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会(1 / 1)

乡村是我生命的摇篮。我躺在乡村流霞吐翠的四季里长大。在乡村的怀抱里,我学会走路、说话。自由自在的歌唱、如泣如诉的细语,都是大自然变幻无穷的神韵给我的启示。乡村塑造了我,乡民乡风乡情梳理了我。遥远的乡村生活,是我生命里一支永不褪色的情歌,每一次唱起,都赋予了生命新的感悟。乡村是我的灵魂之母,乡村情结是我永远的至爱。

都市的春天总是很短,仿佛深潭里的游鱼,没来得及看清楚是怎么游的,就倏地一下子不见了。而乡村的春天,却不是如此。打从立春一过,风就不似原来那么的寒气嗖嗖刺入脖颈,有一句“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古诗正是道准了这其中的滋味儿。远山摘下白帽,小河撕开冰袍,各种草木都在萌生,各种花儿都攒足了劲儿般地竞相开放,荠菜马兰菜灰灰菜麦眼珠子都探头探脑钻出了土地。孩子们跳着笑着奔出闷了一个冬日缩了一个冬日的老屋,在田头溪畔大道边,撒丫子地追赶春天的脚步。但,真正使孩子们久盼的并非只是这个花红草绿草长莺飞的春天啊!春天里的古会,才真正是孩子们盛大节日呢!

其实何止是孩子呢?打从立春一过,各家的大人们就扳着指头开始倒计时了。常听大伯叔叔们说“三月二十八,还有十来天了,瞎子磨刀——快了!”

多么叫人神清气爽为之一振的期盼啊!乡村古会,何以具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呢?都是因了故乡的封闭。我生长的乡村远离都市,交通不便,是个十分偏远的地方。乡民们常常说,我们的村庄鸡叫狗咬听三县呢!三县的边地交界处,历代少有官方的痕迹,乡民们几乎是多少代人感受着同样的生活经验同样的时代步伐。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凡事靠天靠命靠勤,没有谁敢异想天开地幻想,不凭自己的双手牛马一样地劳作便会有好事从而天降。乡民们习惯了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但也同时压抑不住对群体集会热闹一番,交流收获谷物,劳作的间隙调剂一下沉闷的乡村生活的热切希望,因此,不知是从哪一代哪年月开始,在三县交界处——古老的乡村集镇黄龙镇,创了一个古会。日期就是三月二十八。老人说,二十八是个双头日子,占尽了喜庆吉祥的色彩。春天是一年的开始,不冷不热气候宜人,且农活不多。这古会的日子选得极顺民心。

一踩进三月的边沿,大人孩子都在盼。大闺女小媳妇更是赶早不赶晚,二月底就开始做新衣、纳鞋底。鞋帮儿细线对针勾出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那花儿一准鲜亮多姿,逼真耀眼,就如同新从枝上掐下来似的。男人们有条不紊地整犁耙、拴猪羊,该到古会上买的卖的,全都一条不漏地记在心账上。爷爷奶奶们刚捱过年就开始想办法,用碎铁铜破麻绳儿在走村串户的货郎担上换零钱。古会就要到了,赶会的时光总是要给孙子孙女们几个压袋钱的!

盼着盼着,三月二十八的古会终于就在乡民们殷殷地期盼中缓缓来临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没弄明白,为什么记忆中的乡村古会总一直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过伸不开手脚的春寒,更没有过扫兴的连绵阴雨。这如此的天随人意,难道真的是乡民们年年过节香火鼎盛的祈祷和众人虔诚心愿所感而致吗?

太阳还在村子东头的树丛里羞涩地装扮,乡村就开始了年复一年的超常**。鸡飞狗叫,笨重的大木车轮子在爬满八根草的土路上哐哐啷啷地滚动。浑圆的车把上坐着村里最鲜美的新嫁娘,桃红墨绿、奶黄的头巾下,半掩着新用石灰粉白棉线开过的胭脂脸,雪白的糯米细牙在小巧的红唇中,闪着莹莹如玉的光洁。粗壮的车把式打着号子,从各家扛出要卖的蒜、粮食、草编的筐篓,直到把大车塞得肚圆滚胀,才高叫着,“停停停”!然后纵身跳上车把奋臂扬起长鞭,“叭”地一声脆响,牛铃叮当,那笨重古老的大车便在乡村的土地上,在车把式得意的鬼脸中,咕咕噜噜地朝前滚动了。

