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8,19。
按老师说的那样,排球被一个个数好放回到架子上,组成一道规整的墙。红得黯淡、摇摇欲坠,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整个过程有点枯燥,温梦花了不少时间,等一切做完已经六点过五分了。
体育馆里除了两三个留下打篮球的学生,剩下的都走的差不多。温梦决定先去洗个手,毕竟摸球沾了土,怕一会儿把书包蹭脏了。
洗手间很小,凉的水珠从龙头里往下淌,沾湿了皮肤。
空荡荡的回音,场馆木质地板特有的油蜡味,潦草的水声。温梦在不安中抬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要确认什么。
五官是清秀的,唇边小痣平添一点俏皮,称得上赏心悦目。
只可惜这张脸的主人并不这么认为。温梦觉得自己和曾可欣比起来,不仅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也太沉闷,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如果她是李彦诺,也一定更喜欢会跳舞的女生。
可为什么要和曾可欣比?退一万步说,李彦诺会喜欢谁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温梦想不清楚。
但即便如此,她却又在真实的烦恼着。就像鞋里进了一粒细小的沙子,明明根本看不见,却咯得难受。焦躁感蔓延,毫无理由。
不能再想了,头疼。
温梦关上水龙头,从兜里抽出张面巾纸,把残留的水分蘸干。纸张细软,粘在皮肤上,有种被束缚的紧致。
她努力把濡湿的纸巾从手背上撕下来,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转身往外面走。
体育馆有些年头,当初修的时候欠了点考虑,男女生厕所就隔了一道墙。
推开洗手间门时,温梦迎面撞见几个高个子男生。其中一个正向其他人显摆手里的黑色手机,是刚出的iPhone。
旁边的同学艳羡极了:“这是你新买的手机?我听说只有香港才有啊。”
在市面上全是直板诺基亚和翻盖摩托罗拉的2008年,全触屏的iPhone一代显得格外新奇,比任天堂的游戏机还要贵重。
拿着手机的男生很得意:“不是我买的,是找高二那个谁借的。”
“你都用了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还给人家,人家能乐意吗。”
“怕什么啊,廖维鸣那么有钱,不差一两千的,坑他一下怎么了。再说我看他都买新手机了,没准这个都不用还了。”
“卧槽,你可真行,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那群男生爆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温梦原本已经走出一点距离,突然听到“廖维鸣”这个熟悉的名字,于是竖起耳朵。回身时说话的几个人已经进了洗手间,她只来得及瞥见对方红色校服的一角,是高三的学生。
好像是之前的那个学生会会长,一扫而过的太快,实在没看清楚。
温梦想着,进了教学楼。
今天难得没有小测,又过了值日的时间,十班本来应该空无一人才对,但此时教室的灯却还亮着。
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有个人趴在桌上玩手机,神情有点懒洋洋的。
他的校服拉链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黑色羊绒毛衣,大概是体育课上打球出了汗,有点热。毛衣材质柔顺服帖,印着温梦不认识的logo,看着是名牌货。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刚刚才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廖维鸣,转眼就在教室里看见本人,温梦一下子有点懵。
她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
廖维鸣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晚回来。他愣了一下,暂停了手机游戏:“家里的车堵在路上了,晚点来接我。你呢?”
“我刚刚帮乔婕还器材去了,现在就回家。”温梦收拾好课桌,套上外套,背上书包。
廖维鸣冲她挥挥手:“拜拜,明天见。”
门口不过几步之遥。
温梦眼瞅快要踏出去,临了又驻足,回过身子。
皮肤白的人通常发色和瞳孔都会很浅,反正廖维鸣是这样的。
此时他继续玩起游戏,眼珠在屏幕映衬下发亮。光和影被单薄的鼻尖错开,泾渭分明,漂亮得具有攻击性,却也有点脆弱。
大概美的事物总是如此。易碎,需要精心照顾。
温梦扫过那张脸,又停在了廖维鸣握着的手机上。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你是把另外一部iPhone借给高三的同学了吗?”
廖维鸣头也没抬的回答:“对。怎么了?”
