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马其鸣便要妻子梅涵跟北京抗癌协会联系,看能不能送叶子荷去北京治疗。
这是马其鸣到三河后夫妻第一次团聚。一听他要来,梅涵早早就把手头的工作处理掉,专门去超市买了鱼,还有他爱吃的牛排,结果忙了一个下午,马其鸣回来却说吃过了,跟老秦在农民巷小吃一条街吃的。
气得梅涵真想把牛排给倒掉。
梅涵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计较的女人,无论马其鸣做了什么令她不开心的事,嘴上从来不把不满说出来,心里,却给他一笔笔记着。
偶尔地发作上一次,马其鸣一个月也消受不了。
看梅涵脸色不大好,马其鸣赶忙陪着小心说:“老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要不,明早联系也行?”
梅涵仍就不说什么,只是坐在灯下凝望着他,有点痴,有点怀疑。马其鸣让她的目光望慌了,摸不着头脑地问:“老婆,今儿个咋了,一句话也不说?”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梅涵忽然觉得很好玩,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让绷着的气氛松懈了下来。
梅涵是一个很注重小情趣的女人,有时她会故意弄些情景,让马其鸣慌,让马其鸣急。男人的慌和急是很好玩的,能慌多少,急到啥程度,跟男人心里的爱有很大关联。
这是梅涵的逻辑。
这晚他们过得很愉快,想不到四十好几的人,还能跟年轻时一样接连打出几场漂亮的仗。
打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他们觉得打仗比什么都形象,还热烈,还有点一个不服一个的劲儿,更有种这次打不赢下次再打的执著和渴盼。
第二天一大早,梅涵便跟北京联系。
梅涵给欧阳子兰做助手,结识了不少医学界的朋友,有的甚至是国际上都很有威望的专家。北京那边很热情,要她把叶子荷的资料及术后观察情况寄来,分析完后给她一个答复。
九点五十分,马其鸣来到西部贫困地区的教育救助中心。
梅涵上班前告诉他,欧阳子兰要见他,上午特意为他挤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说有要事谈。
救助中心是一幢老式楼房,样子有点仿苏联的建筑,处在省城繁华的北京大街。如果你没来过,决然想不到这就是每年拿出几千万救助贫困生上学或西部儿童免费接受义务教育的地方。欧阳子兰的办公室在三楼。
穿过二楼走廊时,马其鸣看到梅涵正跟几个外国人谈事情。
那些高鼻子大眼的友人一定是让梅涵小巧的嘴巴说服的,主动跑来掏票子。马其鸣没敢打扰妻子,上了楼,欧阳的秘书已等在那里。
欧阳子兰是位五十七岁的妇人,可一点儿也不显老,风采一如当年。这位风姿卓绝的知识女性既是马其鸣的恩师,也是他一生最为信任和尊敬的朋友。
欧阳子兰吟笑着起身,她的热忱跟她渊博的知识一样,始终内敛得让你看不出,可那份温和劲儿让你永远都觉得她是那么可亲。
简单地问了一下他在三河市的工作,欧阳子兰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就为一件事,我想听听你对吴达功的看法。”
这一问,马其鸣哑住了。
这段时间,他最怕听到的便是“吴达功”三个字。
要说对这个人,一开始他还是有好感的,吴达功热情、好客,而且工作能力也不错,上上下下关系又很投缘,马其鸣便觉这是个人物,是个可造之材。
但是他冷不丁拿出那么一封信,便让马其鸣小看他了。
不是说马其鸣不给欧阳子兰面子,只要欧阳子兰欣赏的人,哪怕他马其鸣一点也不了解,也完全可以拿他当朋友。人嘛,互相之间哪有那么多障碍?但是他拿欧阳子兰给自己施加压力,甚至想借助这份关系达到某种目的,马其鸣便不高兴了。
马其鸣最憎恨的便是办事曲里拐弯的人。
如果你吴达功真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份责任感,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他马其鸣不会不考虑。
工作毕竟是靠人干的,公安局局长也毕竟要有人当,但靠这种手段就证明你心虚,证明你心术不正。
马其鸣不得不三思。尔后,接二连三的告状信、
检举信雪片似的飞来,几乎每一份都要提及这个吴达功,马其鸣这才意识到,吴达功不简单啊!
