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谁会当叛徒(1 / 1)

地下室里的猫 张玉清 4583 字 1个月前

——“纯真年代”系列之一

已经说不清是谁提出来那个命题的了:要是被敌人捉住,我们谁会当叛徒?

一切都是从游戏开始的,整个过程就是一场游戏。那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们聚在东河滩,情绪格外兴奋,因由是大家又说起了昨天看过的一场电影,名字叫做《烈火中永生》。电影里面演的是革命烈士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宁死不屈决不叛变革命,所以我们在讨论中就提出来了那个命题:要是……

“我不会当叛徒。”黑子说,笃定地望着大家,小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

这是让我们心服口服的,黑子属于那种心态稳定的孩子,胆大、勇敢、顽强,不怕摧残。他年龄比我们大一岁,个头儿比我们高半头,看长相就像一个能参加革命的人,他除了学习不行,别的地方都行,这种人最能经住敌人的酷刑。

接着秃蛋说不会当叛徒,然后是傻牛坏三也说不会当叛徒,我本来还在认真地思忖,在心目中假想着如若我被敌人捉住了,在严刑拷打之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现在见秃蛋都敢说不当叛徒,连傻牛也对革命表示了忠诚,我也不甘落后,赶紧抢着说我也不会当叛徒。我说完了,顾盼左右,还剩下刘臣,瘦削的刘臣,他长着一双像鸡一样容易受惊的眼睛,等大家没有声音了,刘臣才胆小地,试探地,声音有些颤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我,我也不会当叛徒。”

我们都笑起来,笑声像扑噜噜乱飞的麻雀。黑子还用力地踹了刘臣一脚,骂了句:“你他妈的不当叛徒谁当叛徒?”秃蛋也借机打了刘臣一拳:“你爸爸就是叛徒,谁不当叛徒你也会当叛徒。”刘臣委屈地蔫下脸,嘴里却不甘地嘟囔:“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从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谁也不会当叛徒,我们都十二三岁了,这道理懂,给鬼子当了叛徒你就是汉奸,给国民党当了叛徒你就是反革命,都是败类。但是我们也知道要想不当叛徒,光靠思想感情是不行的,还得经得住敌人的拷打。我们不但在电影上看到过,所有做了叛徒的败类都是因为吃不住敌人的拷打,在我们身边的现实中也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刘臣爸爸,刘臣爸爸就是因为吃不住敌人的拷打而做了可耻的叛徒。

如今刘臣爸爸的前额上还留有一道很丑的疤,这就是他爸爸被敌人拷打的证据。虽然刘臣给我们解释过很多次,那个疤是在城里挨斗的时候被战斗队打的,但我们从不相信刘臣的鬼话,我们也不愿费脑筋辨别被敌人打和被战斗队打有什么区别,而且刘臣爸爸自己也承认了是叛徒。村里召开四类分子批斗会,民兵连长问刘臣爸爸:“你说,你是不是叛徒?”刘臣爸爸耸起肩,头一点一点:“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一个民兵把一块写有“叛徒”的牌子挂上刘臣爸爸的脖子,刘臣爸爸自动地把头往前探了探,配合着让牌子挂得更为顺利。

第二天,我和黑子走在路上,迎面碰上刘臣白脸黑眼睛的姐姐,黑子忽然灵机一动捅了我一下,我心领神会,小声说:“你说,你是不是叛徒?”黑子耸起肩膀,大声说:“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

刘臣姐姐本来已经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突然疯狂地返身向我们扑来,面目狰狞如女鬼,我和黑子都没料到她会如此激烈地反应,我们“嗷”的一声落荒而逃。刘臣姐姐以疯狂的速度追了上来,却没有攻击我,她爱憎分明,清楚黑子是主谋,目标直指黑子,从我身边追了过去。黑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跑着,刘臣姐姐和他的距离却仍在缩短。然而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刘臣姐姐的裤带突然绷开,所谓裤带其实就是一截长布条,不十分结实,刘臣姐姐从没有做过像今天这样剧烈的运动,它承受不住了,居然在不应该的场合断掉了。刘臣姐姐的一个小花裤衩和一双白花花的大腿在光天化日之下猛烈地暴露出来,幸亏她在奔跑中把下落的裤子在膝盖之上及时捞住才没有被绊倒,她迅速刹住脚步,在一秒钟之内把裤子提起来,又在二秒钟之内把断了的裤带挽了个扣,重新把裤子系好,但她再也没有追击黑子的士气了。

