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持续了三天三夜,刮得人心都慌了。风势刚一减缓,林雅雯就急着往胡杨赶。三天里她已接到不少电话,都是跟她嚷嚷南湖的事儿。包括朱世帮,也在电话里跟她发疯:“这个烂摊子,我是不想收拾了,谁爱收拾派谁来!”
林雅雯知道他在撒气,常委会上的事,他不可能听不到,但听到也是闲的。林雅雯很是正色地教训了一通朱世帮:“我告诉你,你的调动是我拦的,停职也是我提出的,你有意见,可以对我提。但对工作,绝不能儿戏。
县委没正式下发通知前,你还是胡杨乡的党委书记,那儿的一草一木,都跟你有关联。你要是敢撒手不管,再惹出事儿,我饶不了你!”
朱世帮当下就叫屈道:“我的林大县长,我朱世帮啥时儿戏了?
你停我的职我没意见,就算撤我朱世帮,我也认了。
但南湖的事,不是我一个乡党委书记能解决的。
眼下群众的情绪还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更过激的事。
我请求你,跟姓郑的说说,叫他别再折腾了,再折腾,我真是不管了。老百姓爱咋闹咋闹去,出了事,反正有他兜着。”
“行了,你们两个,别再互相咬来咬去,你以为你做的事就光明?我可告诉你,你再敢背后乱撑腰,鼓动群众闹事,到时候可不是我林雅雯跟你过不去,是党纪国法跟你过不去!”
朱世帮“嘿嘿”笑了两声,这家伙,一触到他的痛处,就只笑,典型的老油条。林雅雯还想叮嘱几句,没想朱世帮道:“你们都说我在背后撑腰,那好,从今天起,跟群众见面的事,我一件也不干了,我把自己软禁在办公室里,这总行了吧?”
“你敢!”林雅雯恶了一声,啪地挂了电话。她知道,再说下去都是废话。跟朱世帮这种人谈工作,只能点到为止。
这三天她在想一个问题:对朱世帮,她是不是太苛刻了点?
还有,真的把他从胡杨乡挪开,南湖的局面会不会更不好收拾?对第一个问题,她点了头。她知道很多时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县长毕竟是县长,站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有要考虑的因素都跟乡长不同,特别是南湖的问题牵扯到流管处的改革,这是一件令省长们都头痛的事,她一个小小的县长,只能服从,哪还能为了胡杨乡的利益,置大局于不顾。但怎么顾?
到现在,她也没想出个两头兼顾的策略,只能先给朱世帮施加压力,让他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千万别再火上浇油。
苛刻就苛刻吧,有跟他解释的时候。
对第二个问题,她没有答案,真的没有。她只有担心,深深地担心。
车子驶上乡村公路,颠颠簸簸往前行。林雅雯闭上眼,这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有时候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心里的那份累,就更没法提。她真希望“121”风波快点过去,快点过去吧,人不能总陷在乱麻中,这种事儿折腾起人来,真是要命。再者,她不是跑来处理这些没名堂的事的,她有远大的抱负。
脑子里猛地响起司马古风的话:“这次机会对你很重要,你一直在省直机关,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工作的经验。
眼下很多人都拿去基层当镀金,你千万不能有这想法。
你要扎扎实实地在那儿干上几年,干得出政绩干不出政绩且不说,对自己,要当做一次学习和锻炼的机会。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的,要抓牢,一定要抓牢。”她到沙湖县后一个多月,第一次回省城,就接到司马古风电话,说是请她喝茶。
司马古风对茶道独有研究,他最大的嗜好,便是请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伴去品茶,“且闻清茶香,不见美人醉”,这是他心目中最为享受的时刻。
其实跟司马古风喝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甭看老头子已经过了六十岁,心态一点都不老,甚至,比年轻人还要活泼,还要可爱。