“这……”马其鸣吞吐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欧阳子兰。
“好了,其鸣,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你的犹豫已经告诉我了。”
欧阳子兰是从马其鸣的沉默里看到答案的。事实上,她对吴达功,也并不十分了解,写那封信,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为此事,她还深深自责过,现在好了,马其鸣的犹豫和沉默算是帮她解掉了一个包袱。
她很坦率地说了声“谢谢”,反倒弄得马其鸣更为不安。
告别欧阳子兰,马其鸣独自走在省城大街上,他在想,吴达功这个人,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按说秦默复出,最先着急的应该是他,可他偏能稳住神。难道真如秦默所说,此人深不见底?
也就在这一天,李春江给了马其鸣一个很失望的答复:“对不起,马书记,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把她带回三河,我做不到。”李春江眼里噙了泪花,看得出,作这番决定,他费了多大劲。
秦默还是不甘心,要留下来说服李春江,马其鸣说:“走吧,事情不等人。”路上,秦默一遍遍念叨,说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马其鸣有点听不惯,略带责备地说:“生病还让人挑时间呀!换了你老婆,你咋想?”说完,又觉得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笑着道:“老秦,说说你老婆。”
半天,车里没了声音。马其鸣意识到什么时,就听秦默沉沉道:“死了,12年零8个月21天前,让人开车撞死的。”
第4章
秘密战役刚刚打响,阻力便接踵而来。
问题首先出在人员身上。令马其鸣尴尬的是,三河市公安内部早已形成两大派系:一派,坚决地跟李春江走;一派,则完全被吴达功控制。中间摇晃的,没几个人。
秦默出山后,有意识地重用了一些李春江这边的人,使得公安内部一边倒的形势有所改观,但是真正跟李春江铁了心的,至今仍然不肯站出来。
这些人在观望,他们还弄不清三河将会发生什么。
几次的反复无常冷了他们的心,也使他们的处境一次比一次尴尬。
马其鸣至今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不像车光远那样大张旗鼓地发动声势。秦默也是闪闪烁烁,这种琢磨不定的气氛让他们迟迟作不出决定。
下面调动不起来,就无法形成强大的力量,马其鸣犹豫了,现在他才明白,当初车光远为什么不顾袁波书记的反对,在会上大讲、特讲,靶子一样把自己置在枪口最前面。看来,在三河,你不冒点险还真是不行。
两个人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秦默叹息道:“他们现在是不敢信任我,更怕吴达功玩什么花招,我过去伤了他们的心呀!”马其鸣劝慰道:“
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了,不是说好不再说的吗?”
可是……秦默一时语塞,工作开展不力,他比马其鸣还焦急。马其鸣安慰说:“不能心急,要相信,对方一定比我们更急。”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比秦默还急。
恰在这时,秦默电话响了,刚一接通,李钰就在那边喘着粗气报告:“老局长,小四儿跑了。”
“什么?”
秦默赶到吴水,吴水警方已在到处搜捕。李钰讲,小四儿是趁他们开会时逃走的。这家伙很是顽固,任凭李钰怎么动脑子,就是一个字不吐。李钰急了,小四儿身上打不开缺口,案件便没法往下进展。
他把大伙召集起来,想集思广益,研究怎么才能撬开小四儿的嘴。谁知就在会议当中,楼道内有人打架,是昨天住进来的两个客人,为喝酒打起来的。负责看管小四儿的警察听到打架声,出来制止,还没等把这边的战争平息下去,李钰的叔叔突然跑来说:“小四儿逃走了!”
有人将窗户从外面锯开,支了把梯子,接应走了小四儿!