“刚刚在体育馆,我听见……”温梦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件事其实很讲究点语言的艺术。
廖维鸣诚心诚意的把高三学长当朋友,对方显然只把他当提款机。事实虽然如此,但如果说的太直白,廖维鸣不仅丢面子,心里估计也会难受。
温梦决定委婉一点:“东西借的太久的话,还是早点要回来吧。”
廖维鸣放下手机,扬起脸:“为什么?”
这句话把温梦问住了。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最后只能被迫直接了些:“那个人不太厚道。”
片刻沉默。
“是因为他图我钱吗?”
温梦震惊的反问:“……你知道?”
“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一起玩?”温梦就差把“我不理解”写在脸上了。
廖维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她,把话题岔开,目光里浸了蜜似的:“谢谢你提醒我,你真好。”
——眼睛好看的人就是有这个毛病,看谁都是无差别的含情脉脉。
温梦被这么一盯,突然有点忘记自己的初衷:“那个,没什么,都是同学,应该的。”
廖维鸣笑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机,拎着椅背后面的书包站起身:“好巧啊,我家的车也来了。我们一起走吧?”
走廊很长,从教学楼里出来,空气很冷。温梦把自己缩进围巾里,鼻尖被冻得通红。
学校在胡同靠里的地方,距离能进车的入口还有个百十来米。原本这点路,她是想默默走完就算了的。
但是廖维鸣不是那样的性格。两个人一路往前走,怎么不讲话呢?
他非要聊点什么。
“感觉集训回来,好多东西都听不懂了。”廖维鸣用手搓了搓露在冷风里的耳朵,“心里有点没底。”
谈别的不行,谈学习温梦是在行的。
她悄悄松了口气:“不用太担心,还有时间呢。可以借之前的笔记来看,实在不明白的就问我们好了。”
我们。
温梦指的是她和李彦诺。
廖维鸣敏锐的从句子里挑出了这个关键词。
他侧过脸,状似无意的说:“感觉你和彦诺最近关系挺好的。”
“是还可以。”温梦顿了顿,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主要是经常一起复习来着。”
“这样啊。”廖维鸣呼出一口白气,没有把话接下去。冷雾凝在他的睫毛上,一点湿漉漉。
话题尴尬的停在这里,其实温梦也有点不是滋味。
因为一说到和李彦诺关系不错,她又毫无理由的想到了曾可欣。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回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的。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各有各的心思,都不再吭声。
夜里温度低,初冬的雪终于不再那么快融化。
一层层盖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在安静中显得格外聒噪。就像被赶鸭子上架的鼓手,坐在台上心虚极了,胡乱敲出些鼓点,没有一个在节拍上。
进车的路口不远,走个几分钟就到了。
双闪灯忽明忽暗,这回来接廖维鸣的从路虎换成了奔驰,漆面油亮,恨不得在夜里都发光。
“已经好晚了,我送你吧?”廖维鸣要拉开后座的车门。
温梦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公交车站,连忙拒绝:“不用,我坐112路回去,很方便的,不麻烦你了。”
她说完扔下句“再见”,就裹紧围巾一路往前跑,以示决心。胡乱跑出几米,却又停了下来,往回看去。
廖维鸣还靠在车边上,两只手插在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大一轮月亮在天上挂着,照得他发丝上都泛起银白,像个雪人。
“那个。”温梦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廖维鸣抬起头,有点疑惑地问。
呼吸压过了雪声,车流在身边穿过。
温梦清了清嗓子,说的很慢,但很认真:“我觉得……高三的那帮人不值得你对他们好。”
提醒是多余的,搞不好还有点啰嗦,但那些刚刚在教室里被岔开的话,温梦还是想再重复一遍。
就当是她多管闲事吧。
廖维鸣微垂的眼里先是闪过一点意外,之后露出柔软的笑意:“是吗?”
“嗯,真正的朋友是不会那样利用你的。”
“我知道了。”廖维鸣回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碎一个小心翼翼维持的幻境。
温梦见他真的听进去了,放心的舒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是廖维鸣问了一个问题。
“那我们能做真正的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