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再次见到程秀珊,黎承睿觉得恍若隔世。
这是一种真实的违和感,眼前的人分明是熟悉的脸孔,五官的位置和形状闭上眼几乎都能堪称精准地描摹出来,但凑在一块却硬是生产出一种深层的陌生和荒诞,就像一觉醒来,物是人非,荒诞不经却偏无从说起。
这是程秀珊。
黎承睿微眯着眼看她,程秀珊在短短几天内瘦了,她坐在黎承睿对面,白炽灯直接打在脸上,越发显得颧骨高耸,眼眶凹陷,脸色白里透着青,没有化妆,形容憔悴,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好像一夜间被伤了根的植物一般枯萎蔫黄。最糟糕的是,她的目光带着呆滞和麻木,脸上宛若带了厚重的石膏面具,真实的自我不知藏匿何处,而此时此刻坐在众人跟前的,只不过是一具名为程秀珊的行尸走肉而已。
黎承睿从未见过这样的程秀珊。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总是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她长相不算顶漂亮,打扮上与时尚也绝缘。但她总是有本事让自己从头到脚透着干练爽利,笑容中透着真诚和善解人意,举手投足中总有说不出的亲和力。因此在他们俩还没闹翻时,黎承睿组里的同事见到她都像见到自家人,打闹说笑从不忌讳。有时那几个年轻的犯了错,还会拐弯抹角找她帮忙说情。
在黎承睿的认知中,程秀珊从来都是气质知性且乐于保持这种形象的女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程秀珊会不化妆就任由自己神情萎靡展现于众人眼前,他也从没想过,程秀珊有一天会悲伤外露到这个程度,似乎全世界在她面前崩塌了,而她茫然无措一般。
他心里对这个女人残留的那点怨怒霎时间都减弱了,没错,她是欺骗了自己,也许一直欺骗,一个谎言说出去,就必须继续再说千百个谎言来弥补,说得多了,也许程秀珊已经开始轻视黎承睿,也许他从头到尾对这个女人而言,就是一个方便使用的社会身份符号而已。
可此时此刻,黎承睿却觉得自己还生她什么气呢?她受的打击够大的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悲恸欲绝的女人,虽然这种悲恸其实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吴博辉跟她关系匪浅,说明她的谎话一点都不高明。
黎承睿呼出一口长气,对一旁的周敏筠使了下眼色,周敏筠立即会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出审讯室,随后又进来,把一杯热腾腾的饮料放在程秀珊面前。
“珊姐,呃,喝杯鲜奶,”周敏筠磕巴又不乏同情地说,“放心,加了糖的,我记得你喝牛奶一定要加两勺糖的。”
程秀珊歪着头没有动,黎承睿放缓了语调,温言说:“阿珊,喝吧,你是不是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先喝点热的东西暖一下胃,等会我给你叫鱼片粥,好不好?”
程秀珊仍然麻木,黎承睿叹了口气,放下笔走过去,弯下腰扶住她的肩膀柔声说:“阿珊,别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才行。你这样,别说走的人不安生,你爹哋妈咪呢?他们年纪都大了,你总归要替他们想想。”
程秀珊抬起头,看着他,木然地说:“阿睿,你说怪不怪,我其实很想哭的,可一点都哭不出来。”
“那就不要哭。”黎承睿说,“我认识的阿珊够坚强,现在可以不哭,留着想哭的时候再哭,乖,现在先喝牛奶,喝完了,帮助我们回答几个问题,然后就回家休息。”
程秀珊缓慢地点点头,她转过眼珠子,然后用同样的速度试探地伸出手,像确认那个马克杯的存在一样摸索过去,随后双手握住那个杯子,捧到自己跟前,热气氤氲,她的眼睛好像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然后她小小地喝了一口,再喝第二口。
黎承睿回到她对面坐下,耐心地等着她把牛奶喝得差不多,然后才对身边的同事点点头,示意开始问讯。
黄品锡推过去一叠纸,对程秀珊说:“程秀珊女士,请你解释一下你账户上出现的大笔金额进出,据我们所知,你本人的收入水平不足以证明这些钱来源合法。”
程秀珊放下杯子,默然不语。
“程秀珊女士,如果你保持沉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跟吴博辉先生被谋杀有关,且这么多钱,谋杀动机足以成立……”
“你什么意思?”程秀珊终于有了反应。
“我的意思是,我们警方能以嫌疑罪名先扣押你。”黄品锡说。
“我怎么会杀博辉,他那么爱我,我怎么会……”程秀珊摇摇头,看向黎承睿,哑声问,“你也这么怀疑?啊?阿睿,一场相识,十几年老友,博辉又死得那么惨,你觉得那种事我做得出吗?”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和悲愤,在场的人跟她都有些旧日情分,此时听了都不好受。黎承睿摇头和声说:“是不是有嫌疑不由我说,是由证据说的,我们的证据显示你跟吴博辉存在长期的感情关系和金钱纠葛,阿珊,你了解我,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通过别的途径查出来,但那样的话大家就都不好看,倒不如你合作点,你说呢?”
“是啊珊姐,你也想为那位吴医生报仇,早日抓住真凶吧?”周敏筠适时地插嘴。
程秀珊垂下头,想了一会,然后说:“好,我帮你们,你们要答应我早点抓到凶手。”
“那是一定。”黎承睿点头,再问她,“那些钱,其实是给吴博辉的,对不对?”
