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再和孟秋久别重逢后,燕承南便在心底思量过许多。
到底相隔四年……抑或更久的时光,他身在天家,过的日子在旁人看来或许仰之弥高,但仅有身处局中的人才清楚,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执棋的既不是皇帝、亦非权势,更非百姓,而是人心。
人之初,性本善。家中为稚儿启蒙,夫子惯是要教导这些的,但实情却并非如此。
争权夺势、欺软怕硬,这才是大多数。
燕承南在起初对于她的观感极其复杂,情感告知他不碍事,劝慰他去凑近,将那留予他温柔的某人留在身畔。与此同时,多年的经历却又切切实实的提醒着他,以几近狰狞的姿态,讥诮他还真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她的来意有待商榷,她的用意也难以琢磨,还有她的心意……燕承南不明白。
世上真的有人,不为利欲、不为权势、不为自个儿的半点好处,全心全意的,只为着纯粹的一个情字,便舍生忘死的去付出么?燕承南不信。
他平生从未见过这种人,更从未遇到过,有谁愿意如此为他。是以,他不信。可他仍旧怀揣着质疑与警惕,小心翼翼地,接纳了孟秋。
年轻的少年郎甘愿为此而做出尝试,哪怕他心中早已觉得,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
孟秋还会离开,他确信。
……
秋光下,她倚在花几旁,斜阳明暖,落在她面容上,映的她眉眼温柔,也衬得她脸色苍白得近乎泛着透明。光晕朦胧,旁边的花色低垂,胭脂红的秋海棠极艳,插在青瓷的细口瓶里,娇妍地过于惹眼。
“这样……多久了?”他问。
回答之前,她眉尖轻颦,教燕承南看出里面的几分犹豫。他又道,“你曾说过,不会骗我。”
“……也没多久啦。”她干巴巴的笑着,“就,前不久而已……”
“前不久?”
“那前几天……?”
“几天?”
“……”她叹气,“从那回和您出门之后。”
“已有将近半月了。”燕承南一字一顿,“为何不告诉我?”
孟秋一时不作声,沉默好半晌,才低低的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曾想会得到孟秋这样一句答复。
“何必道歉?是我做得不好,竟教你不敢透露哪怕一言半语。”燕承南面色不禁略有些泛白,他挪开眼,低着头,鸦睫轻颤一下,“我原以为……”
话音刚起,燕承南却又倏然停下。问她,“你要走了吗?”
她也不做声,蹙眉凝眸,眼底和含着泪似的。这是默认。
随后,燕承南接连问她:
“还有多久?”
“还会再犯旧疾吗?”
孟秋听着脑海里急促的警告声,堪称苍白无力的和他说,“……您别太难过。”
“如何能不难过?”
得了他这样的话,孟秋乍然失声。
她无甚气力,便让燕承南走过来。等到少年郎靠近,她去牵他手,却忽然发觉他指尖冰凉,心底顿时既惊诧又酸涩。她没多说,将少年郎的掌心搁在自个儿脖颈间,正覆在脉搏上方。
“我还在。”孟秋感受着他隐隐发颤的手指,与他对视,直直望进他眼底隐忍压抑着的,那些拥雾翻波的激烈情绪里。她说,“您别怕,我一直都在。”
燕承南骤然拥她入怀——
言语上的保证太过虚假,哪怕宽慰话说得再多,到底还是难以安抚一颗充斥着恐慌与无助的心。唯有确确实实的触碰,带着温度的她,哪怕是她的呼吸声,都足以教燕承南平静许多。
“是我做得不够好。”他重复着此前的话,以极其强势的力度将孟秋禁锢在怀里,眼底一片晦暗涌动,层层叠叠的沉郁累积着,凝聚滞涩着,化作浓重的幽意,“教你受罪了。”
孟秋一愣。
“若我今日不来,你便打算瞒到最后?”燕承南低低问着她,声量是轻的,话音中是她难以辨明的轻颤,“还剩几天啊……”
“对不起。”孟秋也拥住他,试图让他好受一些。她不住道歉,深感心疼,“还有好几天的,我一定都陪着您,我——”
他闻言后再也听不下去,“……好了!”