林雅雯还记得第一次受邀跟他喝茶的情景,那时她对司马还不是太熟,关键是心理上还有一份拘束,放不开,正正经经坐他对面,动都不敢动。
惹得正在专心致志涤茶具的司马古风忽然放下铜壶:“你这么严肃干什么,这是在茶室,需要的是一份轻松自如的心境,不像课堂,你在课堂上也没这么正襟危坐过啊。”林雅雯腼腆一笑,想放松,没想身子越发吃紧,怎么也放松不了。
司马古风懊丧地说:“完了,今天这茶,品不出味了,你这一紧张,把香味全给紧没了。”林雅雯当时不明白,香味怎么就能给紧没呢?后来她才知道,司马古风说的还是喝茶时的心态,神态。神有茶韵便有,神无茶韵便无,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能融到茶里。人如茶,茶如人,人在茶中,茶才能在人中啊。司马古风这番话,让她品了好些日子,最后才悟到,他是借茶说事,借茶说人。
当然,那天司马请她,显然不是为了享受,司马古风一直担心她到下面不习惯,更怕她被下面的风气熏染。“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处境,都要保持清醒。
你现在应该清醒的是,始终不要忘记,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县长、市长,这些并不是你的目标,你要把从政理解为不为官奋斗,也不单纯为民奋斗,而是改良社会改良自我的一所大课堂,你要在这所大课堂里有所成就。”
有所成就。林雅雯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眼前就清晰地闪出司马古风那张棱角分明的瘦脸来,还有那双睿智的眼睛。这两年,司马古风成了她精神上的一棵树,心灵深处一条河,每每烦恼或是彷徨的时候,他总能在某个远处,用眼神唤醒她。
林雅雯掏出手机,想打给司马古风,电话却突然在手里叫起来。一看是强光景,林雅雯调整了一下心态问:“啥事?”
“林县你在哪?我找你有急事。”强光景的口气很慌。
“我在路上。”林雅雯说完,又觉纳闷,顺口问:“早上出门时司机没跟你汇报?”
按惯例,县长或者副县长有事远出,不论是下乡还是外出办事,必须要跟办公室打招呼,就算自己不打,也要让司机跟办公室说一声。听强光景的口气,好像他对自己去下面还不知道。
强光景“哦”了一声,听口气,显然是他把这事忘了。
林雅雯心里涌上一丝不满。最近强光景不知咋回事,办事总是丢三落四,没了条理。
“林县,你快回来,省厅来了人,又是调查‘121’的。”
强光景像是才记起司机跟他汇报过这事,不过他的口气仍是一片慌乱,他现在是越来越见不得上级领导了。
“哪个厅的?”林雅雯忍住不快,问。
“还能哪个厅,是林业厅两位处长,嚷着要见你。”
“不见!”一听又是林业厅,林雅雯没好气地道。
“121”毁林事件发生后,几乎天天都有省厅领导下来,林雅雯的“娘家”林业厅当时也派出过调查组,在沙湖县蹲了半月,由于毁林一方胡杨河流域管理处归省水利厅管,所毁的林地又不在沙湖县管辖范围内,林业厅便也没对沙湖县做过深的追究。为此事,林雅雯不止一次找到林业厅,要求林业厅出面,尽快协商解决,不要再让“121”事件无节制地扩大,谁知一向对她很关心的“娘家人”在这事上出奇地选择了沉默,一句公道话也不讲。
林雅雯对此耿耿于怀。没想到这事儿过去了几个月,林业厅突然又来了人。
司机小孙放慢车速,回头问:“要回去么?”
“不理他,继续走。”
走了还没五百米,书记祁茂林的电话来了,问:“你在路上?”
林雅雯“嗯”了一声。
“你还是先回来吧,林业厅这边你熟,你负责接待一下。”说完,挂了电话。林雅雯的心里,就有些难受了。说实在的,跟“娘家人”怄气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她怕陪领导,更怕没完没了的汇报。事情都在那儿摆着,树是流管处毁的,沙湾村的村民气不过,跟流管处的工人打起了群架,打到后来,也索性掺到毁林的队伍中。要说追究,怎么也得先追究流管处。可是大家偏偏都回避着流管处,要把责任往农民身上推,有人甚至还想把毁林这笔帐记在沙湾村村民头上,这才让矛盾进一步扩大,变得不可收拾。林雅雯真是不明白,清清楚楚的事儿,怎么都要齐上心往浑里搅?
