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长安郡主(1 / 1)

年轻郎君话音低低,静静看着她,眼若含情。

两人四目相对,难免都有些面红。

可他好歹是这场小宴里要紧的人物,不好缺席太久。

恰巧,此前出来打圆场的小娘子娇笑一下,起了身,拢着袖摆朝他举杯,话意绵软的问询着,“良辰美景,不好误了佳期。小女子冒昧,请殿下做个令官,快些出题罢?”

她言语促狭,将一番话说得风趣又雅致,也教孟秋从她那儿,听出几分的势在必得。

“好。”燕承南应了。

他提壶斟酒,亲自离座,踱步至溪畔。晃动的水波里映着他,如芝兰玉树般,身姿清隽,“季秋之月,鸿雁来宾。便以此为题,作诗一首。不论绝、律,诸君请。”

话罢,他将盏子搁进溪水中。

青瓷酒盏飘飘悠悠,随着起伏不定,顺流而下,里头盛着的清酿泛着梅子色,也溶溶曳曳。

“喲,这回竟被我得了头筹。”某个容貌俊俏的郎君手一抬,旁边的侍者便到近前,从小溪中捧起那盏子酒,奉到主子边上。郎君慢条斯理接过,吟来一首五绝,复又笑道,“不才拙作,诸君,还请莫要批判的太过啊。留情留情。”

“我可和你没情,罚。”

“只你那韵脚便压得偷巧,要重罚。”

“来,罚酒三杯,为李二满上!”

嬉笑打趣间,燕承南端坐案后,却听孟秋问他,“那个小娘子是谁?”

他顺着看过去,见到是方才共他搭话的那位。

“是汪家大娘子。”他答罢,略作停顿,再道,“其人敏德好学,京中曾冠以才女之名。其闺词品格不俗,堪称一绝。”

孟秋瞧他,“您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话有些不对味儿,教燕承南愣怔一瞬,待到回过神,可在明白之后,骤然笑了。

且他难得笑得眉眼具是弯弯如月,又为免被他人瞧见,只得侧过脸,避在旁边,不住的低低笑着。他抿着唇角,仍压不下似的,在眼波里透露出来,盈盈如秋水般,泛着细碎的光。

“是他们偏要念叨,消息堆在我案头上,不得不看的。”他温声对孟秋解释着,随后对孟秋保证,“你若在意,我这便都忘掉。”

“……那,”孟秋脸一红,哪好意思,“那倒也不用了。”

简略说过几句话,余下的,只不过是燕承南斟酒,再由宫人将盏子置放在水里。

而端起第二杯酒的,又是一位美人。

她生得清丽素质,举手投足之中极尽风姿绰约。

小娘子的柔荑捧着清酒,在秋光里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小女子献丑,作七绝一首,聊以颂菊。”

“请。”燕承南淡声应道。

而她抬手抚了抚鬓角,曼曼诵着,“花开不并……”

花白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宋郑思肖

言及后句,她看向燕承南,虽仍浅带笑意,却又芙蓉面上也含羞。

“!!!”孟秋震惊。

就算孟秋再过不通文墨,可这首诗她哪能不知道。

“这是……”她近乎轻不可闻的恍然道,“穿越者?”

因于她和燕承南离得近,以至于即使她话音说得轻,却还是让他听见了,侧首问她,“什么?”

“我说这首诗真好啊……”孟秋叹气道。

满座赞声,那小娘子宠辱不惊。

燕承南颔首应下,“嗯。”

闻言,她略有些讶然,又凑过去问燕承南,“您难道觉得不好?”

“诗是好诗。”他忍耐着被骤然拉近的间距,低声共孟秋讲,“可究竟是请人捉刀,亦或即兴,便不清楚了。”

孟秋顿时愣住,“咦?”

“你可知她是谁?”燕承南这么问她。

她当然不晓得。

“其为程家嫡幼女,父亲乃是朝中太常寺正卿。”燕承南点到为止,不曾和孟秋过多提及政务,只对她说,“她若有才,依照家世,早该声名远扬。而非在此等不入流的宴席上,作弄个一鸣惊人。”

“……有道理。”孟秋大为惊叹,再瞧他,“您是不是对这些小娘子的消息,都一清二楚?”

他沉稳从容之色一顿,在孟秋的问话后,逐渐染上这个年纪该有的几分色彩。像是被拨开云雾的明月,在天幕中皎洁生辉,散着清朗又耀眼的光。

“是你要问的。”他也佯装无辜,“那我下回再不多话了。”

这般,孟秋才心满意足的故作大方,“也不至于……”

酒过三巡,更换题目。

“便以……”燕承南话音一顿,依照孟秋在旁所说的,停顿一下后,遂道,“以雨后海棠为题,作小令一首,限词牌《如梦令》。诸君请。”

“题目倒是苛刻。”

“未定韵部,尚可尚可。”

“唏嘘!”

众人略作讨论,他却去问孟秋,“何以用此做题?”