刘臣姐姐掉转身走掉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忽地淌出了泪水。黑子心有余悸地回来,抹着脸上的汗,说:“妈的,她怎么不追了?”我没吭声,我没有对黑子讲刘臣姐姐跑掉了裤子。

我们还发现了刘臣爸爸身上的另一些疤,有一次刘臣爸爸淘厕所,刘臣爸爸自从下放回到我们村里,每天的事情就是淘厕所。我们早晨上学,看到他在淘厕所,下午放学,还能看到他在淘厕所。这一天天气很热,刘臣爸爸脱了灰白的上衣,光着膀子,我们发现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疤,肩膀上有两道疤,肋条上有三道疤,后背上有四道疤,我们马上联想到这是当年刘臣爸爸遭到了敌人的拷打,因为我们都知道刘臣爸爸是一个叛徒。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我去刘臣家里找刘臣,刘臣爸爸也在家,因为下雨没法淘厕所,他得以休息。刘臣爸爸躺在炕上,嘴里发出没有志气的呻吟,很像是在敌人的拷打下发出的声音。可是现在并没有人拷打他,周围是和平的氛围,因此他的呻吟就显得有些滑稽。我很想笑,但刘臣姐姐用黑眼睛狠狠地盯了我一下,把我的笑逼回去了。刘臣难为情地跟我说:“咱们出去玩儿吧。”

我俩顶着雨跑到街上,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地笑出来,刘臣认真地向我解释,说他爸爸身上的伤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受不了,故此呻吟。但我仍觉得他爸爸不值得原谅,我说:“你爸爸当年要是坚强不叛徒,被敌人打死了,也不用受这罪了。”

刘臣没吭声,默认了我这说法。

黑子不愿意我们都不是叛徒,他认为这不现实,我们几个人里面必定有软弱屈服者,必定有动摇变节者,这是人类的规律,不可能都成烈士。黑子脸色庄严,眼睛在我们几个脸上逡巡,欲从神色上判断出我们谁会当叛徒。我们几个也都严肃起来,努力在脸上做出大义凛然。刘臣则一脸不安,孱弱地望着黑子,因为黑子研究着每个人的脸色,却对他看也不看上一眼,显然是他不值得判断,天经地义就该把他归入叛徒的行列。

黑子抬起手来,伸出食指,我紧张地望着黑子,黑子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了下午刚抄过我的作业,食指在我眼前滑了过去,指向了秃蛋:“秃蛋会当叛徒!”

我们除了秃蛋之外都点起头来,黑子的话是有权威的,在平时什么事情上黑子总是一锤定音,何况秃蛋的脑袋长得活像一枚鸡蛋,确实与叛徒的形象颇有些吻合。

秃蛋沮丧地望着我们,忽而变了脸色,狠狠地向刘臣踢去,骂道:“你他妈也敢笑我!”

刘臣没脾气地往旁边躲了躲,脸上却带着几分快意。这尤其让秃蛋挂不住,他指着刘臣恼怒地质问起黑子来:“为什么说我当叛徒,他不比我更会当叛徒?”

我们当然认为刘臣会比秃蛋更会当叛徒,黑子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但黑子不会容许别人反驳他,故意说:“不对,你没有刘臣坚强。”

秃蛋气得要命:“我怎么没有刘臣坚强?他是叛徒的儿子!”

刘臣受了刺激,又见黑子现在打击的目标是秃蛋,就有勇气冲了过来,向秃蛋说:“我就是比你坚强!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接下来秃蛋和刘臣争执得不可开交,黑子这一次难得地支持了刘臣一回,刘臣居然占了上风。秃蛋显然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羞辱,脸色发紫,闷头良久,突然愤懑地提出了一个建议:要想知道谁叛徒谁不叛徒,我们就得试验一下,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试验什么呢?试验挨打,谁经不住打谁就是叛徒!

秃蛋的提议一出,我们便叫了一声好!这提议有些新鲜,黑子的眼睛亮起来,问秃蛋:“怎么打呢?”