大车走了。各家的汉子纷纷拉出自家的平板车或推出独轮车。车身新抹了漆,车轴新上了油,女人抱着打扮得花团儿一般的孩子,挺知足挺满意地坐上男人推出的车子。孩子们的脸蛋新抹了红,脖子间,背上,肚兜里斜插着刚从房前屋后桃树上折下来的新桃条。传说那些尚带着微凉露珠的桃条是可以避邪驱魔的。乡村的孩子多如柿蛋儿。但对各家来说,孩子再多,依旧宝贝,插上桃条儿,神鬼不敢上,平安着呢!红红脸蛋的孩子,惬意地在母亲温热的怀里,用天真稚嫩的头脸得意地蹭着母亲硕大丰满布袋一般垂着的肥奶。噙着盈尺烟竿的男人,将宽松的车袢儿捋得板板正正,悠悠地朝肩上一搭,便在老祖母一遍又一遍的叮咛声中挺得意挺自在地载着女人孩子出门去了。老祖母总是要留在家里看门的,仿佛这种期盼已久的热闹光景早已嵌进了她们生命的年轮。三五个老姐妹聚在村头初绽幼芽的老香椿树下,有滋有味地叙说着她们那一代人古会的繁华,再赶一次心上的烂熳。说够了就各自满足地啧啧品味,然后低着头,扭动月牙般地小脚,笑眯眯地走回家去,看好自家院门,备好茶水,等待着赶会晚归的家人。

最后离开村子的,大多总是有些年纪的男人。他们并不急去看什么热闹,只是去看看市场,选一些季节里急需的东西,譬如农具、种子,譬如木料、桌凳,甚至猪娃羊羔,鸡雏鸭婆。倘若什么都不选,那也无妨,去看看行情也很乐意。或者去会会四邻八村的老乡亲,平时总是忙着庄稼,要聚一下很不容易呢!他们走的不急,悠悠晃晃,也不想聚众搭伙。独自一人,双手背后,四平八稳地迈着闲散方步,每步都走出了饱经风霜遇事不慌的那种乡下人的沉稳风韵。绝不同于那些撤欢儿奔路如小马驹出笼一般的孩子。

那些小马驹一般的孩子啊!打从黎明鸟四更天里的一声啼唤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上还可以看见隐约星光的时候,就全如炸了窝的蜂儿,一呼百应,一串儿一串儿地在潮湿的晨风里奔跑着呼朋唤友。尖着嗓门喊叫的,放开喉咙唱歌的,那份张狂掩饰不住心头的大喜。各家的敲门声此起彼伏,把乡村吵得晨曦里打着哆嗦,直到东方天边大白,红霞隐退,太阳初升,他们才蚂蚁滚蛋儿似的滚成一个挺具规模的队伍,然后闹着叫着唱着跳着,一窝蜂般地涌出村子。

青麦正在膏腴的土地上蓬勃着旺盛的生命,野花刚从甜蜜的深睡中摇一头朝露款款苏醒。五彩人群正在许多条通往黄龙古镇的乡间小径上涌动。那些细细长长的乡路,蜿蜒在齐腰深的麦田中,依傍在曲里拐弯的小溪畔。乡村复活了,庄稼复活了,溪水复活了,古会将整个乡村喧闹得铿锵沸腾了。

黄龙镇其实是个不大的乡村小集。东西走向三百余米。青石板铺就的鸡肠小街,街两边拥拥挤挤地竖满了宽宽窄窄大小不等的店面。平日逢集,整条街也就两百米长的热闹去处。若是农忙,乡下人在田里没天没日的拼命,那小街也就仅剩了五十米不到的一小团人。可逢古会这天却不同了,街前街后,铺天盖地都是热气腾腾的人。各种买卖分外兴隆。街西头搭台唱大戏,街东头围场子玩杂耍,街南边数十个唱大鼓的摆阵打擂台,街北玩猴、套小碗子的,牵骆驼算命的,耍大刀吞钢镚儿的,还有那数不清的牛马行,猪羊鸡鸭行,一一铺陈摆开,一直延续到离黄龙集老远的村庄都成了不规则的街市,“古会的集市没栅栏,打马一天跑不完”,就是乡民们对这一天集市的壮阔形象描绘。各种卖糖球、糖丸、糖仁、糖米花、糖卷儿、糖稀、糖条、糖豆、糖酥、糖块、糖稀饭、糖葫芦、糖粉皮的,或举或挑,或提或挎,大呼小叫穿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到处都有各种风味迥异的小吃,摊点如群星,撒落得无处下脚。更有那闹闹哄哄的闲散人,睁大好奇的眼睛,东瞧西望你推我挤,潮水一般地拥过去。看不尽的满眼赤橙黄绿青蓝紫,市声嘈杂,如百雀鸣耳,热气升腾到处都是人流。吆喝声,锣鼓声,叫卖声,中午还不到,赶会的人个个都挤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了。