犹豫一阵,她有些无奈地跟司机说:“掉头吧,往回走。”
回到县城,林雅雯紧着去见两位处长,刚上楼,就听见老蔡的声音:“我说老郑,你做事能不能漂亮点,抛开我们不说,你这么做,让人家雅雯同志咋工作?”
林雅雯一听,就知道蔡处长是跟郑奉时通电话,她有意放慢脚步,想听听郑奉时到底在电话里怎么说。
宾馆房间的门敞开着,蔡处长的声音又一向很高,他是省厅有名的大嗓子,说话做事很有股梁山好汉的味儿。
郑奉时大约说了句什么,惹得蔡处不高兴:“算了老郑,这事我不跟你扯,你别老拿改革当挡箭牌,反正林子在你的地盘上,你看着办。不过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再敢砍掉一棵树,小心我一纸诉状,将你告上法庭。”
林雅雯暗自一惊,听蔡处这句话,好像流管处又要毁林?
联想起这些天胡杨乡三番五次跟她打电话告状的情况,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再也不敢在外面偷听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就奔进了房间。
看见她,蔡处长怔了怔,跟郑奉时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这边来客人了,就收了线。沙发上坐着的老祁紧忙站起来,笑着跟她打招呼:“我的大小姐,我们来两天了,你倒好,避而不见。”大小姐是过去厅里同事送她的雅号,既是恭维,也是昵称。
“来两天了?”林雅雯一愕。一看是老祁和老蔡,她心里的亲切感便涌了上来,你还别说,离开林业厅两年,林雅雯最最不能忘掉的,就是这两位。特别是老祁,林雅雯面前,他既像兄长,又像父辈,关怀和帮助把过去的日子填得满满的。加上老祁无拘无束,说话做事总是一副直脾气,率真起来,又状若孩子。
跟他在一起,你觉得每一天的阳光都是透明的。哪像现在,时而暴风骤雨,时而暗云滚滚,你想透明,都透明不了。
林雅雯心里生出一层内疚,两位处长大驾光临,来了两天她居然不知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刚从市里下来,想你了,顺道来看看。”
蔡处长笑着说。相对老祁,蔡处长跟她,似乎稍稍远点,说话也就正经点。也可能是蔡处长曾给她当过直接领导,始终越不过那道线。
一听老祁是在诈她,林雅雯这才松口气,笑道:“哪啊,一听两位来,我从沙漠里掉头就往回赶。你们是钦差,小女子哪敢怠慢。”边说边跟强光景打电话,让他弄点水果来。
再怎么廉洁,也不能拿两杯白开水招待娘家人啊。
不多时,强光景提着两篮水果还有一条烟进来了,大约见屋子里的气氛轻松,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糟糕,人也没那么慌张了,不过说话还是很拘谨:“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二位领导了。”
两位处长瞅瞅强光景,又瞅瞅林雅雯,似乎提前对了什么暗号,更像是玩哑谜,两人都想笑,又都没敢笑出来。强光景刚走,老祁就忍俊不禁:“雅雯,你挑的这个办公室主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蔡处长也松了那张脸,痛快地笑道:“雅雯啊,你咋能瞅上这么个活宝。让他侍候你,你受得了?”
林雅雯被两人说得脸红,却又不知强光景在二位面前献了啥丑,只好装哑。两位处长开够了玩笑,蔡处长这才言归正传:“好了,雅雯,跟你谈正事吧,我们这次来,是……”
两位处长真是为“121”来的,半月前,几名记者联名将“121”
事件捅到了国家林业部,国家林业部深感震惊,责成省林业厅做出详查,并将详查情况报告林业部,很有可能,林业部也将派出调查组,对胡杨河流域毁林事件展开全面调查。
“胡杨河流域的问题,已引起中央高层的重视,省上正在组织相关部门,制定流域综合治理方案。我们这次来,重点是调查流域的绿化面积,这个数字很头痛,不瞒你说,目前报表上反映的情况,流域绿化面积已达到百分之八十,可事实呢,你最清楚,怕是百分之十也达不到。”
“报表你也敢相信?”林雅雯刚刚松下表情,一听谈报表,脸又苦了起来。
“不相信能咋的?离开了报表,我们怕是更没说话的依据。”
蔡处长苦笑道。
“明知道报表有水分,但一级一级,还得依赖它,这就是我们的悲哀。”老祁插话道。
“做吧,总有一天,假的会做得把真的彻底淹没掉。到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怕连当罪人的资格都没了!”娘家人面前,林雅雯也用不着遮掩,索性敞开心扉,发起感慨来。
一听她的口气,老祁赶快安慰:“我说大小姐,你也别那么悲观,怎么见一次面你就灰暗一次,这样干下去,危险!
