嘲。

韩烨见他出现,不慌不忙放下碗,跪倒,“儿臣见过父皇。”

“说吧,为什么要杀姜瑜,还是在重阳门前万众瞩目之下?韩烨,你不是蠢材,也别把你老子当头猪,不说实话,你这个太子也就当到头了。”嘉宁帝直入主题,也未叫他起,凉薄的声音在安静的牢房内响起。

赵福一怔,望着嘉宁帝冷硬的背影,心下一转,明白陛下这是在逼太子说实话。

“儿臣身为太子,诛杀一国宰辅,重罪于身,无话可说,不求父皇宽恕,愿受责罚。”韩烨叩首于地,比嘉宁帝更坚决。

赵福心底咯噔一响,知道太子这回怕是触着陛下的逆鳞了。

“哦?听这话你是不想做太子了?”嘉宁帝怒气满溢,“朕养了几十年,就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

他向前一步,直接用内力断掉牢锁,走进牢房,踹了韩烨一脚,声音森冷,“韩烨,朕自小把你当储君养着,你就算狼心狗肺不顾着父子之情,难道也不想想一众辅佐于你的东宫属臣,对你寄予厚望的内阁大臣,还有尊你敬你的百姓?你是一国储君,是大靖未来的帝皇,你做了些什么混账事,当储君之位是玩笑不成!”

嘉宁帝是真动了怒,这一脚又凶又狠,踹在韩烨胸口上。韩烨吐出口血,脸色苍白,跪于地,垂头,背仍是挺得笔直。

“父皇,姜瑜不该杀吗?”

嘉宁帝皱眉,还未开口,韩烨低低的质问声传来,带了斩钉截铁的意味,“他贪墨军饷,构陷忠臣,屠戮妇孺。父皇,他不该杀吗?”

“就算该杀,大理寺可斩,兵部可责,何需你一国太子亲手持剑割其喉!”嘉宁帝拂袖,怒道。

半晌,韩烨抬首,望向嘉宁帝。

“儿臣不敢留他性命。”

韩烨目光灼灼,毫无预兆地开口:“我怕一旦留了,就让秦家的真相和那八万死在青南山的将士一样全被父皇给埋尽了。”

赵福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子。

铁牢另一端的尽头,听到重阳门前的消息后急忙跑到宗人府的安宁顿住脚步,隐在了暗处。

牢房里死一般的安静,嘉宁帝扫了跪于地的儿子一眼,声音幽沉,有些冷,“韩烨,你在说什么糊涂话,秦家的案子和帝家有什么好比的。”

“父皇连帝家的真相都能瞒得住,何况一个秦家。父皇能护得住自己,又如何护不了一个姜瑜?”

地牢里只剩韩烨朗朗之声,嘉宁帝神色冰冷,半晌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是帝梓元告诉你的?这就是你将朕的丞相斩于重阳门前的原因!”

“不是。”

“胡说,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帝梓元刚发现这事韩烨便知道了,他自然会怀疑帝梓元。

“安宁。”韩烨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让牢房里外的人同时一怔。安宁透过漆黑的长廊,借着月光看着铁牢里嘴角溢血跪在地上的兄长。

“儿臣在祖母寿宴后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安宁站出来指证祖母。当时帝家案被揭露后,最受世人怀疑的人会是谁。”韩烨抬首,“父皇,是你。”

“但是因为安宁的证词,皇祖母成了帝家案的唯一罪人。当年安宁只有八岁,她怎么能潜进戒备森严的慈安殿,后来儿臣让人去查她身边的老太监良喜。发现良喜是父皇您的心腹,他自安宁从泰山回来后就受您之令跟在安宁身边,没人知道他真正效忠的是父皇。父皇,皇祖母是替您担了罪责,对不对?”

“就算是朕,又如何?”静默的牢房内,嘉宁帝看着韩烨,轻声道:“朕是天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韩家天下,为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那安宁呢?”韩烨抬首,“她自八岁起就背着这个秘密,愧疚悔恨十年。到最后还害死自己嫡亲的祖母,更让八万将士不得昭雪,真相被永埋地底。父皇,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会如何?”

“她是朕的女儿,为朕略尽孝心,有何不可?只要你不说,她自会做一辈子安宁和乐的大靖公主,尊贵一世。”

嘉宁帝瞥了韩烨一眼,冷声开口,“帝家案子的真相就是你不想做太子的原因?因为恨朕推罪太后,利用安宁,所以你连这个太子也不想做了?无用,妇人之仁的东西!”

韩烨不语,沉默地跪在地上。

嘉宁帝躬身蹲下,藏青的披风拂在地上,与韩烨的目光相接,盯着他良久后重新开口:“韩烨,你要知道,他日你的兄弟做了皇帝。你这个曾经的太子,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朕再问你一遍,储君之位,你当真不要了?”

韩烨颔首,“父皇,儿臣不孝。”

嘉宁帝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底满是失望。一阵低低的咳嗽声突然响起,他猛地起身,掩住嘴,脸上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赵福一惊,慌忙行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

“好,好一个仁德正义的太子,朕如你所愿。你不愿做大靖的太子,就给朕在这座铁牢里做一辈子阶下囚!”

他神色冰冷,说完拂袖转身出了牢笼。赵福叹了口气,罕见的没有跟上嘉宁帝的步子,反而蹲在韩烨身边,叹了一句:“殿下,您这是何苦,陛下这些年就算错得再多,对您总没有半分不好,陛下他做了这么多,也是想给你留个锦绣江山。哎!”

他说完,起身离去,留下一阵叹息声。

韩烨笔直地跪在地上,手死死扣进地板里,直到鲜血淋漓。

“儿臣不孝。”

“儿臣不孝”

铁牢里,只剩他隐忍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走廊尽头,安宁脸色苍白,瞳色漆黑得几近透亮。全身上下止不住颤抖。她跪倒在地,抱住自己的头蜷缩在角落里。

害死亲祖母,被父亲利用,让八万将士不得安宁!这才是真相吗?她这一生从八岁开始,早就被计划好了,不过是大靖国君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你是我父亲啊,我尊你敬你,你怎么能对我做到这种地步!

这样糊涂可笑地活一辈子,如何能唤“安宁”?父皇,您十八年前替我取下的这个名字,于我而言便是最可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