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延灼第二天是被橘子挠醒的。
他烦躁地强行睁开眼睛,只觉得头很沉,身体有些轻飘飘的。他记起来之前其实自己因为太累了是有些低烧,昨晚上又临时私下约了他一直很感兴趣的那家公司的负责人……
下一秒,江延灼突然整个人猛地清醒过来——这里不是他家。
而地上有一只刚刚被他甩下来,此时几乎炸毛的笨比猫。他皱着眉拎起橘子后颈的肥肉,把橘子整只猫都提起来,和他的视线齐平,若有所思道:“怎么是你,笨比?”
橘子低声“呼噜呼噜”地表示自己对这个不速之客的不满。
江延灼坐起身,努力回想昨晚上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但想不起来。这时橘子倒像是有目的地往外跑,于是江延灼站起身,跟在他心目中的笨比猫后面,到了公寓客厅的餐桌前。
一张便签贴在上面,字迹似乎有些匆忙。
——“面在锅里,醒了之后自己热一下。”
——“沙拉在冰箱里。”
便签最后并没有署名,但就算没有橘子这只猫在,光看这不像个女人的字迹,江延灼也知道是谁留下的笔迹。
沙拉很丰盛,里面的水果没有江延灼不爱吃的,而且……所有的蔬菜都去了茎。
八年前,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一脸嫌弃地在公寓里对他说:“一个男人倒是矫情的要死,吃个菜还要茎叶分离。”
江延灼想到这儿,低头哂笑。
操。
他把自己留下的痕迹都一一清除,把冷菁宜的公寓都打扫了一遍后,没忘记把碗洗了。
有人在八年前对他说过:“做饭的人不洗碗,吃饭的人洗碗,天经地义。”
完了。
满脑子都是他祖宗。
江延灼兀自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给助理程朔打了个电话。他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十点了,公司里肯定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忙。
不过冷菁宜的事情,江延灼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不知道这次冷菁宜又什么时候会离开,所以……他一定得把她留下来。
在车上的时候,突然江延灼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象瞬息万变,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清清楚楚。
——“我是喻旻川。”……
下班时间。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冷菁宜钻进喻旻川的车内,语气带着笑,心情看起来挺不错:“我还想去机场接你。”
“这么荣幸啊,还能让你来开车接我。”喻旻川温和地笑笑:“提早回来了,就是去见了一个有名的生物学家,学到了挺多东西的。”
“那你应该挺感兴趣的啊,怎么非要提前回?”冷菁宜挑眉。
喻旻川先是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国内的菜好吃。我刚刚订了一家不错的餐厅位置。”
冷菁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去吃饭吧。”
喻旻川在餐厅门口停车之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下车,而是对冷菁宜说:“菁宜,你先上去。报我的名字就行,我有个电话要打。”
冷菁宜点点头,应声去了。
这家餐厅好像也刚开不久,就开在江边,地段好、服务佳、装修风格简约且贵气,再加上菜品精致又有特色,很快吸引了大批的顾客。
冷菁宜报了喻旻川的姓名后,服务员会心一笑,却是将她引到了顶楼的露天座位区,星光般的小小灯盏串联在一起,覆盖从楼顶到露台的位置,荧荧闪烁,煞是好看。
一般顶楼的位置也很多人会订,这个时间一般都是客满的,但奇怪的是今天顶楼风景甚好,却没有其他顾客。
冷菁宜眼睫微微颤了颤,在服务员引导的那个位置坐下。
不久,门口处传来脚步声,但来的不是喻旻川,而是另一位服务生,手里抱着一束桔梗红玫瑰。
“这是喻先生送给冷小姐的。”服务员带着一脸八卦又善意的笑容,放下玫瑰就下了楼。
冷菁宜盯着那一束巨大的桔梗红玫瑰,放置的面积几乎占了大半张桌子,那些盛开的暗红色玫瑰每一朵看上去都通体无瑕疵,在冷菁宜眼里就等于一个字:贵。
她本就对这些不感兴趣,况且红玫瑰太娇艳,其实与她并不相称。
冷菁宜其实是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的。她曾想,会不会是在某一个特殊的节日,或者是周末的某一天……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平常又平凡的工作日,而事先也没有任何的迹象来让她做一个准备或者是有一个缓冲。
她想过无数次喻旻川跟她提这件事情的时候,自己该如何表示感激和拒绝。毕竟这么多年,真的是喻旻川一次又一次地在帮她,而她却无法给予他想要的回报。
即便关系不错,但她始终没有做过让对方觉得暧昧或不清不楚的事情。喻旻川也不傻,他懂,她也懂。