你的劲头要是缩了水,我可不饶你。这么着吧,你准备一下,就流域治理特别是防护林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还有县上的打算,我们先沟通一次,两天后谢副厅长要来,他要听全面汇报。”
一听又是汇报,林雅雯的心就叫开了,饶了我吧,上帝,你总不能让我天天陷到会海里。叫归叫,工作还得抓紧,毕竟,流域的综合治理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从两位处长那儿出来,林雅雯将情况向祁茂林作了简短汇报,祁茂林说:“这工作你就负责起来吧,该怎么汇报,你心里应该有数。”祁茂林说话,有时很直白,有时,又深奥得让人难以琢磨。应该有数?林雅雯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好像在暗示她什么。她不喜欢猜,正要细问,祁茂林忽然叹道:“雅雯,我咋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啊。”
“什么事?”林雅雯的神经跟着敏感起来。
“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真的风暴要来了。”
“风暴?”林雅雯虽也有相同预感,但她一直不希望这种预感成为现实。这阵听祁茂林这么一说,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这些日子祁茂林表现很为反常,特别是上面来人,既敏感又悲观,甚至有种散了架的错觉。
这在祁茂林身上,可是很少见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它去吧。汇报会的事,你抓紧准备,具体的事儿,可交给石垒同志去做。县委这边,我也跟办公室说一下,让他们积极配合。
等会儿我要去一趟北湖,北湖那边现在也是一团糟,问题再不解决,怕是……”祁茂林没把话说完,不过从表情看,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林雅雯没敢多留,怕祁茂林的情绪影响到她,离开办公室时,祁茂林忽然又说:“朱世帮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就按你的意见办。”
林雅雯愕了几愕,祁茂林在这个时候突然让步,让她有了更深的想法。
准备工作紧张有序,两天后,谢副厅长来到沙湖县,汇报会正式召开。
林雅雯先是详细汇报了“121”事件,接着又汇报了事后沙湖县采取的有效措施,并将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经验和取得的成就作为重点,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汇报。也不知为什么,汇报的时候,林雅雯几次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祁茂林脸上,这天的祁茂林听得很认真,记得也很认真,特别是林雅雯念到数字的时候,他手里那支笔,几乎忙个不停。
祁茂林过于认真的举动,引得林雅雯一阵乱想。
后来她才明白,祁茂林生怕她在数字上再次犯错。
数字这个错,犯不得啊!
林雅雯刚来沙湖县的时候,曾在数字上犯过错误,有次跟市里汇报工作,她在事先没征求祁茂林意见的前提下,将三个乡镇人口超生的情况捅到了会上,还无一例外地拿数字说话。结果她闯祸了,不但当场挨了市领导的批,事后还被祁茂林怪得一塌糊涂。“你以为数字是那么随便捅出去的么?凡是往上报的数字,一定要慎而又慎,要再三斟酌,你倒好,自己下一趟乡,道听途说一番,就敢将这些未加核实的数字往会上捅。”
林雅雯当然不是道听途说的,但没在会前碰头是真。
县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往上汇报的数字,必须在县委常委会上碰头,也就是说,得经过书记祁茂林核实。祁茂林认为这些数字没问题了,才能往上报,如果有问题,就得重新统计,重新推敲。是的,推敲比统计更重要,这就是基层工作的真谛。未经常委会统一口径,林雅雯自作主张就将数字汇报到上面,出了问题,责任只能由她一人担着,哪怕她说的那些数字千真万确!
