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捎话给我,酒还是少喝点,血压高,喝多了伤身子。话虽这么说,可当我每年一次的返家中,父亲依然在饭桌上静静地摆上一瓶算得上浓度的老白干。父亲不声不响地拧开瓶盖,哗哗地朝蓝边碗里倒着酒,是那种粗瓷的蓝边土碗。大约倒了一半,父亲对着光亮晃了晃剩下的酒,就说,行了,还是二一添作五吧!这句珠算口诀是我小时候跟父亲学算术常听到的。那时,父亲的珠算特别好,打算盘全是摸着黑,那些乌亮溜光的算盘珠儿在他的手心里噼哩叭啦地跳动自如,我常常觉得父亲打算盘就是魔术师在玩魔术。跟在父亲的后面,我也有了一双可以噼哩叭啦打算盘的巧手。可惜,我的手艺终究没能派上什么用场,因为我的少年时代是在父亲挨批挨整的恐怖中度过的。就是因了那些恐怖和不幸,父亲不得不常常在暗夜里摸着黑偷偷到邻村买半斤自酿的小黍黍酒浇愁。父亲独自苦饮,我就在边上坐着,默默地。偶尔,父亲把碗底几滴酒交给我说,试试。我咂着嘴,才知道那东西又辣又苦。父亲再叫我试的时候,我摇着头说苦不肯喝,父亲淡淡地叹了口气,以后的日子,少年时代的我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忧愁磨难和坎坷。欺侮歧视白眼中,我和父亲一样,真正地品出了烧酒老白干味道。那时候,在昏暗的油灯下,在寒冷的隆冬里,在低矮的饭桌上,面对一斤老白干,我和父亲谁也不说话,习惯地“二一添作五”的蓝花碗端起来,一饮而尽。苦酒中,父亲保持住了一个老共产党人的刚正不阿,苦酒中,我也锻造出了自己的百折不挠。我把父亲的刚正不阿写进书里,我把自己的百折不挠印证在求生的脚迹中。有一次朋友聚会,有人出了个题目,让各自谈自己的第一位酒友是谁。我不假思索,第一个报名说,我的第一个酒友是父亲,父亲第一个酒友是我。不料这句话引来满堂哄笑,众人皆笑我是傻冒,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很失望,我想,生于安乐,长于欢乐的人们,是很难以理解像我这样贫贱出身,苦酒中泡大的人。
也曾有过呼朋唤友举杯豪饮的时刻,也曾有过名利双收众星捧月吆九喝六的佳宴,但说不出什么缘故,喝着茅台人头马,住着优雅舒适上星级,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低矮的土屋里,昏暗的油灯下,我和父亲默默地端着粗瓷蓝边碗,二一添作五,喝老白干酒的日子。那些刻骨铭心的镜头在我的记忆中永久地定格了。从一点一滴喝下父亲分给我的苦酒开始,我便开始锤炼自己承受生活的苦难。其实,在父亲的眼里,我早已不是个弱小无知的孩子了。从能够二一添作五分喝父亲的苦酒开始,我已经开始分承了父亲政治生命中经济生活里的重压。那时,父亲端起老酒,常说的一句话是:造反派整死我,我也不怕了。我女儿能吞半斤老烧了,我还怕什么呢?
乌云尽散阳光明媚,父亲在阳光下度着闲散的晚年,退休后的父亲已不怎么喝酒了。他说,现在白酒虽然价格昂贵,但却品不出当年那种味道了。父亲自己不怎么喝酒,但依然用当年喝酒的方式来表达他老人家对女儿深沉执著的爱。“二一添作五吧!”父亲平静地说,“不!三七开”我伸手拦住了父亲歪倒的酒瓶。“唉!你也认为我不行了!”面对父亲的尊严,我只好轻轻地松了手。
依然是二一添作五,依然是蓝边粗瓷碗,酒碗相碰的片刻,父亲昂脖而光。瘦削的父亲满脸的皱纹和如霜的白发,一下子捞起了那些远逝在时光之河里的艰难岁月。那些刀刻斧凿般遥远的过去啊,不仅载走了苦难,也同时载走了我的童年,载走了父亲精力充沛的人生年华。如今,女儿终于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中,温暖的羽翼里一天天成长。可是,父亲却无可挽回地老了。端起酒碗,在清彻的酒水里。我看到了父亲脸庞上滚动着一颗硕大的泪珠,那是一滴苍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