这屋子的防范措施是一流的,关进来前,李钰仔细检查过每一个地方,窗户是从外面封死的,还加了钢筋条,很保险。谁知……李钰连连叹气,秦默也顾不上批评,迅速投入到指挥中。
突击审查两个打架者,两人交代,他们原本不认识,住进来不久,隔壁有人走进来,要请他们喝酒。他们推辞不喝,那人很热情,硬是打开一瓶五粮液,说出差在外,闷得慌,一个人喝没劲。两人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加上又是五粮液,忍不住就喝了。第二瓶喝到一半,那人说有点急事,出去办一下,还说如果能帮他个忙,他请二位吃晚饭,每人送条烟。说着就把烟拿出来,软中华,很高级的。
两人还以为遇见了财神爷,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帮忙就是在楼道里打一架,打得时间越久越好。
很明显,帮凶就是那个请喝酒的人。再审,两个人便糊里糊涂,说不出什么了。只说那个人中等个,四方脸,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穿得很体面,一看就是个有钱人。登记台一查,名字叫林加渠,兰州人。
将身份证号送去查验,结果是假的。
很明显,李钰他们暴露了,对方早就摸到了这儿。
李钰叔叔甚是沮丧,这事对他打击很重,好像帮凶是他引进来的。
秦默仔细检查了一遍林加渠住过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留下,就连一个烟头都没。这个林加渠到底是什么人,消息又是怎么走漏的?
李钰再三说:“这不可能,我们做得如此小心,对方怎么会摸得到呢?”
分析来分析去,秦默说:“只有一个可能,对方跟踪了你们。”
“跟踪?”李钰忽然间哑巴了。
吴水警方搜捕了两天,小四儿一点儿踪影没有,看来,对方是经过精心准备的。
秦默将事情经过汇报给马其鸣。马其鸣沉沉地说:“他们连小四儿的踪迹都能寻到,看来,你我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们的视线内。老秦,这伙人远在你我之上啊!不过也好……”马其鸣忽然掉转语气,告诉李钰,“一定要找到小四儿,但这次,我们不抓他,只盯着他。”
秦默似乎有点不明白,但他还是坚决按照马其鸣的意思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小四儿是让一个叫老木的男人救走的。
老木正是跟踪了李钰,从李钰神秘的行踪上判断出小四儿被关在这里的。
小四儿跳下窗子,跟着老木就往外跑,路是老木提前探好的,后院穿出去,是一家小食品厂,跃过食品厂后墙,是一片密密的老住宅区。小四儿问老木:“谁让你救我的?”
老木不说话,只顾拉上小四儿跑。小四儿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其实他心里是不想这么逃出去的,逃亡的日子他过过,很不是滋味,远不如大摇大摆走出公安局那么体面。
老木不由小四儿动歪脑子,近乎以不容反抗的架势将小四儿丢进一辆三轮车。
踩三轮的是一个歪嘴男人,收了老木的钱,只负责把老木他们送出住宅区。刚出住宅区,小四儿便看见一辆面包车,老木喊了声“快”,就连拖带拽地把小四儿往面包车上送。猛地,小四儿看见一双眼,隔着车窗玻璃,小四儿看见那眼荧荧的眼睛,发射着狼光。他打了个寒噤,一把挣开老木,朝相反的方向跑。
小四儿自小就是靠逃命活过来的,若要真跑起来,两条腿就跟安了轮子似的,很少有人能追上。
车里的人一看不妙,跳下就追。小四儿早已跃上墙头,猴子般一纵身不见了。
这时候李钰他们的人已围追过来,那几个人一看阵势不妙,跳上车就逃走了。
小四儿躲过了一难。
他在下水道里躲到天黑,等周围彻底静下来时,才悄悄探出身子,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埋伏的人。
这才胆寒心战地爬上来,踩着夜色摸进一栋居民楼。
小四儿在三河境内有不少这样的线,有些,甚至他的上家或老板都不知道。他敲了几下门,里面传出软软的一声:“谁呀?”