往日的乡村,没有计划生育之说,因此养着七八个孩子的家庭比比皆是。大凡殷实的人家,每个孩子总要发给三五毛钱赶会,而那些经济不宽裕的人家,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给孩子,这样的人家不在少数,大多是主妇扛一肩粮食去古会上卖。倘若卖得出去,就发给孩子一毛两毛,倘若卖不出去,就只好把粮食扛回来,让孩子留在会上尽兴地玩个够。口袋里揣的是早晨刻意做出的菜饼子,麦面擀的皮,包的韭菜馅。中午天热渴了,古会上有凉水桶,喝凉水不收钱。直到很久的后来,我还清楚地记得每逢古会上那个挑凉水的汉子。他总是光着臂,搭一条半旧的花条毛巾在宽肩的一侧。毛竹扁担吱吱呀呀地唱,清冽甘甜的井水,细细地洒一路水渍。总是在集东头一棵虬枝盘旋的大鸽花树下泥台上,插一个写有歪歪扭扭“供水处”字样的木牌,木牌下放三五只油亮红褐色的葫芦水瓢,赶会的人每渴了必定会到这里寻水喝,喝完了再挑。那一天,那个光臂的汉子必定很累,因为三五只水瓢从不闲着,那毛竹扁担的吱吱声也就没有停止过。不收钱他也肯干,而且干得那么尽心尽责。大人曾经告诉我说,那都是集头安排好的。在一个地方逢会很不容易,集市贸易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丰厚的经济收益,集市的人就责无旁贷地要维护好公共秩序,保持良好的集市形象,维护集市的集体荣誉,倘若没有良好的秩序和环境,四乡的人谁还肯来赶会呢?那时的乡民总是很实在的。

孩子们有水喝就满足了,主要是来饱眼福的。赶会的这一天的见闻,足够他们津津有味地说上半年,没有哪个孩子吵闹着要买什么,或者嚷叫着要吃什么,当然也有富裕些的孩子,三五分钱买几粒糖豆糖仁糖块什么的,买了不会自己吃,装在口袋里拿回家给奶奶尝,或者分给同村的伙伴一块儿分享。有的花上一毛二毛去套小碗子,凭巧劲瞎蒙黑碰,没准儿会套住一块香肥皂,一包香烟,或是一个米卷儿什么,那时的高兴可真无法形容啊!仿佛一年里终于交上一次头等的齐天洪运。可大多的时候总是背霉晦气,一、二毛钱白花了,竟什么也没有套到,心痛得不住唏嘘着嘴巴,自劝**地连说:“就算玩了一把!就算吃一碗杂烩面了!”其实古会上有杂粉面并不贵,一毛五一碗,绿豆圆子加牛羊杂碎,上面漂一层红乎乎的辣椒面和大如珍珠的葱油花。老板的勺子盛得很实在,总是垒成鼓圆鼓圆的一碗。殷实人家的男女,大多不带干粮赶会,而是咬着牙几下决心,不过了似的蹲到地摊前,放开肚肠般地吃他一个潇洒。先喝稀的,喝完了还可以再盛。等到吃稠的时刻,那饱嗝儿也就一串串地憋闷不住,接二连三地滚出了喉头。到最后直吃得额头汗粒如豆,才两手按地缓缓而起,摸索着解开衣扣,扇着风而去寻找新的乐趣。

大多数的孩子都没有机会在会上吃滚饱,东一头西一头,跑来跑去两只眼不够用,待到浑身精疲力竭的时候,太阳也就快要下山了。晚上还要唱夜戏。年景好的时候,甚至还会放焰火,乡民不叫焰火,而叫放花。可是远路的孩子大多不敢留在集上过夜,赶夜会又叫“连灯拐”,没有大人跟着,家长一般不同意孩子“连灯拐”,孩子们当然不敢违命。其实,玩了一天,也早已差不多尽兴了。

乡村的土路上,这一天都没有清静过,来的去的,总有人在路上走。喧闹的白天在安宁的黄昏里隐退,柔和而朦胧的色彩在青麦上空笼罩,四下里飘**着芬芳而静洁的空气。集市的嘈杂喧嚷远远地消失在身后;赶会的人终于陆陆续续地散了,散失在乡村寂寞迷茫的田垄里,散失在春日下垂雾气合闭的暮色中。暮色中,人们叙说着粮价米价,猪马牛羊鸡鸭鹅的行情;说着张家媳妇、李家婆娘的穿戴,感叹着亲家的变化,远村的新富;品评着花旦的俊美、老旦的端庄、黑头的威严、白脸的奸诈、红脸的忠孝、小生的油滑;还有那乖巧的猴、矫健的马、滑稽的小丑、上刀山的可怕。孩子们比试着新学来的功夫,模仿着杂技的流星跟头、拿大顶、丢平叉。有人说自己一集喝了五大瓢凉水,立即就有人接过来笑骂:不怕把你那鸡蛋清掺屁绷成的肚皮撑炸!

忙忙碌碌的一天,闹闹哄哄的一天,几乎是在心底孕育了小半年,软软粘粘浓浓郁郁的期盼,就这么春宵轻梦一般地流走了。当树木、房屋、烟囱、牛羊、小院,如一张张剪影静静地在人们眼前幕布一般地铺张时,一切又归于了正常。只有那肚腹间的肠胃,不间断地发出阵阵鸣响,仿佛一再提醒,一天里这个地方总被遗忘。

谁也说不清楚古会这一天大人孩子脚忙手乱紧紧张张到底有什么收获,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很满足。这份满足可以延续很久时日,甚至直到第二年新会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