会后不出一周,三个乡镇无一幸免地被市计生委挂了黄牌,黄牌意味着乡镇长被一票否决,官当到头了。
而且新上任的乡镇长必须要在两年内把黄牌摘掉,县上也是同样,三年摘不掉黄牌,她这个县长也到了头。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雅雯被上上下下怪了个遍,一时成了沙湖县最大的敌人。这件事对她冲击很大,打击也很大,算来,是她到沙湖县接受到的第一次深刻教训。
事后她才知道,在基层,数字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凡是县上报到市里或省里的数字,都要经过县委常委会几番讨论后才能决定,绝不是哪个领导想说多少就说多少。这数字又分几种,一种是跟部门报的,一种是跟市委市政府报的,还有一种,是向新闻媒体提供,专门用来做宣传的。同一件事,三个口径报的数字相差很大,但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认为这么做不妥,特别是市里,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数字规则。
林雅雯今天汇报的数字,是头一天晚上常委会上大家议过的,祁茂林在北湖,没参加会议,他是今早赶来的,但县委办已在电话里跟他做了汇报,也征得了他的同意。
林雅雯后来想,祁茂林之所以这么认真,是怕她临时发挥,将会上定的数字篡改。
这种事林雅雯也做过,是在去年向水利厅汇报工作时,汇报到中间,忍不住就推开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即兴汇报起来。
结果她汇报的地下水开采量,比材料上准备的要大,大得多,惹得听汇报的副厅长当场问:“
你这个数字跟材料上的有较大出入,我们到底信哪个?”
林雅雯居然不假思索就说:“当然信我的!”
结果那一次,她闯的祸更大,省水利厅当场就决定,取消对沙湖县人畜饮水方面的扶持资金,并将机井配套款也给取消了,两项加起来,沙湖县就损失掉一千多万!
为这件事,祁茂林气得半个月不跟她说话。
后来市委孙涛书记听到消息,把他俩叫去,半是批评半是调解地做了大半天工作,祁茂林的脸色才变得暖和了。不过后来他还是说:“能不能把机关那种作风变变,这是基层,基层就得有基层的作风。”
那次林雅雯没敢固执,毕竟,因了她的汇报,沙湖县损失掉的资金巨大,这事搁谁身上,都不是件小事。
况且扶持资金被砍掉,第一个工作难度变大的,就是她这个县长。
一次次的“错误”,一次次的教训,按说凭她的智商,应该能迅速变得沉稳、变得老练。谁知到如今,她还是成熟不了。非但如此,她的脾气也一天天变坏,过去那种温和达观善解人意的可爱劲一点点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情绪化。
“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老祁笑说。
“好的没学到,反倒沾了一身坏脾气!”司马古风批评道。
林雅雯自己也很后悔,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自己身上该丢的东西丢不掉,不该丢的,却在一层层剥蚀。
特别是她现在的坏脾气,令她十分恼火。
不管心里怎么想,一遇到数字,她还是很过敏,憋不住就想把自己掌握的数字捅出来,好像不这么做,心里那道坎就迈不过去。
是的,她心里有道坎。
好在,这天她控制住了。林雅雯汇报完,祁茂林长长地舒一口气,一直暗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亮色。
他抬起头,放心地冲林雅雯笑了笑。
这一笑,让林雅雯感觉到一丝酸涩。
重点议题汇报完,林雅雯又想趁这个机会,跟省厅争取点钱。
毕竟是娘家人嘛,说话总是要方便一点,再说了,当县长就得有这个本领,见缝插针,能争取的机会一定要争取,千万不可放过。边上坐的老祁似乎看出了她的动机,未等她张口,抢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示意她别乱讲话。
林雅雯一愣,不明白老祁搞这小动作干什么,不过她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会后林雅雯才知道,谢副厅长最烦下面跟他要钱,谢副厅长是从财政厅过来的,对钱很敏感。上个月老祁陪着他在在另一市里调研,那市的主管副市长在会上提钱,被他当场弄了个满面红,很是下不来台。
谢副厅长是年前调进林业厅的,林雅雯跟他,算是第一次见面。
听完汇报,谢副厅长没表什么态,他对“121”情况吃得不透,不好乱表态。蔡处长就林区安全管理及春季植树做了一番安排,要求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植树工作抓好,特别是防护林的建设,一定要把历年欠的任务补回来。