“我,快开门。”一听人在,小四儿的心才算稳下来。
换过衣服,吃完热腾腾的面条,小四儿才从惊恐中彻底缓过神。他问女人:“
有没有人跟你联系过?”女人摇摇头,女人一开始是惊吓的,看到小四儿的第一眼,她的魂都飞了出来。
小四儿哪这么没过人形,每次来,都是体面得令她心动,偶尔地,还带给她鲜花什么的,也算能把她寂寞的日子鲜活鲜活。今儿个,小四儿定是遇了什么大难。女人不敢问,女人从不问小四儿的事儿。自从跟小四儿认识,她心里便记住一句话,这男人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问,他叫做啥就做啥,他说上床就上床,他要是不高兴,你就呆呆地坐在一边,陪他伤心。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很少,每次来都能让她快快乐乐的。
他年轻的身体加上火热的贪婪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将长期的寂寞和孤独全都发泄出来。有时候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一瓶香水,一枚首饰,或是三河这儿根本买不到穿起来却很时尚、很显个性的时装。
女人四十六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已经很老了,老得几乎令她对男人不敢抱啥奢望。
所以能有小四儿这么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人偶尔赐给她欢乐,赐给她惊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很满足,真的很满足。尽管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是她的,就如同以前的男人一样,她只能抓住一些支离破碎的日子,却抓不到男人的全部。但女人不遗憾,甚至从没想过要抓牢。
女人习惯了眼前的日子,没有男人的日子,寂寞的日子。
女人只求上天不要再赐给她什么灾难,不要把这种破碎的日子打得再碎,她就很幸福、很知足了。
看着小四儿狼吞虎咽吃完饭,女人把碗筷收拾到一边,呆坐在餐桌旁,等小四儿发话。每次场景都是这样,女人从不主动一次,语言还是行动,都是等小四儿作出明确的指令后,她才能有所表示。
今天小四儿却哑巴着,一句话不说,甚至也不拿眼看她一下,只是发了狠似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等整个屋子被烟雾笼罩得睁不开眼时,小四儿才说:“帮我弄个电话卡,我要打电话。”
女人犹豫着,低声说:“这深的夜,上哪弄卡去?”
女人知道,小四儿从不用她家的电话,也很少用自己的手机。
他身上总是带不少卡,打完一个电话就扔,再换一个,再打,打完接着扔。有次一夜到天亮,他竟用了二十多张卡。
女人拿着那些卡,像烧掉自己的过去一样将它们烧掉,不管小四儿安顿不安顿,她总能做得很到位。
所以至今在小四儿眼里,她仍是最值得信任、
最值得依托的一个人。
“算了,明早再说。”小四儿也不难为她。说完这句,丢下她,一个人进了卧室,门一拍,倒**睡了。
女人不敢跟进去,她知道,这次,小四儿是遇上过不去的坎了。
女人一直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刚一上班,女人便跑进电信局,用一个假身份证,替小四儿办了三张卡。
小四儿将电话打过去,对方很警觉地问:“你是谁?”
小四儿故意沉默了一阵,说:“你不会听不出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怎么不坐车回来?”对方显得慌乱极了。
“回来?我能回来吗?”
“闲话少说,你到底在哪儿,我派人去接你。”
“接你妈个头!”小四儿突然叫起来,“你想下黑手是不?
敢冲我下黑手,你王八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对方显然被小四儿吓住了,哼哧了半天,讨好地说:“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应该信任才是。”
“信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小四儿额上的青筋跳起来,眼里的光像是要吞人。果然,他说出一句令对方断气的话。
“你信不信,我这就给独狼打电话,告诉他弟弟是怎么死的!”
“别别别。”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是紧张,近乎是在求小四儿了。小四儿不容对方再说下去,“啪”
地挂了电话。撤出卡,一扔,换了再打。
这一次,小四儿拨通的是一部在吴水县来说很重要的电话,对方刚一说话,小四儿便打断他:“听着,我现在遇了点事,急需钱,你替我准备几万块,中午一点,送到老方家卤肉馆。”
说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照刚才的样换了卡,倒在了沙发上。
女人怯怯地捡起地上的两张卡,拿到液化汽上点燃,望着扑扑往上蹿的火苗,女人的心也暗了下来,她想,灾难可能又要来了。
女人后来从床下拿出五万块钱,是小四儿送她,她却一直没花的。小四儿望了一眼,说:“拿回去,我还没落魄到花你钱的份上。”说完,又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昨天到现在,还没跟女人认真说上一句话,他不想给女人留下什么恐惧,也没什么可恐惧的,日子该咋过还咋过,用不着把女人的日子也给打烂。这么想着,他伸出手,柔情而又不可抗拒地揽过女人,两束温情四射而又略略贪婪的目光对住了女人藏着深深忧怨和哀伤的眼睛。女人经他这么一揽,又这么一视,心便汪洋成一片,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任由他带着,往缥缈处走,往不敢想却总也忍不住要想的地方走。这一走,屋子里便腾起一股浪,热浪,立时,就把什么也淹没了。
