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前两日是靖安侯府十年后重新迎来继承者的日子。上至宗室皇亲、朝廷百官,下至大儒名宿,在数日前便收到了靖安侯府的请帖。
乔迁之日,延请于友。帝梓元。
一张薄薄的请帖,寥寥数字,让人瞧得格外舒心熨帖。
宴请这一日,靖安侯府府门大开,广迎天下友。侍卫林立,守于门前,一股子铁血威严之势扑面而来。从安乐寨一直跟到京城的老管家换了一身儒装,笑盈盈立于府门前迎客。
没有人丁稀少的冷清,没有十年沉冤的默然,靖安侯府蓬勃的生机让所有人为之意外。这一日,占了整条街的靖安侯府宾客如云,笑声不断。靖安侯帝梓元以大气淡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让满堂宾客赞叹连连,宴会气氛在天子赐赏后达至顶峰。听着禁宫总管赵福那一连串念出的赏赐,众臣咂舌之余,更是感慨,帝氏一族恐只要不叛国造反,几代的荣华是免不了了,如今的皇家,怕是已经动不了靖安侯了。
当然,叛国造反这个词儿用在帝家身上,也就是个笑话。
此一日后,靖安侯府虽根基犹在晋南,却在京城有了独一份的尊贵超然,一如十年前。
虽是有颇多波折,但嘉宁十七年还是迎来了结束的一日。年节这一天,嘉宁帝在鼓楼上领着百官宗亲敲响百幕钟,为天下祈福,护佑大靖国祚,同时拉开了这一日举国同庆的欢腾序幕。
温朔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亦步亦趋地就要跟着韩烨入宫和皇室宗亲守岁。他是韩烨养大的,无亲无故,这些年凡是年节总是跟着韩烨跑,满京城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哪知韩烨以宫中诸事烦琐,天子大病未安等诸多理由为借口,生生将一脸期待的温朔给轰到了靖安侯府。温小公子面上神情悲伤,心里头却暗爽,撒丫子跑得飞快,直直奔侯府里的心上人去了。
韩烨立在东宫门前,望了老远,叹了口气一人独自入了皇宫。
靖安侯府一向有容乃大,客气地收留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温小公子。帝梓元孑然一身惯了,头一次被人黏糊,稀罕得紧,召了苑书苑琴长青归西陪着温朔蹲在榻上打马吊。哪知这娃儿是个黑心的,他和苑琴一方,联手欺三,赢钱赢到手软。眼见着苑书脸黑得就要暴起,归西手边的长剑亦是蠢蠢欲动,帝梓元后知后觉发现不妥,一颗棋子丢到桌上,散了牌局。
闹腾了一日,天近黑了,苑琴从库房里提了两坛好酒出来,替帝梓元披上大裘,吩咐长青备车出门。
温朔搂着钱袋子,窝在榻上,扯着嗓子问:“姐,你去哪啊?”
“随便遛遛,家里还有苑琴苑书和归西,多的是人陪你乐和。”帝梓元心不在焉地回答,就要踏出门。
“带上我呗。”不知怎的,温朔朝前一仰,咧嘴笑,“姐,我陪你去遛,陪你守岁!”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带了几分赧然,挠了挠额头埋下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帝梓元回眼望他,怔了怔,忽而有些酸涩,半晌后,摆摆手,“要去就快点跟上。”说完顾自朝外走去,步子明显缓了下来。
温朔欢呼一声,手脚并用跳下软榻,套上鞋跟了上去。不一会,两人不见了人影。
房里,被留下的苑书摸着下巴,啧啧称奇:“苑琴,小姐对温朔还真是不一般啊,连去那里都带上了他。”
苑琴望着月色里消失的少年,低下头打开温朔刚才偷偷摸摸递给她的画卷,唇角逸出笑意。
鲁派大师的《冬雪福居图》,传言万金难求,早已流落民间不知去向,这个装疯卖傻的温朔,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哟,也不搭我的话,在看什么呢?”苑书挤过来,见苑琴一本正经匆匆收好卷轴,心下了悟,感慨连连,“看来咱们家总算有姑娘找着好儿郎了,不枉咱们这么跋山涉水地入京,一年了,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一旁的归西听得忍无可忍,拉着苑书的耳朵朝房外走去。
“疼死了,归西,你干什么!”
“上房顶,赏月。”
“今天守岁,守岁,你脑袋糊涂了,赏什么月!”苑书拉住门板,死活不肯出去。
归西倏地抽出长剑,插在苑书面前,唬得她一跳,连忙摆了个架势出来,“你要干啥,我可不怕你。”
“比剑,赏月,你挑一个。”归西吐出一句话,脸黑成了锅底。
苑书在归西的那把剑上吃足了苦头,哆哆嗦嗦绕过铁剑,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衣袖,巴巴道:“赏月吧。”
冷脸剑客哼了哼,算是颔首,径直朝房外走去,苑书耷拉着脑袋跟在他后面,没瞧见他嘴角隐约勾起的笑意。
苑琴看着这一幕,感慨着“一物降一物”。她抬眼朝焕然一新的侯府花园望去,紧了紧手里的画卷,抱着暖炉弯了弯眼。
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真好啊!
马车在夜里行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帝梓元戳了戳睡得一脸口水的温朔,“哎、哎,臭小子,到了!”
脸上的肉嫩白又软和,韩烨把这小崽子养得不错,帝梓元又戳了戳。
温朔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帝梓元,唬得一跳,忒害臊地抱着小被子朝后躲去,“姐,夫子有教,男女七岁不同席,授受不亲,授受不亲啊!”
