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茫然。
孟秋难以解释的地方太多,足以引起怀疑之处也太多,又有她极其牵强的说辞作衬托,燕承南若要信她,才是奇怪。
是呀,他应当将这人押送入狱,抑或直截将她交予皇帝,好过将她搁在身畔来得妥当。
可他着实是,太过贪恋孟秋所给予的温柔与温暖了。甚于到了哪怕这些都是假的,他依然心甘情愿的地步。所以他并不在乎孟秋所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又难免被她言辞拙劣惹得心烦意乱。
在孟秋的问话下,他觉得极度难堪、无措,更从心底涌上一股子连他自个儿也无从解释的委屈,迫得他不消一时半会儿,就再一次地在孟秋面前,眼眶泛红。
他后知后觉想遮掩,却已然被孟秋察觉。
看到她满面愕然,燕承南心底羞耻愈甚,唯有勉强扮作往常的作态,佯装愠怒,拂袖转过身,重声呵斥着她,“出去!”
“殿下……”
“速速退下。”
她进退两难,顿在当场,两人便僵持住了。
实则,孟秋并不算会哄孩子,面对他这般倔犟又执拗的,更是束手无策。但她等同看着燕承南长大,好歹有些经验。相较于好话连篇,不如厚着脸皮使劲儿表现对他的关心和看重。
然后孟秋磨蹭着,反其道而行之,朝他凑过去。
“你……”
“我的错!”她拦下燕承南的话音,又递过去一方帕子,认真且深刻的反思着,“是我不好,让您难过了。”
燕承南未曾接过那方巾帕。少年郎惯是骄傲的,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般狼狈的姿态,此时对着孟秋,他深切防备却无从抵抗的孟秋,心底感受便愈甚。因此,他不领情,更愈发羞恼得冷冷斥责她,“放肆!”
而孟秋到最后也不曾将帕子递出去,只得重新再收起来。
于死寂般的沉默里,孟秋仍旧不曾离开。她一面不愿意避其锋芒,一面又想着,不知燕承南会怎么看待她的冒犯,应当怎样罚她。毕竟他如今身份尊贵,远不会去容忍一个本就存疑的小太监。
但她左等右等,并未等来燕承南有所动静。终了,她还是没忍住低声唤道,“……殿下?”
“下去罢。”燕承南稍作沉默后,无有继续晾着她。他转过身去,是以孟秋并不能看清他表情,仍不晓得他想的是甚。又过片刻,他同样是低着声音,轻轻缓缓地,一如往常般隐忍得藏着所有情绪,用平淡如常的语气与她说,“你护主有功,这回便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下次,若再敢枉顾宫规、以下犯上,我……”
“那您这回也和我计较吧。”孟秋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
她不识好人心!燕承南被气得心生委屈,抿着唇,鸦睫颤着,可刚要开口前,待到与孟秋对视后,却乍然顿住。她面上神情并非是挟恩图报的轻狂,亦不曾有他所想的那般嚣张,而是认真且……难过的?
孟秋在显而易见的难过,眼底的情绪仍旧如火焰般灼人,同他四目相对,各自静默无言。
“但在您计较之前,我想和您说清楚。”她字句清晰、言辞尖锐,如同锋利刀刃,又或是凛冽霜雪,重重刻入他心扉、压在他心头,“您多疑、偏执,乃至喜怒不定、工于心计,若为此,我皆不怨您。”
“可殿下,殿下!”孟秋这段话不是深思熟虑,只是在此情此景下,热血上头,自个儿从心里蹦出来的。哪怕拼着要和系统闹掰、让燕承南厌弃,也非要讲给他,“殿下,我情愿将性命交付与您,不过是我明白,您一定一定,是个即使面对丑恶世俗,依然不改初心的您。”
“在我心里,您是明月啊。”
她一错不错的看着少年郎,尝试着将他从隐隐有些歪了的道路上,硬生生拗回来。
“……明月?”少年郎重复着这个词。
孟秋笃定,“是。”
风柔柔拂过,将要开败的春花虽颜色惨淡、所剩无几,然而香气犹存。此刻顺着风一阵儿袭来,不止吹开两人之前凝滞的气氛,亦教他满心难以言喻、又不好诉之于口的复杂思绪,都尽数散开了。
孟秋并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对于自个儿那些话是否真的听进去,或说听懂了。她收敛住那副太过令人生疑的模样,换作往常低眉顺眼的作态,率先挪开视线,长长叹息,却轻不可闻。
“您看,”孟秋望着窗外,“天又晴了。”
循着孟秋的视线看过去,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应一声,“嗯。”
尽管有些艰难,孟秋还是把燕承南哄好了。
并且打从那日过后,他俩逐渐的再次亲昵起来。相较之前,他现下听劝许多,不去频繁的试探孟秋,颇为省心。
而她这回依旧将主系统招惹了过来,更对她严肃声明,让她别做出任何足以影响到燕承南的事儿。
紧跟着是她的反问,“你看他现在这状态,是我造成的吗?你拦得住我,还拦得住bug?我也是想完成任务,还会害他吗?”
