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妃宴的邀帖在几日后被一行人送到府上,那为首的公公言辞恭敬,实则轻慢。
虽说各自都了然于胸,皇帝不过是打着幌子想收敛兵权,但到底没搁在明面儿上,不好落了人口实。
装模作样嘛,宫里头谁人不会这玩意?
与这邀帖前后到府上的,还有张小宴的请柬,举宴的乃为庄家郎君,选址在城郊湖畔,办曲水流觞。日期正在三天后。
庆安十二年季秋,九月廿日。
“庄家……”她将此事告予武威王晓得,听取长者的意见。
武威王闻言后沉思半晌,让她去,盛装出席,“此事与东宫离不得干系,暂且不论是不是太子授意,可决计和庄大人有关。”
“庄大人……要做什么?”孟秋的想法被武威王一一道出,在定下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察出几分异处。她沉默少顷,将这点疑虑压在心底,转而再道,“虽说是陛下授意,但这个时候,这样大张旗鼓,难道不会让别人多心吗?”
“天家父子,有甚么好多心的。”他不以为意,一副司空见惯的作态,“倒是太子锋芒毕露至此,令我深感不妥。”
孟秋默默听着他说。
“事不宜迟,当得尽早抽身,免得被卷进这场纷争之中,做了池鱼。”武威王拍板定论,“娇娇,我嘱咐你一事,明日务必办到。”
“……啊?”她心中有数,却得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费解的看向武威王,“什么?”
“我王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谁人都不敢沾染,如此,你便依照往昔那般,大肆行事,再不必顾忌旁的。”武威王则道,“既陛下有意教你做这太子妃,就将这位置坐实了。”
她仔细思索着武威王的用意,口中却得叫嚷着,“可我不想嫁入东宫!”
“好娇娇,为父哪里舍得让你嫁过去。”武威王哄她一句,复又对她通俗易懂的解释着,“我正是不想你嫁,后这般谋划的。小丫头听话,我必定认真挑选个佳婿,才放心把你交予他啊……”
武威王暗自叹息。
他此举正是反其道而行之,一为迎合皇帝,好跟皇帝表忠心,算得上缓兵之计。二为试探太子,得知太子与庄家究竟是怎么个谋算。这当儿子的,和老子抢兵权,也不能把他闺女儿牵扯进去。
三么,为将计就计。
京中皆知长安郡主骄纵蛮横,这名声不好,却在此时此刻,变相得教那些想掺和进来的世家不敢轻举妄动。
东宫近来愈发势大,意图巴结的不知凡几,武威王可不愿意局势太乱。
下一步……他看着自家近来有些变化,又愈发懂事的娇娇女子,心底若有所思。
“白日里,太子离去,你那般着急要追上去,”武威王询问着,“是为选妃宴一事?”
孟秋心中一悬,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故作理所应当的样子,点头应道,“是啊,我想让太子殿下答允我,到了那日,不准选我为妃。”
“又说孩子话。”武威王闻言便笑,“他怎么应你的,我听人说,都把你气哭了?”
她佯怒跺脚,“……你还笑!”
“他既先前提出要包揽边疆一事,想必不会答允。”武威王沉吟着摇头,说着自个儿的看法,“我这兵权,东宫一党,怕是势在必得啊……”
“不是,”孟秋存着试探的心意,冷不丁开口,“他同意了。”
武威王果然愣住。
“他起初不搭理我,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应了。”孟秋缓缓斟酌着说辞,语速放得极慢,也好顺势去端详武威王的神情,“我就觉得奇怪。”
“他如何说的?”武威王眉头紧皱,“你与我原话讲来。”
孟秋哪能照着自个儿和燕承南的对话去复述。
“他……”她对于燕承南足够熟悉,却不了解他在为政时的态度,不敢胡说八道。但她亦有些把握,便根据现下局势,扮做赌气的娇哼着,抱怨道,“他把我讽刺一顿,冷言冷语的,可讨厌了!”
“旁的呢?再没有了?”
“有啊,他还说我差你远着,枉为堂堂武威王的女儿。”孟秋拍桌而立,“又说什么边疆苦寒,你几十年劳苦功高,倘若毁在我身上……什么什么的。”
她气得眼圈儿泛红,让武威王一顿好哄。
“……这样么。”事罢,他思量着孟秋的言辞,不可避免的,生出些不同以往的念头。但都是一面之词,只看眼下,姑且瞧不出真假。
武威王遂道,“再待后事罢。”
玉兔沉没,金乌东升。
一转眼,就到了孟秋赴宴的日子。
那个由庄温瑜举办的曲水流觞。
她深知过犹不及,便只是适度的在武威王面前,给燕承南刷好感。从他为人处世,乃至他文韬武略,说出口是嫌弃的,又带着疑惑与新奇,做足了小女儿娇态。
几分真、几分假,于主系统的促狭里,她倒也不当一回事了。
宴席在午后,她便故作拖延,用过早膳,方才不紧不慢的准备起来。
深秋季节,温度适宜。
她高髻上束着莲华冠,金丝累叠,嵌着珠玉琳琅,足以断定的价值连城。衣裳是千金一寸的御赐鲛纱所制,广袖如云,百迭裙曳地,走动间泛着鳞光烁烁,又似是将朝霞一并织进去,美丽不可方物。
耳上明月铛,腰间白玉环。腕缠宝钏,脚踏绣履。
华贵得像是被别人碰一下,都生怕蹭到她身上的珠光宝气。
“倒也不必……”她看着鉴中的佳人,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样浮夸吧?”