帝梓元被他这小模样逗得大笑,扯着他耳朵朝马车外跳,“走了,爬山去。”
温朔跌跌撞撞被她带出来,望着乌漆漆的郊野,好奇道:“姐,大过年的,来涪陵山干什么?”
“守岁啊!”帝梓元挥了挥手,率先朝石阶走去,温朔抱着个暖炉亦步亦趋拉着她的袖子吊着走,长青提着几坛酒跟在后面。
“咱们三人来寺里守岁?”温朔瞅了瞅三人,不解。
“糊涂,守岁自然是要守着家中老小。”帝梓元慢悠悠的声音自石阶上传来。
“老小、老小……”温朔念叨两句,突然张大嘴,三两步拉住帝梓元的手,眼神晶亮亮,“姐,你说的是帝……帝家主?”
帝家十年前被满门抄斩,听说就连留在京里的帝家小少爷也急病死了,如今还剩着的除了他姐,就只有那个传说死了十几年、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帝家老祖宗——帝盛天了!
帝梓元满不在乎地点头,“是啊。”她嫌弃地甩掉温朔紧张得直流汗的手,一步不停。
温朔哆哆嗦嗦转过头,神情恍惚地跟着帝梓元上山,神游天外。
温朔着实觉得这个年节过得忒美妙了,居然还能见到二十年前创立大靖的开国者,整个云夏传诵了十几年的传奇人物,他后知后觉地感谢起一脚把他踹到靖安侯府的太子爷来。
半个时辰后,三人停在涪陵寺后院前,隐约的光亮从里头透出,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帝梓元瞅着抱着门口的树死活不肯进去的温朔,挑眉,“臭小子,你又在整什么幺蛾子?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温朔被帝梓元的狮子吼震得耳朵发麻,委委屈屈地松开树,慢慢站直,朝帝梓元打了个手势,“姐,等会儿,让我缓口气。”说完他闭上眼,长吸一口气,摸着胸口,口中念念有词。
帝梓元懒得理他,直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温朔哎哟一声,在院门的雪地上翻了几个跟头,转了两圈直接滚进了院子,他哼哼两声,觉得丢人,干脆埋在雪地里,不起来了。
“哟,让我看看,哪家的俊娃娃,行这么大的礼?”
这声音听着格外舒朗,温朔耳朵动了动,睁开眼,一双青纹黑靴出现在他眼前,猜出了来人身份,他心底小鼓直敲,又忍不住想看,抬头望去。
这模样也忒年轻了吧!但面目间的威仪大气却又甚是契合那个传说中的帝家主,只是这一头白发,不知怎的总让人有些心酸。
温朔盯着面前的帝盛天,眼珠子一转,收回手脚,敛了孩童的稚气,摆出一脸的肃穆持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清清脆脆的声音倍儿响:“温朔见过姑祖母,姑祖母吉祥。”
帝梓元眉一挑,这小子倒会顺杆往上爬,不带半点含糊。
“哈哈,你这娃娃倒是个活宝,起来吧。我听梓元说收了个小兄弟回来,还是大靖年岁最小的状元郎,咱们帝家一家子都是喜好杀伐的主,头一次有个文绉绉的小娃娃。”帝盛天眼底的温情一闪而过,从腰上取下一块暖玉,丢到温朔手里,“给你的,算是我这个姑祖母的见面礼。”
帝梓元微有诧异,她知道温朔会对姑祖母的脾性,但是没料到竟会如此看重他。听老管家说过,这块暖玉是姑祖母小时候从帝家先辈手中传承下来的,这些年一直留在身边,连她父亲也不曾给过。
“多谢姑祖母。”温朔顺溜地从地上爬起来。
“就猜到你会上我这打秋风,早上我去打了些野食回来,一锅给炖了,上来吃吧。”
回廊上的木桌上,一锅热腾腾的火锅炖得正旺,帝盛天坐得四平八稳,朝帝梓元、温朔和长青摆了摆手。
温朔立马撇了帝梓元在一旁,狗腿地坐到帝盛天身旁,替她递上筷子。
帝梓元暗骂这小子没良心,大大咧咧行上前,将长青手中的两坛子酒放在桌上,“哪里是打什么秋风,您不知道我的靖安侯府热闹华丽得很,还不是看您一个人孤零零在山上,尽孝来了。这是二十年陈酿女儿红,费了老劲提上来呢!”
帝盛天眉毛动了动,“哟?这才成了靖安侯几天,翅膀硬了?”
帝梓元若是肃眉,那是让人心颤。帝盛天若是肃眉,那简直整个院子里的气息都凝固下来,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帝梓元立马歇了气,讨好地替帝盛天满满倒上一杯酒,“姑祖母,哪能呢?只要姑祖母想喝,劫了贡酒我也得给您送上山来啊。”
温朔看着帝梓元这模样,心里头暗爽,原来天下间还是有人可以降住这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猛虎啊!