秃蛋说我们就像电影里面一样,电影里被敌人捉住不是要拷打吗?我们就比比谁经得住拷打,经得住拷打就不是叛徒,经不住拷打就是叛徒。

电影里我们都见过,除了用刑具就是用皮鞭,刑具我们没有,比如老虎凳、火烙铁、辣椒水我们没有,皮鞭我们也没有,但可以用柳条来代替。黑子吩咐傻牛去河边的灌柳丛折来了几根柳条,黑子说就用柳条抽,谁经不住抽,一“哎哟”就是叛徒。

黑子说:“咱们看看到底谁会当叛徒!”黑子挥着手里的柳条,发出嗖嗖的哨音。

坏三最先气馁,也许是他最先估计到了柳条抽上身的厉害,拔腿就跑,想退出游戏,被黑子追上一脚踢倒,拧着耳朵拽回来。黑子说:“奶奶的!还没打就想叛变革命?”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违拗,都老老实实开始解衣服。

黑子设计的拷打程序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按次序接受所有人的抽打,如果受刑者能挨到所有的行刑者都抽完也未叫一声,就是革命者;而如果受刑者中途忍不住痛叫出了声,就是叛徒。黑子还提出将游戏进一步延伸:在拷打完成后,我们还要演习革命者的就义过程和叛徒的枪毙过程,我们要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革命者或叛徒押赴刑场枪毙,革命者和叛徒的不同之处在于:革命者高呼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而叛徒喊出的是:“我是叛徒,饶命,饶命啊!”

我们又叫了一声:“好!”

五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各人将上衣剥光,在东河滩上站成了一排。

我们**的上半截身体瘦棱棱,膀子尖尖,肋条像搓板,看上去不太像电影上的革命者。黑子吩咐傻牛把柳条分发给每人一根,柳条有拇指粗,抽在公牛的身上都会起一道鞭痕,而我们身上的皮肉显然比公牛远所不及。

黑子发出命令:行刑开始!

坏三因为刚才有畏缩逃跑行为,黑子反而命令他第一个站出来挨抽。坏三哭丧着脸,绷紧了后背,聚集起所有的神经,准备应付严刑拷打。

“啪!”第一根柳条抽在了坏三的后背,我却激灵一下感到我自己的后背一凉。就见坏三的后背上倏地坟起了一道红印,他好像意识不被控制地“哎哟”一声就叫了出来。

黑子骂了一声:“松蛋包,滚一边去!”坏三轻易地就做了叛徒,我们都咧嘴笑了起来。坏三退到了一边,在做了叛徒的沮丧里,他好像也有一点儿庆幸,因为他第一鞭就叫了出来,免了后面的几鞭。

坏三之后是傻牛,这家伙神经粗疏,立场不坚定,鞭子一落就“吱哇”乱叫,我们不想便宜他,趁乱在他身上又加了两鞭。

接下来是我,我下定决心,咬牙闭眼,然而却还是没有做成革命者。我首先承认我不够坚强,其次我认为柳条抽在**的后背上的感觉太难忍了,火辣辣地痛得钻心,好像已经渗出血来。

该秃蛋了,秃蛋是始作俑者,已经立志不当叛徒,我们每个人都以报复的心理用尽最大的力气来抽他,前几下居然都被他挺过去了,还真差一点儿不当叛徒。好在有黑子,黑子手里握的是最粗的一根柳条,带着风声下去,秃蛋终于没扛住,闷闷地哼出声来,也做了可耻的叛徒。

我们满以为黑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叛徒。没想到黑子别人都不怕,却在傻牛这里意外翻船。这傻牛脑子很傻力气很大,从六岁开始放羊,鞭子使得极熟。黑子也许是因为傻牛脑子傻对他有所轻视,心理准备不足,而傻牛却一门心思要给黑子以严格考验,他抡圆了手臂,柳条带着尖锐的风声击打下来。“啪”的一声,就见黑子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下似的,居然双脚离地跳了起来,同时嘴里迸出一句骂人的话:“我**你妈!”

傻牛没还嘴,却说:“你出声了。”

黑子说:“没有,这不算。”

傻牛因为傻而不懂通融,坚持真理:“算!”