中午一点,小四儿准时在老方家卤肉馆拿到要拿的东西。
这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骑辆哗哗作响的破自行车,大模大样往他想去的地方去。
接连几天,吴水警方和李钰这边都没有小四儿的任何消息,秦默坐立不安,马其鸣也感到棘手。
其他几条线也遇到不同的麻烦,侦察工作一时陷入僵局。
就在局面无法打开的关键时刻,李钰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叫他去找一个叫刘玉英的女人,还说这事千万别告诉秦默,有情况可以直接找马其鸣。李钰兴奋地接连说了几声是,刚要问一问叶子荷的情况,那边电话啪地挂了。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江。
第5章
刘玉英被秘密带到一家宾馆。
这是一个看上去跟犯罪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的女人,长得很文静,白皙的面孔上罩着一层挥不掉的忧郁,一双美丽而凄怨的大眼睛仿佛永远在向世人诉说着一股子不幸。
据调查,刘玉英曾是西北大学历史系的才女,毕业后分配到吴水中学当教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集美貌与才气于一身的女子却意外地嫁给了吴水化工厂的机床工周传海。婚后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闹得很紧张,经常看到周传海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便打老婆。
大约是婚姻疙里疙瘩地过,两人一直没要孩子。十年前,也就是刘玉英被提拔为吴水中学副校长那年,吴水县发生了一起强奸致死人命案。
周传海竟将比自己大五岁的吴水县教育局局长李欣然的老婆强奸了。李欣然的老婆大约受不了这等污辱,割腕自杀。
此案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各种说法都有。
传得最多的便是李欣然跟刘玉英有染,而且这关系不是一天两天,早在李欣然当吴水中学副校长时便已开始。
那时李欣然已三十多岁,有妻子也有儿子,而刘玉英只不过才二十出头。更有甚者,说两人有过一个女儿,生下后悄悄送了人。也正是这层原因,刘玉英才下嫁给一个大她六岁的车间工人。
婚后她跟李欣然的关系并没断,反倒随着李欣然职务的不断提升而愈加升温。
耿直火暴的周传海正是忍受不了这个,又没法阻止,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怒之下将李欣然老婆给强奸了。奇怪的是,这案最终却被定性为暴力强奸致死人命案,周传海自知无路可逃,投案自首。有关方面很快结案,周传海被判死罪,两个月后就被枪决了。
此后,刘玉英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孤凄的独身生活。
刘玉英什么也不说,表现得既镇静又绝望。
既不问李钰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也不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
李钰一连问了很多问题,刘玉英只是一句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跟小四儿到底什么关系,六月二十七号你见过他没?”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
“刘玉英,你是国家干部,又是政协委员,应该知道包庇罪犯的后果,我希望你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刘玉英垂下头,不再理李钰。她的脸上,被更深的忧郁罩住了。
还没把刘玉英关上十二个小时,李钰便接到吴水县县委书记郑源的电话,问刘玉英是不是在他那儿?
“你怎么知道?”一听是郑源,李钰顿感事情有点不妙。
“我怎么知道?人大跟政协找我要人,一个市政协委员,教育局副局长,突然失踪,我这个县委书记能不知道?”
郑源听上去很不高兴。
李钰赶忙解释,说这事发生得突然,来不及向有关方面请示。郑源打断他说:“如果人在你那,请赶快给我送回来。”
没办法,李钰只好送人。还好,刘玉英没像他担心的那样闹,平静得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事儿要说还真是幸运。
人刚送走,秦默就打来电话,质问他胡搞什么,不请示就乱带人,谁给的权力?李钰刚要说缘由,忽然想起李春江提醒他的话,忙把话咽回去,解释说是误会了,同名同姓,没搞清就把人带了。
“乱弹琴!”秦默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合上电话,李钰不安了,秦默为什么要发火,他怎么也替刘玉英说话?难道……
晚上,李钰独自来到马其鸣住处,将事情经过详细作了汇报,并且特意说,是李春江打电话让他找刘玉英的。马其鸣默默听完,他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点儿真相,但仍旧习惯性地保持着缄默,直到李钰一脸委屈地请示:“要不要继续对刘玉英进行侦查?