热热闹闹胡吃海喝了一顿,两坛酒被喝得干干净净,难得热闹地守完了岁。
帝盛天饮了酒,来了兴致,半靠在软椅上把温朔唤到一旁问些功课,开始做些长辈的分内事来。她不知何时折了一根枝条在手里把玩,仿佛温朔一旦答不上来就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帝梓元其实是个不胜酒力的,以前在军中和一群莽汉拼酒时还能悄悄用内劲将酒力化掉,如今没了内劲,饮了半坛子,就有些飘飘然,有些上头,见自己成了受嫌弃的,挥挥衣袖说到处走走便出了院子。
帝盛天漫不经心朝她远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抬手唤住欲跟上前的长青,“不用跟了,在这山上不打紧。”
长青得了命令,乐得清闲,木桩子一样立在一旁,继续看温小公子哆哆嗦嗦目不转睛盯着家主手中枝条的样。
山上有些清冷,主持领着寺中小和尚守完岁后就各自回厢房休憩了,帝梓元一个人瞎转悠了半晌,总算在后院瞅见了一点星沫子光亮。她蹑手蹑脚行上前,偷偷一望,原来是一小沙弥躲在假山后拿着一本书在看,不知道看得啥,那小沙弥时不时还惆怅地叹两声,滴两滴眼泪。
出家人四大皆空,表情这么丰富的和尚帝梓元还是头一次瞅见,于是出声问:“师父,你看的啥,给我说说。”
小沙弥正沉浸在书本中,猛不丁被人一吓,骇得立时站了起来,待瞅见帝梓元好奇的脸,把手中的书使劲往后藏,“女施主,贫僧没看什么。”
“哦?那我去问问方丈,看寺里藏了什么佛经,竟能让你大半夜地躲在园子里看。”
帝梓元作势要走,小沙弥一急,忙跑过来唤道:“女施主稍等,贫僧看的不是佛经,不能让方丈知道。”
“那看的是什么,值得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帝梓元略有醉意,使劲捉弄小和尚。
“贫僧看的是前几日上香的女施主落下的民间戏本,贫僧、贫僧觉得写得感人,才、才会……”小沙弥红着脸低下了头。
“什么戏本?”帝梓元将手伸到小沙弥面前,勾了勾手指,讨要戏本。
小沙弥满脸不情愿,但扛不住帝梓元威胁的眼神,可怜地将戏本递了过去,“这是民间说书人写的先帝和帝家主征战天下的故事,贫僧瞧着很是感动,刚才贫僧正看到先帝逝世,帝家主远走隐世……”
小沙弥一脸感慨,十五六岁的年纪,眼底满是读了一段不甚圆满的故事后的遗憾。
帝梓元拿过戏本,随手翻了翻,摇了摇头。大靖的民风倒是开化,戏台上竟连先帝和姑祖母也没放过。
“你这个小和尚,哪里来的这么旁的心思,还不快回去。”帝梓元挥挥手,没把戏本还人,转身就准备走,却听到小沙弥不轻不重的嘟囔。
“哎,帝家的姑娘都是可怜见的,可怜啊!”
帝梓元头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哀怨地评论帝家的女子,颇不服气,遂靠在假山上,唤住小沙弥,“小和尚,帝家的女子哪里可怜了,帝盛天是大靖的开国者,如今的帝梓元也是一品公侯,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比她们活得更肆意?”
小沙弥转身停下,眼中清澈透明,“师父老说万事皆空,可得自在。小和尚我不懂,人若是有心,怎么能空?那戏本里说帝家主和先帝相交十几年,情同莫逆,生死与共。可是帝家主若还活着,守着和先帝打下的江山,却没有一起看天下的人,真的能喜乐?”
小沙弥挠挠脑袋,“再说那新入京的靖安侯,我听寺里进香的小姐说当今的太子殿下等了她十年,但那位帝小姐一心继承家门,弃了这桩婚事。我瞧着啊,说不准以后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当年的先帝与帝家主一般,落得个同样的结局啊!”
小和尚叹完,不舍地看了帝梓元手中的戏本一眼,掌着烛火走远了。
帝梓元暗笑自己竟然在冰天雪地里听个不问世事的小沙弥伤春悲秋自己以后的命途,觉得自己着实无聊,敲了敲有些昏沉的脑袋,继续向前走。
行了几步,她望见不远处的梅林里立着的青年,怔住。
朱红的大裘裹着消瘦的身躯,冠发束得干净利落,满身清冷,却又似带着淡淡的温润。
“我瞧着啊,说不准以后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当年的先帝与帝家主一般,落得个同样的结局啊!”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响起刚才那小沙弥的话,借着醉意,帝梓元心底陡然生出万丈豪气,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拉过青年,“你不好好在宫里守岁,怎么来……”
声音戛然而止,被她拉转身的青年眉眼陌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容貌,一双眼深邃默然。
帝梓元讪讪松开手,“对不住啊,认错人了。”说完转身欲走。
“刚才小姐听见了那小和尚说的话,是不是也觉得当年帝家主和先帝太过遗憾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林中响起,唤住了帝梓元。
难得见个活人,倒是可以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帝梓元回转身,摇头,“这辈子谁都注定会遇上遗憾的事儿,他们是缘分太浅,可也幸得相交了十几载,说不上遗憾了。”
那青年皱了皱眉,望着帝梓元,“难道小姐一向都是如此铁石心肠?那韩烨和帝梓元呢?小沙弥说他们的下场也必不会好,小姐何不猜猜他们日后会如何?”
帝梓元眉眼晕红,靠在一旁的梅树上,“这谁说得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能成什么模样就什么模样呗,与我何干。”
话还未完,那青年已经走到她不远处,一双眼沉沉凝视着她,忽而低声道:“小姐信命吗?”
嘶哑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帝梓元蹙眉,“不信,公子信命?”