冷菁宜再度看向那束玫瑰时,却发现桔梗上有一点金属的光亮。
她俯身凑近了一点,想看得更清楚些,随即愣住——
那是一枚精致的白金色圆环戒指。
冷菁宜愣了好一会,低头哂笑了一声:“喻旻川,多大人了,还玩儿这套啊。”
静默数秒,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称赞的轻笑在身后响起:“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你一直一如既往地聪明。”喻旻川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随和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来。这个姿势冷菁宜很熟悉,每次有什么事情,喻旻川都是这个要跟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惊讶还是有的,主要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突然。”
“冷菁宜。”喻旻川收敛起笑意,一脸认真:“我今年三十三岁,不想再等了。”
冷菁宜一怔。她没想到喻旻川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但是她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喻旻川今年是三十三岁了。
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性格温和会照顾人,又多金多财,还长相极佳家庭背景优秀的,尾随在身后的追求者自当是数不胜数。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两人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还是个留洋海归开私人诊所的兽医,她还是个十七岁抱着小猫,匆匆忙忙跑进来求助的面瘫高中生。他脱下白大褂告诉她“你朝向哪里,哪里就是光”,她低头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跟他保证“我会付橘子的住宿费的”。
而现在,冷菁宜二十五岁,喻旻川三十三岁。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我都是你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喻旻川声线很稳很沉,但语气依旧是温柔的:“菁宜,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冷菁宜低下头:“喻旻川,对不起。”
喻旻川嘴角依然笑着,但眼神一点一点黯下来,半晌后“呵”地长舒了一口气:“没关系。”
“其实我知道,你回国肯定是想见他。”喻旻川手肘撑着桌面,指腹摩挲酒杯:“但我……还是想试试。”
“感觉还是得说出来,才没有遗憾。”喻旻川不是话多的人,在国外的这八年时间里,冷菁宜性格越来越外向,二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说得多。
但是今天,冷菁宜除了那句“对不起”以外,没有说太多的话。
“你……见到江延灼了吧。”喻旻川一动不动地盯着冷菁宜的眼睛:“八年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很难有未来。所以……冷菁宜,你想怎么办。”
冷菁宜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回应他,那目光清澈如水,无一丝波澜。冷菁宜的眼睫毛很长很翘,要是盯着你时间久了,看着她那双半含秋水的眼睛,一定难免心动。
她良久才缓缓开口:“有这么一个人,从我第一次遇见他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他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明。生来注定一帆风顺,前途坦**,风光无限。”
“而我生来却卑微如草芥,连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都没有,好不容易摆脱了原来的生活,却像是掉入另一处深渊。因此,我不敢跟任何人有太过于亲密的交集。”
冷菁宜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
“可就是这么一个骄傲的,眼高于顶的,发着光的人,他甘愿从神坛上一跃而下,在泥潭里把你拉起来。明知不可为,却视他人之阻碍如盏盏鬼火,连命都可以不要,拼尽全力也要进入你的世界。”
“八年了,我若是他,我不会等一个没有留下一句话便一走了之的人。”
冷菁宜眼眶红了:“但是他等了,等了八年。”
“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我舍不得。”
“他叫江延灼,是我的爱人。”冷菁宜深呼吸:“这一次,我决定站在他身边,至死不休,没人再能将我们分开。”