主系统考虑片刻,竟对此讲不出旁的话。是以,他并不曾多加为难,只是循规蹈矩的将规则再度重复一遍,请她务必遵守。就来去匆匆的又遁了。
转回正题。
孟秋知道燕承南大概还是不信她,沉思好几日后,她将其归咎于他这些年里经历太多背叛,更在生死间反复辗转,故而疑心重。这也不怪他,错不在他。但孟秋看不得他由于这些,忧惧于再被辜负,索性将旁人都远远推开,谁都不信。
她耐着性子,一点点的引着他开朗。
其间免不得遇见庄温瑜。那个身为左丞嫡子,兼并太子表兄的少年郎君。
想来是年轻人心思简单,他对燕承南的确真挚,与燕承南相交亦未曾掺杂其他缘故,只因两人合得来,关系好罢了。
庄家乃是大族,家风甚好,教导子女也极尽用心,京都中皆对此广为夸赞。而庄温瑜,虽说年纪轻轻,仍是个少年,亦看得出君子之风,温文尔雅。他善文,既有清高傲骨,且并非自觉高人一等的何不食肉糜之辈。在谈及政事上,亦出色得堪称卓越俊逸。与燕承南的心思缜密不同,他行事如春风拂面,妥帖柔和,又不失手腕,面面俱到。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俩抛开情分,撇去玩伴、兄弟、君臣的关系,倒也称得上是知己。
但估计是碍于庄大人,当同他相处时,燕承南总有顾忌似的,迟疑着,犹豫着。孟秋观察良久,才堪称讶然的发现,在应对、处理这段关系时,燕承南居然更偏向于被动的那一方。
藉由于此,她再继续留意下去,方才发觉他的被动,是仅仅少数人才享有的特权。十分荣幸的,孟秋占了其中一个名额。
这特权由近到远,和他越亲近的,便越会被他容忍。从小及大,他善于将所有事都自个儿藏着,好的、坏的,若非孟秋死盯着他,不错过他任何细微的破绽,怕是也看不出来。孟秋想不通,她匆忙错过的六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教他成了这个性子。
她一时默然,唯有在寻常和燕承南共处时,竭力多去照顾他的情绪。
可总有她疏忽的时候。
燕承南上回的伤处还未好全,本该静养,偏生他性情倔犟,又惯来逞强,恰巧赶上倒春寒,可不就病了么。他发热都不安生,好容易吃药歇下,还教孟秋拿书给他。
再然后,孟秋好言相劝,他不愿听,遂一气之下,将书送过去后便不曾理睬他。
旁边。燕承南未曾想她竟恼怒至此,因为他“不爱惜身子”。这也是她的原话。
并非是他好学至此,哪怕病中还要手不释书……皇帝有意补偿他,猜测着,该有给他个官职的想法。他前段时日面圣,大概清楚自个儿会被安排去刑部,才提前多做准备。他不常去解释这些,更不习惯于旁人的关怀,让孟秋拿便拿了,谁料到她竟敢与他耍脾气。
她赌着气,做事反而更为周到,半点儿不落,唯独不搭理燕承南。
见她规规矩矩做着伺候人的活计,眼观鼻、鼻观心,却面无表情,好似燕承南犯下大过错一般。他本欲将原由说与她的,看她这样,霎时也从心底涌上一股子气,闷在胸腔里,堵得他讲不出话。
燕承南索性不管她,自顾自的去看书。书上白纸黑字,枯燥乏味至极的记载着当朝律法,一行行一页页,教他越看越气。到最后,目光紧紧凝在上头,却是一个字儿都读不进去。他分明知晓孟秋对他的在意,又情不由衷的,疑心孟秋是有恃无恐。再望见孟秋故作恭敬的姿态,他当即扔了书。
“砰”!
厚重的书籍砸落孟秋脚边,惊得她倒退一步。
等到她反应过来,拾起书再次递与燕承南,还不曾来得及开口,便听他冷冷笑了一下。
“捡来作甚?”他抬眼看着孟秋,唇角勾着的弧度讥诮,“这不是如你所愿么。”
孟秋乍见他如此,觉得稀奇,哪怕听到这话也没觉得生气。她晓得他性子别扭,又误将他此举当做是觉得被自个儿管束,觉得不乐意,就当场服软,一边将书再往他眼前递了些,一边顺从他,“是我不好,您继续看,我都听您的。”
等着她发火的燕承南面色阴晴不定,竟觉得更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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