青年近到她面前,一息之间便按住她腕间命门。
帝梓元神色一变,失了内劲,竟大意到这个地步,她冷冷看着面前的青年,满眼戾气。
那青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瞅着她,墨黑的眸子格外缱绻,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又靠近她几分,望进她眼眸深处,然后道:“其实,我也不信。”
话音落定,青年毫无预兆地俯下身,嘴唇轻轻在她唇边印下,呼吸交错,暧昧难分。
帝梓元猛地睁眼,略带雾气的眼突然凌厉无比,满是杀气,强运内劲朝手腕处凝聚而去。
几乎就在她挣脱束缚的瞬间,颈间突然一重,帝梓元只来得及看到一双格外深邃的眸子,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冰雪梅林里,唯见那袭朱红的身影静静望着怀中的女子,静默无言。
车轱辘转着的声音落在耳里分外嘈杂,帝梓元昏沉沉睡着,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突然惊醒,腾地一下坐起来。
她晃晃头,望着熟悉的马车布置,有些晃神。昏睡前的那一幕陡然出现在脑海里,帝梓元脸色一变,神色冷沉,把正准备乐和乐和几句的温朔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言半句。
“什么时辰了?”沉默半晌,她开口问。
“姐,都午时了,昨晚你一个人去了后院看雪,一直都没回来,后来长青在石亭里找见了醉倒熟睡的你,便把你带回来了。今早见你一直不醒,我就让人用软轿把你抬下山,姐,再过一会儿就进城了,宿醉伤身,等回侯府休息休息就好了。”
“长青昨晚在梅林,还看见什么人了?”帝梓元垂首,问得漫不经心。
“没啊,这么冷,又是年节,飞鸟绝迹,除了姐您。”温朔嘿嘿一笑,靠近帝梓元,“姐,你这么问,是不是昨儿个在后园遇上什么人了?我来猜猜,别不是遇上了男狐狸了吧,我听戏本里说那些狐狸专门幻化了模样来骗人呢。”
听到“戏本”这两字,帝梓元额角狠狠一抽,重新朝下躺去,懒洋洋道:“是啊,碰上了一只狐狸,还被咬了一口。下次让我遇见了……”
“姐你也要咬回去?”温朔睁大眼。
帝梓元摇头,抬眼瞥来,清清淡淡地回道:“一刀砍了送宫里去。”
温朔脸上的笑容僵住,打了个哆嗦,瞬间缩回角落里,死活不肯出来了。
年节一过,新年开启,嘉宁十八年该是和顺如意的,可偏偏,老天却总是让人不得安生。
正月十五,两道国书入了大靖京师,一北秦,一东骞。
两国在同一日送来了建立邦交的国书,只是那两份国书中各附了一个条件。
北秦欲将大公主送往大靖,要的是东宫太子妃位。
东骞为三皇子求娶王妃,人选正是大靖安宁公主。
安静了数月的大靖朝堂一时重起风云。
第九十三章
云夏之上三国鼎立数十载,边境处一直战乱不断。北秦悍勇,东骞狡猾,虽国土不如中原袤,却一直遥相呼应制衡大靖。多年来三国交战连连,死伤无数,近几年战局才缓和下来。自大靖立国后,这还是两国头一次正式送来国书,其修好之意让云夏之上三国的百姓皆是欢欣鼓舞。
只是对于大靖朝堂而言,国书中的条件的确有些让人头疼。
中原向来看重血统,皇室更是如此。北秦大公主若成了太子妃,必是大靖未来国母,诞下的更是嫡子,将来名正言顺的皇储。毕竟多年交战血仇弥天,让有着北秦血脉的皇子继承大统,对大靖朝臣和百姓而言都是难以接受之事。至于东骞要求娶安宁公主,亦让朝廷举棋不定,云夏皆知,安宁师承永宁寺净玄大师,精通兵法,戍守西北四年未有一败,威名赫赫,将如此猛将拱手让于东骞,岂不笑谈。
但一旦拒绝两国国书,极有可能重燃战火,陷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大靖朝堂上为了此事近月来争论不休,转眼便到了北秦和东骞使者入京的日子。与此同时,安宁公主三月禁闭期满,也出了宗人府。
虽经历了帝家之事,这位向来荒唐的陛下掌珠仍是我行我素,每日里逛青楼、入赌场,招戏子入公主府,闹得满京城风雨,直让人为东骞求娶安宁公主的三皇子宋言捏了一把汗。
不管娶不娶得成,这位三皇子也忒有勇气了!
上书阁内,赵福将大臣送走,瞅见了回廊后的左相。
左相一见他,立马迎上前,“赵公公,陛下这几日心情可好?”
自慧德太后薨逝后,嘉宁帝在皇家别苑静修了数月,朝政一直交由太子执掌。半月前北秦和东骞的国书送到后,皇帝才出了别苑,重掌朝政。
这几月,左相在朝廷上可谓举步维艰,右相乃太子老师,政见向来和太子契合,一众朝臣见风使舵,万事顺着右相之意来。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了十几年,一朝失落,心里自是不好受。但他亦不敢妄动,帝家之事被重新掀开,慧德太后和忠义侯担了罪责皆丧命于此,唯独他安然逃过,如今他对上帝梓元,总是会忐忑难安。嘉宁帝从别苑回来后对他不闻不问,他忍了几日,还是进宫主动打探来了。
“陛下在别苑养了些日子,心里宽慰了不少。”赵福叹了口气,引着左相朝房里走去,“相爷好好陪陛下说些话吧。”
上书阁的门开了又合,赵福留在了门外。左相一进房内,便疾走几步跪在地上,“老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嘉宁帝声音淡淡的,左相未动,低着头,“臣不敢,臣没有护好太后,罪该万死。”虽说当年他只是听太后之令从靖安侯府搜出书信毁掉,可他毕竟参与了此事。也是他没有按令行事,才使得帝梓元寻到了证据,不过就算嘉宁帝猜到搜出书信乃是受令而为,后面的事想必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全盘托出。
上首响起一道格外冷淡的声音,“左相,抬头见朕。”
左相闻言抬首,望见嘉宁帝,心中一抖,这几日在金銮殿上看不真切,没想到陛下眼底的冷沉之气更甚从前。
“你要请罪的,只有此事?”