黑子说:“不算,我没叫,我没‘哎哟’,没叫‘哎哟’就不算,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黑子把脸转向我们,想让我们表态。

我们都没有吭声,保持沉默,大家心里都明白黑子理亏,他骂那一声就是忍不住疼痛叫出来了,只不过他自以为聪明的以骂代替了叫。

对黑子的判决没有结果,我们都保持沉默,既没有明确黑子就是叛徒,也没有认可黑子不是叛徒。黑子的威信受到了打击,觉得好没意思,丢掉了柳条,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我解脱地说:“不玩儿了,真没劲,一窝叛徒,都他妈的松蛋包,不玩儿了。”

这时刘臣却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还,还有我呢,我还没来呢。”

刘臣因为平时在伙伴当中地位卑微,凡事都把他排在最后,今天他也自觉地缩在了后面,黑子刚才这一闹,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差点儿把他漏掉,他要是自己不吭声,就没人理他了。

黑子已对游戏失去了兴趣,索然地摆手:“去去去,你不用来了。”

刘臣说:“我不会当叛徒。”

黑子此时对这句话有些敏感,因为他还没有澄清自己是不是叛徒呢。黑子有点儿恼:“你爸爸都是叛徒,你还敢说什么不是?”

刘臣又说了那句话:“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黑子把手里的柳条狠狠击在地上,呸了口唾沫,跳起身,说:“好,全过来,抽他!”

我们被刘臣自己提醒,发觉他还没有挨抽,心里不平衡了,我们说:“对,抽他,抽他!”

刘臣顺从地,还态度很是积极地站到了我们面前。

秃蛋抢先,接着是我和坏三,依次向刘臣挥出柳条,都被刘臣挨了过去。大家都觉得意外,我们都以为刘臣会叫呢,但他没叫。我们不得不重视起来了,不能因为我们的掉以轻心而让刘臣当不成叛徒。黑子冲傻牛一挥手,说:“使劲!”

傻牛不敢怠慢,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猛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将柳条抽向刘臣后背。我们从声音就能辨别出这一鞭与傻牛此前抽在别人身上的有所不同,刘臣被抽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水,可他站稳了脚跟,擦了擦眼泪,居然还是没有出声。

刘臣此时的表现让我们有些困惑,这个平时窝囊卑琐的刘臣,这个铁定应该就是叛徒的刘臣,今天居然如此顽强,从他背上那道高高坟起的血印看,他所挨的这一鞭比我们挨的所有鞭都重得多!

我们都紧张了,只还剩下黑子这一关了。现在我们都已经成了叛徒,连黑子都模棱两可,如果最后刘臣竟没有当叛徒,那对我们每个人的自尊心都是一个打击。黑子眯眼觑着刘臣,表情十分凝重,他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

黑子选择了最粗的一根柳条,他缓缓地旋动着手臂,先将力量在胸脯里积聚,再运至手腕,那柳条的尖梢在空中舞出了几个飞闪的鞭花,搅起可怕的风声,当空抽下。

这一鞭抽得!

刘臣像遭了子弹般一击,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的腰深深地弓下去,脸扭曲得像个小丑,一口气憋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喘出来,脸色由红到紫。我们都看出来,他在一个漫长的时间段里在与身体上的疼痛搏斗着,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神经搏斗着,稍有闪失他就会叫出声来了。

但他最后胜利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他终于直起身,我们发现他的嘴角渗出了血,脸色转为苍白,痛楚的表情还在他的脸上逗留不去,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好像闪出了灼亮的光彩,我们听到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绝不当叛徒!”

我们都一声不吭地盯着刘臣,觉得今天的事有着某种不可思议。我们都在心里有些服了刘臣,也都多少有些明白刘臣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坚忍。

但那天我们始终没有明确地宣布刘臣“不是叛徒”。接下来我们一声不吭地保持着沉默,谁自己做了叛徒,也不愿意别人不做叛徒,何况这个唯一没有做叛徒的竟是刘臣,这个事实让我们不愿接受。以黑子为首,我们故意地保持了沉默。

沉默中,黑子把手里的柳条折了一下,折成两段,又折了一下,折成三段,又折了一下折成四段,折得每一段越来越短,他想把柳条无限小地折下去。我们也跟着黑子折着手里的柳条,漫无目的地折着柳条。

刘臣耐心地望着我们折柳条,满脸渴望,我明白他是渴望着我们明确地说出他“不是叛徒”,他也许以为我们折完了柳条就该说话了呢。

但我们没有说。黑子手里的柳条终于折到不能再折,他手指一弹扔了柳条,转了个身,看到了远处的一片麻地,他说:“我们去吃麻果!”