喻旻川盯着她良久,突然缓缓起身,朝冷菁宜这边凑近。冷菁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抬眸盯着他看。
对方的呼吸声和体温离她越来越近,冷菁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只是过了许久,也没再有什么动静。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自嘲般的轻笑,喻旻川叹息了一声:“我也一样。我也舍不得。”
他最后只是摸了摸冷菁宜的头,说话的时候似乎是在安慰她,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我还是那句话,你朝向哪里,哪里就是光。”
冷菁宜大脑没有经过思考,就接了一句:“他就是我的光。我想朝向他。”……
“他就是我的光,我想朝向他。”
冷菁宜轻而带些安闲的声音,通过免提清晰地传入江延灼的耳朵里。他坐在黑金色迈巴赫的驾驶位上,一手支着身体,一手拿着手机,指尖轻点屏幕。窗外夜色如水,月色也难得地很美,江延灼抬头看着餐厅顶楼的天台,兀自低声地喃喃道:“你也是我的光芒。”
“那么,去追光吧。”喻旻川站起身,动作一顿,把桔梗上的戒指握在手心,嘴角泛起心神领会的笑容:“戒指我带走了。菁宜,或许可以原地等等,因为光其实也在奔向你。”
“别让我失望。冷菁宜。”喻旻川走前留下这句话。
“?”冷菁宜不解地看着喻旻川,目光却在下一秒定格在楼梯口,满眼都是震惊。
江延灼慵懒地倚着门框,朝喻旻川吹了个口哨:“你该走了。还磨磨唧唧的呢。”
喻旻川无语地看了江延灼一眼,目光里还有信任和不舍,但最终变成了释怀:“交给你了。”
冷菁宜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喻旻川离开后,天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冷菁宜坐在位置上没动,江延灼过了良久,终于是朝她的方向走来。男人右眼眼下有一颗泪痣,远看看不清,越走近越清晰。
八年之久,他身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傲的、他一人特有的成熟。
“冷菁宜。”江延灼磁性的声音低沉又性感:“你偷了我的东西。”
冷菁宜一愣,回以不解的神情。
江延灼“嗤”地哂笑,歪了歪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却是直勾勾的不容拒绝:“我的耳钻呢。”
冷菁宜倒吸一口冷气——
没错,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去了江延灼的公寓做最后的告别。当时江延灼是昏迷着的,那颗金红色的耳钻就放在床头柜上,她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那颗耳钻带走了。
八年,她从未把那颗耳钻拿出来看过,但它一直静静地躺在冷菁宜的首饰盒里面,占据首饰盒位置的同时,顺带占据了她的心。
江延灼从冷菁宜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似乎心情很好,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冷菁宜,那颗耳钻很贵的,要是真把利息算起来,或许只有你以身相许,才能偿还的起了。”
轻佻和慵懒的少年感一下子又铺天盖地袭来,冷菁宜脸皮一阵阵发麻,差点就想落荒而逃。而她眼前似乎是模糊了一阵,眼神再清明的时候,江延灼已经两手撑在她座椅两侧,气势强势地压下来,距离与冷菁宜已经是近在迟尺。
冷菁宜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江延灼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嗤”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散漫:“开个玩笑而已,我的便宜哪里是那么好占的。”
在冷菁宜想翻个大白眼之前,江延灼突然将间隙拉回到安全距离,在冷菁宜身前半跪下,右手搭在膝盖上,姿态又慵懒,又认真。
冷菁宜垂下眸。
“祖宗,这一次,我还是选择把选择权交给你。”江延灼眼神是认真到极致的深情:“我只问一遍。祖宗,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回忆在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尽数袭来,仿佛这时又回到八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戴着金红色耳钻的江延灼把一颗黑巧克力放在她冰凉的手心,满脸装作不在乎,但语气又十分认真地跟她说:“进退都由你,但你最好别给我退。”
“江延灼。”冷菁宜抬眸,眼神清亮亮的:“我决定了。”
“这一次,我不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