”他才微笑着说:“这事一定要老秦表态,李春江提醒的没错,但我们不能这样,这既是原则,也是做人的道理。”
李钰给弄得一头雾水,真不知道该听谁的。告别马其鸣后,他思虑再三,还是去敲秦默家的门。
李钰刚走,马其鸣便将电话打到郑源那儿。
对这位县委书记,马其鸣了解的还不是太多,不过,他已从袁波书记多次的暗示里,感觉出些什么。兴许,提拔他到市委工作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有小道消息说,如果不是郑源自己突然提出再考虑考虑,说不定在马其鸣上任以前,他就已经坐在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了。
不过马其鸣此时无暇考虑这些,电话一通,直接了当就说:“郑书记吗,我想了解一下刘玉英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包括她的私生活。”
郑源一愣,没想到马其鸣半夜三更打这么一个电话,略一思忖,说:“马书记,这事能不能换个时间,我当面给你汇报?”马其鸣说行。此时,马其鸣已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从刘玉英身上寻到突破口,找到一条通往罪恶内幕的路径。
夜深如井,刘玉英孤单地坐在家里,心头有拂不掉的一层厚尘。真没想到,警察会这么快找上门。
当李钰和他的助手敲开门时,刘玉英顿觉自己寂寞的生活要被掀翻了,说不定滚滚浪涛就要涌来。她强撑着,没让自己露出惊慌。
当然,事到如今,刘玉英觉得也没什么可怕。
如果一定要拿小四儿的事给她定罪,她乐意。
她本来就是个有罪的人,早就该受到惩罚。只是,她不愿为曾经的丈夫也是她一生中最恨厌的男人周传海去负罪。在周传海面前,她没罪,也不存在替他负罪的可能。
对这门婚姻,她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只是个游戏,愿意就玩,不愿意不强迫。可惜周传海既贪财又贪色,那么发生后来的不幸便不能怪她。她一次次警告他,要么离婚,要么收手,她可以陪他平平静静走完一生。可他偏是不听,既要贪婪地享受她的姿色,又要借助她去不断地实现私欲,这是多么令人憎厌又不可饶恕的一个男人啊!还好,他总算尝到了恶果。当然,她也不可能为李欣然承担什么罪过,一提李欣然,刘玉英的心更暗了,真暗。
真是一场梦啊……
刘玉英痛苦地流出泪来。
刘玉英唯一愿意去承担去付出的,便是这个小四儿。
说来也怪,一离开床第,小四儿立马在她眼里便成了孩子。这种感觉强烈得很,而且从头至今,都没有改变过。
哪怕是刚刚从**翻滚下来,她身上还蒸腾着他的热浪,她看他的眼神,便也换成了另一种。不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母亲看孩子,姐姐看弟弟的那种。这种感觉折磨着她、困惑着她,却又深深**着她,令她无法自拔。她知道,她是陷进去了,逃不开,真的逃不开。小四儿也是陷进去了,尽管他表现得那么冷酷,那么于情无关。可是,那双眼,只要一触到绝望中的那双眼,她便明白,这个孩子,注定要成为她的殉葬品,被她异化了的爱所吞没、所击穿。
想想他们,真是一对可怜的人。一个失去孩子,失去爱情,失去女人能称之为幸福的一切;一个,却又自小狗一样生活,不知饥不知饱,更不知疼爱是个啥滋味。难怪见面的第一眼,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那种疼惜感。日月流逝,这种疼惜慢慢演变成另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屋子里漆黑一片,刘玉英懒得开灯,也不想让刺眼的灯光照亮什么,黑暗总是她喜欢的色彩,也是最真实的色彩。索性就在这黑暗里,一次次为他扯起心,想想此时他该躲在什么地方,哪儿才更安全?