左相颤了颤,好半晌苦涩道:“姜妃大错,还望陛下看在九皇子的分上格外开恩。”
“若不是看小九的脸面,朕会只降她妃位,贬为嫔?”嘉宁帝冷喝,话语森冷,“谋害皇嗣,单这一点,朕让她赔命,判左相府一个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左相身子一软,忙叩首于地,“陛下,臣教女无方,以致犯下弥天大罪,臣死不足惜,只是忧心陛下,忧心我韩氏皇朝,实不敢就此赴死啊!”
御座上沉默半晌,嘉宁帝哼了一声,“左相有心了,你说说朕的天下有何好忧心的?”
左相抬首,脸色担忧,“陛下,帝家卷土重来,洛川在晋南掌权十年,祟南大营十万大军向来只听他一人之令,如今想必已是帝梓元的囊中物,而且朝臣和百姓都觉得亏欠了帝家,靖安侯府声势正盛,长久下去,势必一如当年之景,老臣实为陛下担忧。再言,太子殿下对帝家……”
他顿了顿,适时地停住,太子护佑帝家乃天下尽知之事,皇室和帝家早已隔着血海深仇,他就不信天子会乐见其成。
“起来吧,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张。如卿所言,朕该如何做?”嘉宁帝的声音缓了缓,摆手。
左相心中大定,起身又走近几步道:“陛下放心,老臣这几日在府中思索帝家之事,虽靖安侯府已成威胁,可朝堂之上帝梓元并无可依靠之人。户部钱尚书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工部、吏部、兵部的尚书是帝家倾颓后一步步升上来的,与当年的帝家没什么牵扯,礼部龚尚书和刑部齐尚书都是老大臣了,公正严明,自然不会相帮帝梓元。臣只是想着右相和帝梓元怕是情分不浅,又是个念旧的,日后……”
“右相上月来别苑向朕告老还乡,是朕安抚,他才留下来继续为相,卿不用担心。”嘉宁帝打断左相,抿了口茶,继续道:“晋南祟南大营的十万大军才是皇家的真正威胁,你可有解决的办法?”
左相被问得一怔,微一思虑才沉声道:“陛下,帝家在晋南传世百年,中原皇室之威向来难以企及,除非帝家后继无人,土崩瓦解,否则……此局难解。”
御座上沉默下来,半晌听到嘉宁帝放下杯盏之声,“卿难道不知,若是帝梓元暴毙,皇家必受天下人怀疑,晋南十万大军定席卷中原,否则你当她在京城立得安安稳稳的底气何在?”
左相低头,忙道:“老臣口不择言,望陛下恕罪。”左相这么一说也不过是表表忠心,一副全为皇家打算的模样罢了。帝梓元蛰伏十年,听说一身功夫绝顶,身旁之人武艺高超。连他请去的青城派宗师当初也没要了她的性命,还有一个帝盛天护佑在旁,即便是嘉宁帝,如今也不敢生此心,遑论他。
见嘉宁帝神色忧虑,左相继续道:“陛下不必太忧心,老臣定会全力助陛下稳住朝堂,绝不让帝梓元染指其中。”
嘉宁帝能饶过相府,为的便是他对朝官和江南的影响,否则相府早给太后陪葬了。
“卿的忠心,朕从不怀疑,再过几月,朕会把小九从西北召回,他年纪尚轻,还需要卿悉心教导。”
左相闻言,大喜,忙道:“老臣定竭尽所能,好好教导九皇子。”看来陛下确实对太子生了嫌弃之心,否则也不会将昭儿召回,相府有了盼头,左相自是喜不自胜。
“好了,你下去吧。”
嘉宁帝摆手,重新翻看奏折。左相小心退了出去,隔了一会儿,赵福端着参茶进来,搁在嘉宁帝手边,听见他的冷哼声。
“一心弄权,中伤忠臣,留其何用!”
赵福见他脸色沉郁,心底一动,看来经过这么多事,左相终是失了圣心,若不是为了靖安侯府,陛下必不会再容忍。
“陛下,老奴已经把她带来了。”赵福小声禀告,嘉宁帝摩挲着扳指,眼底微微一动,扬声道,“让她进来。”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一道人影走进上书阁,跪在嘉宁帝不远处,“承恩见过陛下。”
嘉宁帝抬首,眼睛一闪,“你原本唤什么?”
数月不见,帝承恩去了一身矫揉造作的娇弱,冷漠安静了许多,眉宇间也多了狠厉怨愤,只不过这一抹阴暗的情绪藏在眼底,不易轻易察觉罢了。
“罪女没有名字,得陛下赐名,就唤承恩。”帝承恩抬首,目光灼灼。
“你可知为何你犯了欺君大罪,朕还是饶了你一命。”
“罪女不知。”
“因为你够狠,皇宫的刺杀案和化缘山帝梓元遇袭都是你和左相的手笔吧。”嘉宁帝望向神色惊讶的帝承恩,缓缓道,“这几月,你以为朕在别苑只是休养不成?”