老祁没讲话,让他讲,他说该说的蔡处长都说了,我就不废话了。参加汇报的人听了,顿时松下一口气。
原想这次汇报会,怎么也得挨几句批,没想省厅三位领导都很客气,客气得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下来检查工作,倒像是例行公事的下来走一趟。
林雅雯心里却不敢这么想,隐隐的,她从冷漠的谢副厅长脸上,看出一股不祥。
晚上县上设宴,款待省厅领导。因为没能把要钱的事提出来,林雅雯心里有点堵,加上谢副厅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更让她打不起精神。祁茂林差人唤了她几次,意思是让她也到谢副厅长那边作陪。老祁在一旁直挤眼,示意她别去。林雅雯哪还有陪厅长的心思,她想如果要不到钱,这几桌饭就等于白摆了。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林雅雯这才干了两年,就被钱逼得见谁都想叫娘了。
席间,林雅雯忍不住又将钱的事提了出来,跟老祁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当初坐一个办公室的份上,多少给点,也好让她这个丑媳妇过一过有米之炊的日子。
两位处长先是直摇头,眼下报到省厅的项目不下五十个,都是要钱,好像不给钱这树就种不到地上。省厅的原则是,项目可以批,但钱一分没有,自己想办法。林雅雯不大相信,再次问老祁,是不是这样?老祁有几分神秘,他今天的表现令人困惑,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当众人的面,林雅雯又不好直接问出来。直到酒宴散尽,往宾馆去的路上,老祁才忧心忡忡说:“我说大小姐,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没准儿,谢厅这次回去就奏你一本。”林雅雯喝了不少酒,头里晕晕乎乎,一听这话,酒立刻醒了三分,立马警觉地问:“此话怎讲?”
“谢厅有个怪毛病,他要是会上不说话,下面的话一准儿就多了。”老祁说。
“多就好,我还巴望他能把我当场撤了呢!”
“又说气话了是不?撤了倒好,就怕……”老祁打个酒嗝,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连老祁说话都藏头藏尾起来,林雅雯心里,忽然就一片沉重。然而,光有沉重是不够的,生活得继续,工作得继续,摆在面前的困难得抓紧解决,南湖争端,说啥也得停下来。
第二天,老祁他们离开沙湖县,回省城。临走,老祁语重心长地说:“乐观点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资金的事,我尽量替你想办法,不过,你跟祁书记的关系,再也不能这么僵了。”
“僵?”林雅雯不解地望住老祁,她跟祁茂林常闹意见是不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二人的关系,内心里,她是很尊重这位老同志的,也不希望把关系搞僵。当然,她相信,祁茂林也不是那种一听不同意见就上纲上线的人。
她放心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我们之间,还不至于。”
老祁再次提醒道:“雅雯啊,基层情况跟上面不一样,没有人像我这么老护着你。再说了,机关工作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基层不一样,那么多人盯着你俩,你俩脸色一不和,下面的人就茫然,就摇摆,时间久了,对工作会有负面影响。我还是那句话,别太任性,该让步时,必须让步。对了,有机会,主动跟茂林书记认个错,他毕竟是老同志嘛。记住,有时候认错也是一门艺术,对你管用。”
林雅雯腼腆地笑了笑,眼里忽然湿了,有些关心是很能打动人的,有些温暖就在不经意间。
她潮红着脸,冲老祁“嗯”了一声,心,瞬间光明了许多。
老祁他们上车时,林雅雯特意让宾馆招待处准备了几份小礼物。沙湖是个穷县,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几样土特产,就算自己一点心意吧。除了发菜、驼掌、沙米外,她特意给老祁多带了一条狗。老祁胃不好,年轻时在林区工作,空腹喝酒,耍汉子,结果喝出一身病。狗是宾馆专门喂的,干净,她让厨师分成小块,一包一包装起来。
又备了几味中草药,放一起炖了喝,养胃。
强光景在边上念叨:“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吧,谢副厅长第一次来,太简单了会不会……”
“我想送他一车金子,有没?”说完,又觉过分,含着歉意道:“以后找机会,专程去省城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