“这局保管是那程小娘子要玩的,”孟秋悄声答他,“我和您说首词,您再对比一下……”

“你还会作词?”燕承南微讶。

“不会。”她补上一句,“是背诵前人语。”

而后,燕承南就听她在耳畔念出一首绝妙的小令。那面,程小娘子亲自提裙起身,玉手拢着袖摆,轻拨浅溪,便截下酒盏。

“虽说已过花期,可院中枝叶还似仍有残香,应和殿下,小女子在此献丑了。”她唇畔漾着笑,眼波流转,更显玉面含春,低鬓缓声道来,“昨夜雨疏风骤……”

正是孟秋念出的,那首出自易安居士的《如梦令》。

“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燕承南紧跟其后,将她没来得及背完的小令补上下阙,“……应是绿肥红瘦。”

“!!!”孟秋看着程家小娘子面无血色,惊得当场呆住,怎样也料不到他的做法,“殿下,您怎么……!”

“代笔无妨,贪图名誉亦无妨,却不该冒领他人心血,做出龌龊之举。”他扬言说着,语速不疾不徐,让那位程小娘子霎时成了万众瞩目之在,“文人行文事,毋行以文抄公所为。”

哗然大惊!

“您这……”孟秋忍不住说,“到底是个女孩子,您当众……是不是太难堪了?”

燕承南则道,“敢作敢当,无需另当别论。”

“我便觉怪哉,哪曾想……原是窃来的呀?”一旁的小娘子反应过来,当即掩唇讥笑,“殿下博览群书,不知读过多少经史子集,岂由你瞒天过海?”

“嘁,真是败坏程家的名声。”

“倘若教程大人得知,必定羞愧难当。”

“文贼可恨矣!”

文人相轻。

不止在男儿郎之中,即使是小娘子之间,亦是如此。尤其先前被她压了风头的,而今更是不遗余力,势要将她践踏一番方才罢休。

程小娘子顿时泫然欲泣,泪眼朦胧的看向燕承南,“殿下从何处听来的这首词?”

“此令乃我兴发而填,底稿尚在家中,还亲自念与密友听过……怎么我就做了贼呢?”美人梨花带雨的作态着实惹人怜惜,弱不禁风似的,这一垂泪,更添摇曳,“若其中有误会,我一一解释就是,除非有凭有据,否侧……我抵死不认!”

孟秋顿觉大开眼界,“抄得冠冕堂皇,妙啊!”

“难不成,真有误会?”

“一介小女子罢了……”

有郎君们怜香惜玉,为她说话。

“既程娘子决心甚笃,那不妨当场另出一题,你再作一首,如何?”汪大娘子就软言劝道,“定□□裁、韵部都可,只看你行文遣词,便一目了然。”

程小娘子没作声。

“这样一来,倒也公平。”

“甚好,依此而做甚为巧妙!”

“程小娘子应下罢?”

男客温言劝慰着。

“是呀,不过一首诗词罢了。”

“程小娘子大才,好教我们开眼呢。”

“是真是假,一概分明。”

这是女客话外有话的言论。

“可。”燕承南颔首,轻飘飘撂下话,“既如此,还请诸君为之定题、定韵了。”

“却之不恭。”此前那位李郎君笑吟吟接过话茬儿,“程小娘子,李某不善此道,还望你多加包涵。正值秋日,又天高云舒,就以凛冬做题罢!”

席上有人笑出声来,忍俊不禁。

“好你个李二!”

而场面顿时和缓许多,倒不似此前那般生硬凝滞。

程小娘子哪会这个,意欲寻个托词婉拒,“我……”

“那韵脚就定作十一尤,作五律一首。”讲话的是汪大娘子,再很是体贴道,“本该定绝的,可律比绝要好写些,也不比绝句精妙狭窄,程娘子请罢。”

她咬着唇,一时竟讲不出话来。

又有人唤她,“程小娘子?”

这面是直把人逼得无地自容,那面,孟秋拽了拽燕承南袖摆,问他,“您要干嘛?”

“太常寺正卿之位,”燕承南不避讳她,低声道,“当得一换。”

程大人虽官至太常,掌宗庙礼仪,却私德不堪、品质不端,让他早日致仕,方才是好事一桩。再看其女,恐也不是个好东西。因此顺水推舟,借着皇帝有意要打压他的选妃宴,将计就计,好过裹足不前。

“可……”她又问,“现在要怎么收场啊?”

燕承南好整以暇的敛下眉睫,答曰,“不急。”

少顷后。

“罢了罢了,想必是小娘子兴致不佳,这便由我厚颜,”出题的李郎君手一挥,侍者就上前去,朝她恭然施礼,“共小娘子讨一盏酒水来吃?”

至此,有了台阶,程小娘子哪还敢再惹是生非,闷不吭声地,便将盏子递过去。

“雨后海棠……”李二念叨着,幽怨看向高位之上的某人,却见其正忙着卿卿我我,顿时想罢工不干。气门少顷,他吊儿郎当道,“南风还惜海棠花,骤雨犹催宴客家,更劝再斟三盏酒,满枝都是老倭瓜!”

哄堂大笑。

“慢着……”有人反应过来,“你才是个老倭瓜!”

笑骂声不断。

“颇有闲趣。”燕承南顺势瞥他一眼,“李郎才思敏捷,该赏。”

“不敢当、不敢当……”他装模作样的拱手作了个揖,却问道,“殊不知殿下要赏我些甚?”

燕承南不紧不慢道,“赏你再饮三盏,再作三首。”

在李二故作的叫苦不已之下,宴上竟然远比此前还要热闹。唯独程小娘子处,冷寂一片,连以往和她亲昵的小娘子都不敢沾边儿。

孟秋觉得可怜,遥遥地看她,却被她骤然回望——

她目光怨毒,嵌着刀刃针尖一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孟秋似的,格外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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