旁边的婢子为她理着衣摆,很是嘚瑟,“哪里浮夸啦?郡主国色天香,必须如此衣着得以配得上!”
“郡主快来!”又有婢子笑吟吟牵着她过去镜台前坐下,“奴婢为您梳妆一番。”
孟秋看着摆了满桌的胭脂水粉,倒吸一口气,“……这……”
“都要用到的呢~”
黛眉长扫作远山翠岚,朱唇轻抹就梅蕊增妍,再薄薄施粉、淡淡晕红。终了,在眉间印上一枚花钿。
她望着镜中如神仙妃子一般容色绝艳的小娘子,一时失神。
武威王见到,也久久凝视,好半晌,才璀然一笑,夸赞她,“像你母亲。”
在收拾好过后,她方才踏上车驾。
官道宽阔,路途不甚颠簸。
这遭曲宴设在湖边别庄,临着堤岸。
这湖名唤三角湖,乃是江河支流汇聚而成的末端。小湖傍山,正是避阳处,院落幽深、花草各异,令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
孟秋见湖水清澈见底,忍不住扔了枚石子儿。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你在作甚?”
冷冽清淡如冰霜雨雪的一道话音传来,似是遥遥在千里之外,又仿若近在咫尺之间。
她恍然循声看去,一折身,便见不远处站着个熟悉到了极致的年轻郎君。
年轻郎君亦是芝兰玉树,皎皎如天上皓月、冶冶似人间绝色。
他着一袭朱袍,胭脂般的绯红,恰与孟秋这身衣裙甚为融洽般配。
“您来了……”孟秋和他打招呼,“殿下。”
燕承南一时不曾应声,目光落在她身上,端详片刻,再去看她面容。他默不作声,眼底情绪淡的让人无从分辨。
而孟秋在他这般不错眼的凝视里,有意想问,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寄体的皮囊无疑极好,此时刻意装扮一番,更堪称艳压群芳。
她容貌极艳,并非妩媚娇娆的那般妖态,而是尽态极妍的明媚。乌鬓雪肤、身姿窈窕,在秋光之下,如似完璧,近乎挑不出半点儿瑕疵。
可燕承南却意兴阑珊的挪开了眼。
“不好看。”他说。
孟秋,“???”
“罢了……”燕承南踏着黄绿间杂的堤畔矮草,率先往别庄走去,话意冷淡,“离我远些,免得教旁人猜疑。”
闻言后,孟秋愣怔一瞬,当即凑上去。
有侍从阻拦,却被她一个眼风瞥过来,压得不敢再做旁的。
她则顺理成章的走近几步,跟在燕承南身侧,佯做无辜的看他,“猜疑什么?哪有什么好猜疑的!”
燕承南停步,低眸看她。
上回的争执虽然过了,却并未收场。
他静静望着孟秋,分明被哄了,却觉不出多少欢喜。与他看来,此举更像是孟秋无奈之下的忍让。心乱如麻里,他被满心偏见引得不堪其扰,却又硬生生按捺着,不情愿让孟秋知晓。
“先前一再避讳,”到头来,他也不过是不咸不淡的一句,“现如今又改主意了?”
孟秋和他对视。
她讨好似的眨巴着眼,明眸里映着秋水与秋景,还有清晰可见的他。
“……”燕承南赌气是气不成了,看着她,蹙着眉头,抿着唇角,眼底的涟漪荡呀荡,整个心里盛的都是她。
望着心上人,他闷声又低低说她,“不好看。”
一连两遍,哪怕孟秋想忽略,都觉得纳闷。她自认寄体哪怕不算举世无双,亦算是花容月貌,“哪里就不好看了?”
燕承南凝望着她,却不作声。
他在这张面容上并不能找到熟悉的痕迹,每逢思念她时,一遍遍描摹出的,也尽是模糊不清的姿态与形象。
“你要跟着便跟罢。”他羞于作答,转开话题,还忍不住故意堵她话,“睿亲王已然入席,被他看见,没得误了你的事。”
“我哪有什么事,”孟秋一个劲儿说好话,“要是有,也都和您有关!”
“不敢当。”他低敛眉眼,“我知你都是哄我的。”
“是真是假,我对您慢慢证明。”孟秋借着广袖遮掩,用指尖拽住他衣摆,令他步履一滞。她则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反倒更是凑近些许,“不过今天的宴席,就算我不在您身边,您也要记挂着我。”
他步伐停顿住。
“同样,在我心里最为要紧的,一定是您。”
这是她近乎告白般的轻言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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