警察是不会抓到他的,刘玉英担心……
她不敢想下去。
电话一遍遍叫个不停,疯狂地叫。从她被送回来,电话便像报丧一样响到现在。她知道,打电话的一定是李欣然。这个可恶的男人,他害怕了、颤抖了,一定恐惧得不知所措,所以想从她这儿得到点东西,以安抚他狂乱的心。
她凄然一笑,李欣然,你也该尝尝恶果的滋味了。
就在马其鸣决意要对刘玉英采取措施之前,秦默赶了过来,坚决地阻止了马其鸣。
“这不关她的事,请不要打扰她。”秦默激动地说。
“不关她的事?”马其鸣有点纳闷儿。
“马书记,你并不了解情况,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跟她单独谈一次。”
“这……”马其鸣犹豫了。本来,刘玉英这个人物,一开始也是进入他视野的。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把吴水县的盖子也一并掀开?
现在看来不掀不行,吴水县的盖子揭不开,三河市这边很多事就找不到源。三河市跟吴水县,是搅在一起的。
“马书记,你就甭犹豫了,算我老秦求你行不?”
秦默越发激动,看得出,他对刘玉英,真是有一份特殊情感在里面的。
马其鸣不能不答应秦默了,也好,让他出面,事情兴许会有别的转机。这么想着,他拍拍秦默的肩,说:“老秦,我可把话说好,如果你去了,还是撬不开她的嘴,我可要行动了。”
秦默重重地点头,眼里,滑过一层很复杂的内容。
一个小时后,秦默跟吴水县县委副书记、
自己的妻弟李欣然展开了激烈的对话。
这是快进吴水时秦默突然作出的决定,直接去找刘玉英,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他把希望最后一次寄托到妻弟李欣然身上。
李欣然对秦默的突然到访也感到震惊,不过,他还是表现得盛气凌人,不可一世。
秦默怒不可遏,愤怒地指住李欣然的鼻子,说:“
你怎么如此糊涂,一次次的,你想侥幸到啥时候?”
李欣然绝对没想到秦默会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话。原以为,秦默一定是听见了啥风声,跑来跟他通气,没想……“你走,你给我走,我这儿不欢迎你!”
“李欣然,你给我清醒点,别以为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我告诉你,这一次,你逃不了!”秦默也是太激动了,想想过去为这个人做的事,说的话,操的心,就觉得自己压根儿不配当这个公安局局长。他平静了会儿自己,语重心长地说:“早坦白早主动,你就听我一句劝吧。”
“行了,少在我面前演戏,我做了什么?
你有什么理由指责我?”李欣然气急败坏,他最不想听的就是“坦白”二字。
“欣然!”秦默近乎颤抖着喊了一声,他实在想不通,作为堂堂的县委副书记,竟然如此糊涂。
“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还有会,你可以走了。”
李欣然打断秦默,他实在没心思听他继续说下去,况且,从秦默的态度,他已强烈地感觉到什么,这个时候他哪还有心思听他说教?
秦默僵了片刻,颓丧地道:“好吧,你的路……你自己走吧。”说完,难过地抹了把眼睛,告辞出来。
秦默刚走,李欣然便抓起电话,打给自己的儿子李华伟。
情况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糟,必须让儿子先离开吴水,走得越远越好。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秦默决计去找马其鸣之前,他已下令,立即拘捕华欣商贸公司董事长李华伟。
李欣然接连拔了好几遍儿子手机,都是关机,打到办公室,没人接。再打,接电话的女秘书惊惶失措说:“对不起,老爷子,李总让他们抓走了。”
“啥?”李欣然身子一软,电话从手里掉了下去。
看来,他们真是要下手了。马其鸣,你狠啊!
秦默这天没能见到刘玉英,从李欣然那儿出来,秦默打电话给刘玉英,一听是他,刘玉英用很婉转也很无奈地说:“你不必来了,来了也没用,我是我,他是他,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把我们分开。”
这话说得秦默很难受,看来,刘玉英对他的误解,还是没能消除。也罢,哪边我都不能做好人,这个好人我索性不做了。往三河赶时,他接到报告,说李华伟已经落网。他的心一阵刺痛,再怎么说,李华伟也是他妻侄呀!但他命令道:“立即审讯,一定要把他的事彻底查清。”
三河高层很快召开秘密会议,为了确保案件侦破不受外界干扰,马其鸣提议,对李欣然先以涉嫌经济犯罪实行“双规”。由纪委出面,对外界暂不透露任何消息。袁波书记点头同意。
就在李欣然决计外逃的这个晚上,他被“双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