我们明白黑子的意思是我们这个游戏结束了,也明白他是故意要不明不白地结束它。这当然也是我们乐意的,我们没有用热烈的语言表示响应,但我们都用身体语言表示了同意。

我们正要跟随黑子奔赴远处的麻地,刘臣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心里明白大家这一走,他这顿鞭子就算白挨了,关键是今天这一场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急了,居然鼓起勇气拦住了我们,结结巴巴地说:“等,等等。”

黑子装傻:“等什么?”

刘臣脑门上冒了汗,用提醒的语气说:“还,还没说我呢?”

“说你什么?”黑子明知故问。

刘臣说:“说我不是叛徒。”

黑子不耐烦地说:“滚一边去,说什么说!”

刘臣说:“就是应该说。”

黑子说:“为什么说你不是叛徒?”

刘臣说:“我挨拷打没有叫,我们说好的谁不叫谁就不是叛徒。”

黑子的口气破天荒地对刘臣软了软,把脸转向了我们,说:“别人都成了叛徒,凭什么非得说你不是叛徒?你就跟大家一样都当叛徒算了。”

我们笑起来,都同意黑子这样抹杀原则。

“不!我不当叛徒!”刘臣说,语气从未有过地坚定,“你们说话要算话!”

黑子今天对刘臣的脾气已经相当好,现在终于恼了,说:“去你妈的,你以为不当叛徒就这么简单?挨几鞭子就得了?”

刘臣说:“是你事先这样说的。”

黑子自知理亏,说:“我就是说你不是叛徒也没人服气,你爸爸就是叛徒!”

刘臣说:“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就是不当叛徒!”

黑子忽然笑了,他转着眼珠,显然有了新主意:“那好,要不我们再给你一个考验,如果你能经受住这个考验,我们就承认你不是叛徒。”

刘臣把脸一昂,让自己振作了一下,问:“什么考验?”

黑子说:“这样吧,我们给你‘看瓜’,你要是能经受住‘看瓜’的考验,我们就承认你不是叛徒。”

“看瓜”是我们当地惩治顽劣的人的一个手段,很残忍:把一个人的裤子解开,把他的头塞进裤裆里,再用裤带系紧裤腰,就是“看瓜”。被“看瓜”的人弯着腰憋在裤裆里,初时还能忍受,时间长了则痛苦难当,没有不求饶的。

刘臣沉吟着说:“要是我经受住了考验,那你们谁都得承认我不是叛徒。”

黑子说:“谁都承认,谁不承认我揍他。”

但是刘臣接下来犹豫着,我们拿不准刘臣会不会同意,“看瓜”的滋味没有人能承受得了。我们盯着刘臣的脸,琢磨着他心里在怎样想,刘臣却不看我们,而是转过了脸,抬眼望着很远的地方,那是遥远的天边,他的脸呆板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眼神定定地,仿佛在他的心里有庞大的思想在旋转。

我们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像一枚巨大的蛋黄在村东老槐树的树梢上挂着,摇摇欲坠地眼看着往下沉,它斜射的光辉给全村的树梢屋顶墙头篱笆镶上了一道虚幻的金边,让这一切看上去都显出闪烁的灿烂。只是这种灿烂不能够维持多久,走向黄昏的太阳与东方红太阳升时不一样,它是衰老的,走下坡路的,它将很快地下落消失,灿烂的景象将会刷地褪去,曾经被它笼罩下的一切会迅速黯然。

很宁静,天空下面生长着大片庄稼的田野也很寂寥,四下无人,河滩平展展地显得很空旷,也显得我们很渺小,我们每个人都拉出了长长的虚薄的影子。

良久,刘臣终于最后下了决心,说:“行。”

黑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这可是你自愿的,你别后悔!”

刘臣说:“我不后悔,但你们要说话算话。”同时他又缜密地提出了一条约定,“咱们得说好我坚持多长时间就算数。”

黑子说:“我们去摘麻果,回来就给你解开,就这时间,只要你不叫饶,就算你赢。”刘臣没有表示异议。

刘臣顺从地心甘情愿地自己解开了裤带,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托着裤带,裤带像条死蛇一样在他手里晃悠着,他又最后说了一句:“你们要说话算话。”