燕承南哪里是想让她多留?他是在难过她为此而受下的苦痛。
想到此前所看到的,他恨不得大骂孟秋一顿,质问她何苦如此对待自己。她一惯劝说旁人要爱惜身子,却又如此糟蹋自个儿,弄得狼狈不堪。
若他早些晓得,怎会舍得让孟秋忍受将近半个月的折磨。
那面,她还低声细语的软言在继续哄他。他听得既心软,又气恼,愈发把孟秋搂紧。少顷,他掩下所有情绪,故作轻描淡写的说着,“明日是中秋。”
孟秋愣愣点头,“是啊。”
“你陪我罢。”
“好。”她果断答应,半点儿都不迟疑。
“……嗯,”燕承南的语气也温软,放缓地既轻又柔,如呢喃般在她耳畔低念,“既你要走,便走罢。我等你回来。”
孟秋愣住。
“是我该对你说,”他略微停顿,“对不住。”
“……不怪您啊,不该怪您,”孟秋的眼圈霎时泛了红,认真而笃定的和他讲,“是我心甘情愿的。”
光影斑驳,为两人蒙上一层和暖的秋阳,映在眼眸里,亦是深刻且清晰。他心尖泛着细细密密的痛楚,还好似洒了一把糖,被孟秋这番话惹得难过又开心。
他仍旧说,“我等你。”
所以,要早些回来啊……
八月十五,中秋夜。
微寒的轻风拂动枝条,花影摇曳婆娑。明月高悬,几点星子在旁作缀,又有堆云、薄雾,衬得偌大天幕堪得入画。院里并未点灯,落下的月光皎洁,足以照明。
两人围坐在圆桌旁,摆着浊酒一壶、佳肴若干。
驿站里无甚么好风景,他俩的着装也简便,一如往常般,倒是更为自在。
燕承南依旧不太会找话题,与孟秋谈着枯燥乏味的正经事,哪怕闲聊里都仿佛带有官腔。好在现如今的他亦有进步,那就是学会了捧场。
“这个可以诶,挺好吃的,殿下您尝一尝。”孟秋拈起一块儿点心递给他。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来,尝罢一口,颔首,“尚可。你若喜欢,便多吃一些。”
然后他把盛着糕点的瓷碟整个儿端到孟秋面前。
笨拙又青涩的举止,孟秋倒很是喜欢,笑眯眯的为他挪了挪位置。她随口问着,“说起来,这几天摆在屋里头的花还挺好看,那是什么?”
“是秋海棠。”燕承南答着,“花叶皆可观,品格清高,称得上花中佳品。燕京也适宜栽种,若你喜爱,我在东宫移莳一些?”
孟秋有些不太确定,“能种吗?”
“不碍事的。”他温声与孟秋说,“只是几株花草罢了。”
聊着聊着,燕承南微微走神。似他寻常,即便随口道出的言辞,亦需得斟酌用意。但和孟秋在一处消磨时间,所说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话中并无主旨,也无重心,说得既乱又散,多有跳跃,更不讲究逻辑、常理。
却又是意料之中的轻松愉悦。
大抵是平日里常有赴宴,他酒量可观,仅仅一壶,连微醺都不及。而孟秋吃酒不到三杯,却面泛酒晕、醉眼迷蒙了。
“好了,喝多伤身。”燕承南将酒杯从她手里拿走,不防她直截把酒壶夺过去。他霎时一惊,“快放下。”
“您以为我喝醉了吗?不,其实我没醉!”她话音落下,就挨着圆桌要往上爬。
见状,燕承南连忙上前拉住她,“好端端的,你这又是要做甚?”
孟秋被他拦住,晓得是他,也不挣扎,只是好声好气的和他解释,“我要去够月亮。”
“……什么?”他一时猝不及防。
“您看!”孟秋指着悬在高处的那轮满月,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涌,她有些头晕,摇晃着身子被燕承南扶住,但她仍不罢休,执意要往桌面上爬。她还与燕承南说着话,语气轻快,“您看那月亮,多好看!”
燕承南按住她,依然不晓得她为甚会有这种想法。他实事求是的劝着,“你碰不到。”
“谁说的!我都没试过!”孟秋反驳他。
“……”燕承南显然不能让孟秋去尝试。他也曾遇到过酒品不佳的,却从未有人敢在他跟前放肆,而他现下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一碗醒酒汤。
但他对着孟秋,还是极其有耐心的,遂,他问孟秋,“为甚要去够它?”
“您看它要掉下来了。”孟秋一本正经的回答,“别人都不管,所以我要去帮忙!要把它扶稳才行!”
他权当是胡话,被引得忍俊不禁,哄着孟秋,“不会掉,挂得好好儿的。”
“是真的呀,真的要掉下来了……”
“那你想如何?太高了,够不着的。”
“我可以!”
“好了好了,你站稳。我送你回去……”
“可以的。”孟秋握着他手腕,不许他打岔。然后,孟秋拽着他,忽而抬手,用指头轻轻去碰他。孟秋的指腹抚在他眉心处,轻轻揉按着,不愿他时常皱眉。
明月之下,她目光温柔,话音也软的似水,念叨着,“月亮啊,月亮啊,不要掉下来。乌云总会散开的,雨也会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月亮呀……”她将少年郎揽入怀里,拥着他,用手轻轻抚着他脊背,“哪怕在黑夜里,还有星星和云彩陪着他呢。”
清风几缕,惊扰到寒蝉几只。以及某个少年郎的心湖。
孟秋稀里糊涂的几句醉话,和小孩子似的信口胡说,却教他心底积攒至今的郁气骤然散开,换作难言的悸动,怦怦作响的跃动着。
他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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