“承恩大罪,当初罪女一念之差,犯下大错,请陛下恕罪。”
“朕能放过左相,自然也能放过你。帝承恩,朕问你,你如今仍是想做帝家人,还是……”
“罪女誓死效忠陛下。”帝承恩猛地埋首,声声恳切,“陛下,罪女这些年只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困于泰山,对帝梓元之事皆不知情,否则也不会成其弃子。罪女如今得陛下开恩保全性命,只愿报陛下天恩。”
数月前她还是即将嫁入东宫的太子妃,何等尊荣。如今她只是个受尽天下人耻笑的替代品。这些日子她被困在深宫小小的院落里,冷落凄凉,这一切全拜帝梓元所赐。
“朕相信你不知帝家之事,朕饶你一命,给你一次机会,等会你便收拾东西,去东宫吧。”
帝承恩倏地抬头,“陛下?”
“朕把你赐给太子,从今日起,你就是东宫的孺人。”
孺人位份虽低,却也是东宫的主子,帝承恩眼底带着惊喜,“谢陛下洪恩,陛下可要承恩做些什么?”
“做朕在东宫的眼睛。”嘉宁帝淡淡吩咐:“从今以后,你的姓便免了,就唤承恩便是。”“是,陛下。”“下去吧。”嘉宁帝摆手,帝承恩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待上书阁外脚步声走远,赵福才开口道:“陛下,帝承恩毕竟是帝家当年选中代替帝梓元的人,她真的可信?”
“此女之狠、之能忍远超一般人,把她放在东宫,日后定有用处。即便用不上,只要有她在,以帝梓元的心性,必不会再在太子身上多用心,朕也可少些担忧。”嘉宁帝沉声道,突然低低地咳嗽起来。
赵福急忙上前,替嘉宁帝拍打后背,递上药丸让他服下,半晌后上书阁的咳嗽声才止住,赵福望着脸色微白的嘉宁帝,叹了口气。帝家的重新崛起、小皇子的夭折、太后的薨逝,到底让陛下受了打击。而且这几月来,陛下频繁召见当年在军中的老臣,赐下不少恩旨给各地封疆大吏,为的便是稳固人心,免得这些人偏向帝梓元,动**朝堂。
一顿忙乱下来,虽在别苑调养数月,身子却大不如前。
“陛下,您还是要听御医的,好好养身体,大靖的江山还要靠陛下撑着才行啊。”赵福劝慰。
嘉宁帝摆手,“放心,韩家江山一日不稳,朕绝不敢去见太后。”
嘉宁帝沉冷的声音在上书阁内低低回响,渐不可闻。
冬日渐过,初春来临。
京城内新春融融,安宁睡到晌午,起来后一如既往准备去赌坊里大杀四方,哪知在小院外遇见了踟蹰不进的施诤言。她顿了顿,掩下眸中异色,笑着上前,“你今日怎么来了?”
帝家之事后,施诤言前段时间常入宗人府探望安宁,不过东骞的婚书送到京师后,他便常闭于府,甚少入公主府了。
施诤言看见安宁,瞥见她面上爽朗的笑意,微一沉默,道:“安宁,我准备向陛下递折子回西北。”
安宁顿住,脸上的笑意不经意浅了浅,低头,“是吗?等定下日子了我去送你。”
如果不是要等她一起回西北,施诤言述完职后,早就回去了。
“我们一起回京城,自然也要一起回西北。安宁,我打算上书陛下,求娶于你。”
温厚舒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安宁猛地抬眼,直直朝施诤言望去。
年轻的少帅破天荒的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别过眼,“我攒了这些年军功,求娶当朝大公主,陛下应该能看得上眼。”
安宁望他半晌,突然大笑出声,推了推他,一派豪气,“诤言,我知道你怕父皇将我远嫁东骞,才会好意帮忙。放心,如今靖安侯府崛起,父皇可舍不得失了一个骁勇善战的皇家统帅,他不会把我嫁到别国的。”
“安宁,我不是因为……”施诤言神色罕见地急了急,却被安宁打断。
安宁望着他,神情郑重,“诤言,如今东骞递来国书,这个时候你若求娶于我,定让东骞国颜面大失,你必会成为朝臣参诘的对象。施家手握重兵,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钉肉中刺。施老将军守了一辈子西北,刚正不阿,你别为了我,毁了施家一门清誉。”
施诤言是施家独子,将来必接老将军的帅旗守护西北。他一直谨言慎行,从不介入朝政之争,这次肯为她做出这个决定,已是极不容易。
见施诤言还要开口,安宁拍了拍他的肩膀,释然地笑了笑,绕过他朝府门走去。
见她走远,施诤言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动。
出了府门,安宁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叹了口气。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在街上逛到暮色渐临,突然一辆马车从街道另一头驶来,停在她不远处。
安宁抬首,眉色一敛。握着马鞭的苑书咧着嘴笑,朝她使劲挥着手。安宁凝着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松动起来,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傻二缺的丫头。没瞧见她正不爽,也不想见着帝家的人吗?
马车布帘被掀开,帝梓元一身茶白晋服,靠在马车里,朝她望来,“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去翎湘楼坐坐?”
自仁德殿后,三个月来,这还是安宁第一次见帝梓元。
她不再是任安乐,陌生的脸,却是熟悉的神色。望着她眉间一如往常的坦**温煦,安宁哼了一声,一副鬼心肠比谁都狠,居然还装成没事人,邀她逛青楼!