黑子指挥着我们,秃蛋上前抢下了刘臣的裤带,呈到黑子手上,我们又一拥而上把刘臣的脑袋按进了裤裆,刘臣似乎临时有些后悔,我们按他的脑袋时他强硬着脖子往外挣,但我们不容他反悔,七手八脚乱按,刘臣拗不过好几个人的力量,一颗脑袋窝窝囊囊地被塞了进去,裤腰最后由黑子亲自用裤带系上,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刘臣被装在裤裆里之后只能躺着,他为了寻找一种适宜的姿势不停地在地上蠕动,活像某种巨大的昆虫的幼虫。黑子吩咐秃蛋和傻牛把刘臣抬起来,扔进旁边的灌柳丛。秃蛋捉住刘臣的腿,傻牛捧起刘臣囫囵在裤裆里的部分往柳丛里抬,也许是碰痛了刘臣什么地方,刘臣在裤裆里“唔唔唔,唔唔唔”,我赶上前,想听听刘臣在说什么,没有听清,坏三也跑上来听,也没听清,我们就不再管他了。

要有一个人留下来负责看守,监听刘臣什么时候叫饶。黑子吩咐傻牛留下,这多少有点儿报复傻牛的味道,要不是这,其实倒应该是让我或者是秃蛋留下来。

接下来,黑子就率领着我们其余的人马去远处的麻地吃麻果去了。

傻牛因为智商偏低的缘故,责任心就不够强,我们刚到麻地,他就呼哧呼哧追了上来,因为他也想吃麻果。我们问他:“刘臣叫没叫饶?”

傻牛说:“没叫。”

我们说:“这小子还真筋道。”

黑子说:“多憋他一会儿,我不信他不叫。”

我们在麻地里吃麻果,麻果其实并不好吃,淡淡的,没味,还麻嘴,但我们仍是饶有兴味地胡吃,把麻地弄得一片狼藉。我们正糟蹋得忘乎所以,忽听一声炸雷似的怒吼:“兔崽子们,我剥了你们的皮!”

我们惊得差点儿尿了裤子,知道是负责看守麻地的老五爷,黑子一声“快跑”领着我们向麻地深处没命地逃窜,背后老五爷披荆斩棘地追了上来。

我们屁滚尿流地穿过麻地,一路跑进村西的杨树林,没头没脑地往最茂密的地方钻下去,老五爷被我们甩得没了踪影,黑子得意地说:“这就是游击战!”

喘上几口气我们缓过神来,黑子吩咐坏三去放哨,防止老五爷来偷袭。黄昏已接近尾声,照在树冠上的光线已不再明朗,茂密的树林里幽暗神秘,我们掏出铅笔刀削树皮玩儿,在树上刻字:老五爷是大王八。

后来,我们又玩儿起了捉迷藏。

直到天黑透了我们才散伙回家,我扒了几口饭就爬上炕去睡觉。蒙眬中,做着混沌的梦,不知身在何处,却恍惚听到了颤悠悠的让人害怕的鬼叫。妈妈忽然摇醒了我,问道:“刘臣有没有跟你们一起玩儿?”这时我听清了那鬼叫来自大街上刘臣一家人的呼唤,他们在找刘臣回家:“刘臣,刘臣,回家哎——”

我激灵一下:天哪,刘臣还在东河滩呢!

我妈妈拽着我,领着刘臣一家来到东河滩,经我指点,刘臣爸妈手忙脚乱地从灌柳丛里把刘臣抬出来,他还被“看着瓜”闷在裤裆里,抬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声息。刘臣爸妈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系着的裤带,把刘臣的头掏出来,一股臭气蹿上来,迅速弥漫,那是他在临死前拉了一裤裆的屎。

他们把手探在他的鼻子底下,早已没气了。

哭声骤然响起。

刘臣妈再也不顾忌自己叛徒老婆的身份号啕大哭,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发出这么嘹亮的声音:“我的儿啊——”

刘臣姐姐也失声痛哭。

我妈妈出于被刘臣一家感染,也协助着他们哭。裂心的声音传到了村里,惊动了夜晚的村庄。

我有点儿六神无主。乱纷纷的声音由远而近,村里人马上就要赶来了。

刘臣爸爸也在哭。但他不是号啕,男人一般不会号啕,即使他是叛徒。他低泣着,泣出的声音有几分滑稽,就如同我曾经在他家里听到过的他下雨天躺在炕上呻吟时发出的声音。

他双膝跪地,向横躺在地下的刘臣探着身倾着脸,嘴里犹有不甘地轻声呼唤:“刘臣,刘臣……”

忽又更深地伏下去,把脸贴在刘臣的胸口,想听一听刘臣的心脏还有没有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