安宁缓缓走到马车前,一跃跳上了马车。
“公主,您慢点。”苑书眯着眼笑,话还没完,布帘已经被人从里面放了下来。
马车里,安宁沉默地瞅着神情安然的帝梓元,突然朝她扑去,猛地将她按在马车里,抡起一拳就朝她脸上揍去。
“帝梓元,你还敢到我面前来,咱们十几年朋友,你居然设了个套给我跳,设套也就算了,老子被关在宗人府三个月,你连个馒头都没送过,无情无义,忘恩负义,当年你被你老爹关在柴房的时候,我还偷偷摸摸送过几个果子去!”
砰的一声,这一拳显然是没砸到人,反而捶到了木板。
“没送就没送,你是当朝大公主,伺候的人一大把,温朔每天守着折云糕出炉再给你送去,还能饿着你不成,装什么可怜!当年吃了你送的果子,我拉了三天肚子,你居然还敢提起这件事!”
“你还敢回手?我告诉你,老子知道你伤还没好,今天脸不要了,揍你一囫囵。”
“谁怕谁,安宁,就你这身板,当年比不过我,现在也一样!”
又是一声响,哎哟一声,街道上声音太嘈杂,苑书竖着耳朵,硬是没听出谁占了上风。
她打了个哈欠,不去管身后闹腾得兵荒马乱的马车,挥着马鞭径直朝翎湘楼而去。
哎,年轻人,有活力,有生机,真好啊!
与此同时,翎湘楼内,玉大娘望着牡丹阁里一身贵气面目威严的女子,战战兢兢道:“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这女子一身塞外戎装,坐得四平八稳,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我听人说翎湘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老板,寻几个模样出挑性子可意的小倌出来,给本小姐享用享用。”
她抬眼朝玉大娘望去,“若是伺候得好了,你也不用担心,本小姐自会带回府里,给他们一个名分。”
“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这姑娘看着高贵威严,像是大族里才能养出来的,但玉大娘心里一跳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忐忑问道。
女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吐出两个字:“东宫。”
马车稳稳停在了翎湘楼前,楼里笙歌夜舞声传来,好不热闹。苑书敲了敲马车门,正准备扯着嗓子叫两位尊佛出来,这时马车布帘被掀开,两人一前一后跳了下来。
苑书瞪大眼,望着两人眼角的淤青,面色那叫一个变幻莫测,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小姐,公主,进去吧。”以这两人的身份,居然在马车里互殴,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帝梓元和安宁倒是坦然得很,对望了一眼,朝翎湘楼里走去,刚进来就发现大堂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今日是十五,琳琅照例应在看台上为宾客演奏古筝才对,但此时看台上空无一人,大堂内的宾客正襟危坐,抿着小酒格外安静,不时抬头望向二楼的牡丹阁,一脸诡异。
安宁和帝梓元循着望去,皆是一怔。
楼梯口,守着一排身着塞外衣饰的侍卫,他们手握弯刀,面容粗犷,神情冷厉,盯着大堂中的宾客。二楼的牡丹阁内,古筝声连绵不断,掺杂着女子豪爽的笑声。
帝梓元和安宁是翎湘楼的常客,这里的宾客也算识得一二,瞅见两人面上的模样神情惊讶,显是被她们的伤惊得不浅,但这些人贼精,乖乖坐在位子上,准备看好戏。都闻安宁公主是个霸道的主,每次来都点琳琅作陪,今日被人抢在了前头,怕是不得安生了。
也不知那牡丹阁里的女子是什么来头,生生让玉大娘胆寒了不说,还如此正大光明地逛青楼包小倌?看这些护卫的装束,难不成会是……
玉大娘站在楼梯口,望见这两人,一口凉气没上来,差点昏倒。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聚到一起来了,还让不让她活了。心里头埋怨归埋怨,玉大娘仍是扭着屁股下了楼,迎向了安宁,“公主殿下……”
“老规矩,牡丹阁、琳琅、上等的女儿红,缺一不可。”安宁摆摆手,声若洪钟,一副“老子是公主老子最大的欠揍模样”。
两人都不是傻子,楼梯口的护卫一看便知是北秦人。京城谁都知道她们俩喜欢逛翎湘楼听曲,这北秦公主上赶着砸场子……她们一个皇家公主、一个一品公侯,难道在自个儿地盘上,还不敢接招不成?传出去就不是笑话,简直是丢人了!
大堂登时安静下来,宾客望着安宁公主,眼带骄傲,这才是他们大靖的公主啊,够豪气!
“公主殿下,那位、那位是……”玉大娘支支吾吾半晌,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两个都是公主,身份相当,她一个都惹不起,遂只好转头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扬眉,“牡丹阁、琳琅,上等的女儿红,再加上十个模样出挑的小厮,一个都不能缺。”
帝梓元的声音一出,玉大娘腿一软,欲哭无泪。里面的那位对几个小厮格外青睐,简直恨不得立时便抢回府里去,哪里还能腾出来!
“侯君,牡丹阁里的是北秦的贵客……”玉大娘哆哆嗦嗦回道。帝梓元继承靖安侯爵位,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唤侯爷显得不伦不类,是以京城里的人就换了一种称呼。
“撞门,轰走。”帝梓元眼都未抬,云淡风轻道。
大堂内因为帝梓元的声音彻底安静下来,楼梯口的侍卫听见这话,杀气腾腾地朝帝梓元望来,威猛的气势却在撞见那双格外淡漠的眸子时滞了滞。安宁瞅了瞅帝梓元,背着众人竖了竖拇指,神采飞扬。
正在此时,牡丹阁的窗户被推开,爽朗的女声突兀响起。
“你这人倒是霸道,万事讲个先来后到,你凭什么赶我走?”
众人抬眼,窗边倚着的女子尊贵不凡,透着一股子飒爽,眉宇间的倨傲一点不比安宁少。
帝梓元抬眼,一双眼漆黑透彻,温温和和地开口:“敢问姑娘,可是大靖、北秦或者东骞的国母?”
那女子怔了怔,摇头。
“姑娘现在可拿得出万贯银钱?”
窗边靠着的女子眉毛一挑,“拿不出又如何?”
帝梓元抬首望去,薄唇轻抿,“自古以来,秦楼楚馆的恩客拼的就是权势和银钱,我们这边一个大靖公主,一个一品公侯,姑娘你的权势高不过我们,银钱也没我们多,无一样不是下风,自然要让出最好的东西,姑娘你说……是不是?”
帝梓元说这话的时候,忒为豪迈张扬。堂中的宾客一时忍不住,叫起好来。
先甭管几个女子在青楼里争地盘算不算古怪,他们怎么着也希望大靖的姑娘赢呗!
那女子望了帝梓元半晌,大笑起来,“好一个帝梓元,不愧是名震晋南的女土匪,你这脾性倒是自在。你说的这两样本小姐暂时确实比不过,甘愿认输。”
她顿了顿,“你既然嚣张得磊落,我也不做那遮掩之人。北秦莫霜,见过大靖安宁公主,靖安侯君。”说着,她竟从二楼窗边径直跃了下来,轻巧地落在帝梓元和安宁面前。
堂中宾客一听这话,倒吸一口凉气,这女子居然真是北秦大公主。真是荒唐,递了国书要和太子成婚,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跑到青楼招小倌,当他们大靖好欺负不成?
这时候,他们倒是忘了当初帝梓元一边求娶太子一边逛青楼的壮举。
见这北秦公主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安宁眼底有几分赞赏,可她是个不省事的主,被人找了碴,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算结交朋友,道:“公主远来是客,按道理咱们该尽尽地主之谊,只是今儿个不合适,改日再说。”
帝梓元见安宁走了过场,便不再开口,立在一旁。
“也好。”莫霜饶有兴致地瞥了两人一眼,领着侍卫朝大门口走去,在路过帝梓元的时候,脚步顿了下来,靠近她耳边。
“原本我是打算来大靖遛一趟,走个过场随便寻个理由便回去。但本公主现在改变主意了……”她勾了勾嘴角,“大靖太子妃的身份总不会比一品公侯要低吧。”
帝梓元神色未动,不起一点涟漪。莫霜摆摆手,大笑出声,扬长而去。
安宁脸色一变,皱眉就要拉住她,却被帝梓元扯住了挽袖。
“放心,她嫁不进东宫。”
安宁被帝梓元话语中的笃定怔住,靠近问:“你怎么知道?”
帝梓元朝二楼牡丹阁走去,一派安然,“我曾经以三万水军求娶你皇兄的时候,他说他所喜的女子要温柔似水、容颜脱俗,这位北秦大公主模样不错,但性格差之远矣,你不用担心。”
安宁脸色变幻莫测,跟进了牡丹阁,盯着已经坐下的帝梓元,只差瞧出一朵花来,见她神态一片坦然,颓然耸耸肩,为自家皇兄叹气。
“梓元,我看你好像不喜这位北秦公主,她虽然张狂,但性子爽朗,老实说和我很像,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安宁开口问,帝梓元对莫霜的冷淡简直是溢于言表。
“你喜欢北秦人?”帝梓元挑眉问。
安宁摇头,叹了口气,“我在西北四年,不知道杀了多少北秦人,他们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岭南山一役,我领着三千人被困半月,最后只有五百人活着跟我逃出来,那时候我灭北秦人的心思都有,哪里谈得上喜欢。”
大靖和北秦征战数十年,国仇横在中间,怎么可能随便消弭敌对的情感。那位北秦公主一入京就找她的麻烦,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所以咯,我也不喜欢。等再过几十年大靖和北秦真正太平了再说吧。”帝梓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句话却未说出来,当年帝家军在青南山先被北秦伏击,再遭忠义侯截杀才会全军覆没。老北秦王和太后定有勾结,只不过她没寻得确凿的证据罢了。
而且,她对这位北秦公主……好像天生有点不喜欢,至于理由,管他的,还没想出来。
涪陵山,梅林中,石桌上的棋局正在进行,黑子落败,白子渐占上风。
“你的棋艺还是我教的,想不到我如今竟不如你了。”帝盛天懒懒地举着黑子,寻不到落子之处,笑道。
韩烨唇角微勾,“老师万事看得淡,不关心下子的过程,自然会输。”
“过程没什么重要的,我向来只看结果。”帝盛天转悠着手中的棋子,挑了挑眉,“听说又有人给你扯了一门婚事。”
韩烨落下一子,眉眼淡淡,“是北秦的大公主。”
“小子,你艳福不浅。”
棋局已近尾声,白子大胜,黑子溃不成军。帝盛天将棋子扔回棋罐,“来,再下一局。”
“老师。”韩烨突然开口,“将来……我和梓元,您会帮谁?”
青年的目光坦**清澈,却又凛冽深邃,和十几年前皇家别苑中的早已不同。
帝盛天笑笑,眼中突然生出怅然之意。
“你们想要的东西都一样,凭本事吧。”她起身,行到山巅,苍茫大地映着她如雪的白发,有些冷清。
“韩烨,不要成为第二个韩子安,也不要让梓元成为第二个帝盛天。”
冷风吹过,帝盛天的话被吹散在风中,渐不可闻。
韩烨抬首,望着帝盛天的背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颔首。
半生相遇,一世牵挂,老师,我必不会让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