“是。”程秀珊点头承认,“博辉等于打两份工,那是他另一份工作的收入。”
“那为什么要把钱打到你账户上?”
“是博辉的意思,”程秀珊微微颦眉,目光忧伤悠远,哑声说,“博辉说,我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他不想别人知道他还接兼职,这违反医院规定,被发现要炒鱿鱼的。但其实……”
“其实什么?”黎承睿耐心而平和地问,“是不是你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可信?”
程秀珊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丝苦笑说:“还是你了解我。没错,我是觉得怪怪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借我洗钱,但我又很清楚,他不是这种人。”
“他所谓的兼职是什么?”
“也是做医生,好像是给有钱人做私人医生那种,”程秀珊摇头说,“但他从没告诉我具体是谁雇佣他。”
“难道一点信息都不透露?”黎承睿皱眉问,“比如他怎么会认识这个有钱人?他是不是以前读书就受过对方的资助?”
程秀珊顿了顿,想了一会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博辉是曾经提过他读书那会的事,他说他很早就出来打工,幸好东家够慷慨肯借钱给他,不然学费都付不起。”
黎承睿点点头,问:“看来这位好东家一直对他多方关照,一直到今天还这样。”
“不是一直,”程秀珊说,“我刚刚认识博辉的时候,他还没有做兼职。”
她似乎一下想起自己曾经撒过的谎,脸上显出一丝尴尬。
黎承睿却像忘记了一样,轻描淡写地问:“你怎么确定?”
“因为,他那时候,很多时间陪我,近这两年才……”程秀珊住了口,瞥了眼黎承睿,忽然像豁出去那样,惨淡一笑说,“阿睿,对不住,我骗了你,我其实跟博辉认识了有四年,我骗了你,老天现在给我报应了,如果早知他会这么早走,我就不会那么自私,都是我的错,我太在乎自己的感受,我只考虑我面上好不好看,我从来没替他想想,更加没替你想过,我有报应了,看见没,我报应的就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么在乎我,再也不会有……”
她的声音太凄楚哀伤,却偏偏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黎承睿此刻倒宁愿她痛哭一场,总好过这么万念俱灰的腔调。他心里一痛,摇头说:“珊,你别这么说,不关你的事,不要这么自责。”
程秀珊闭上眼,却又睁开,强笑说:“博辉是好人,是我认识心地最好的人,他出个门,见到街上的猫猫狗狗,都会特地跑去买猫粮狗粮喂它们,逢年过节他都是在信义会那边做义工,平时在医院上班,帮过的人,救过的人不知多少,他不该死得那么惨。”
“珊姐,节哀顺变,我们会尽力抓到凶手的。”周敏筠红着眼睛对她说。
“我总是觉得,博辉并不是真心实意要做那份兼职,”程秀珊垂头想了想说,“他跟我提过,等存够钱还完人情就不做了。”
黎承睿问:“人情?”
程秀珊点头说:“对方毕竟借钱供他读书啊。”
黄品锡问:“阿珊,你再想想,吴博辉有没有给你提供过聘请他的人任何其他的信息?”
程秀珊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但我知道,他每次回来总是很累,会给我打电话,说工作好辛苦。”
“他在医院的工作跟你抱怨过吗?”
“那倒没有。”程秀珊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我看见你账户上那些钱又转走了,转哪去了?”
程秀珊低头,沉默了很久才哑声说:“我们拿去投资基金。原本是想赚多点,然后把钱用来资助内地需要手术的贫困儿童。但博辉走得这么急,我,我一个人,我昨天就把基金全卖了,都捐给慈善总会。人都死了,揽着那些钱还有什么意思?”
黎承睿良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对面的程秀珊,忽然想如果那时候他跟她不早早确立恋爱关系就好了,他们可以做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可以分享彼此各自的恋情,那样的话,程秀珊跟吴博辉会顺理成章走在一起,而他们也能过上一天堂堂正正的情侣生活。
那样的话,也许人生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遗憾。
这种大到无法弥补的遗憾。
程秀珊是被她的家人接走的,她跟黎承睿一样,上头也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此刻来的是程秀珊的大姐,她过来搀扶自己的妹妹离去时,抱歉地看了黎承睿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她跟黎承睿也是打小认识,黎承睿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大姐,好好照顾阿珊。”
“我们会的,放心啦,”程家大姐搂着自己的妹妹,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发现她没有那么呆滞了,略微松了口气,转头对黎承睿说:“多谢啊,我小妹她没给你们惹麻烦吧?”
“怎么会,阿珊一向做事有分寸的。”黎承睿说,“请转告伯父伯母也放心,今天我们只是例牌问话,没什么事。”
“嗯,你有心了。”程大姐说,“我们先回去,不妨碍你们做事了。”
黎承睿把她们一直送到电梯口才转身回去。
世事无常,只不过一月前,他还觉得非程秀珊不娶。
可再好的计划哪经得住生命的变故?他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心心相映,他则为一个男孩神魂颠倒,他们俩都刚刚明白自己生命中真正不可或缺的东西是什么,刚刚下定决心,让各自照自己真实的心意去活一次。
可一转身,却再次天翻地覆,生死别离。
黎承睿莫名有些悲伤。
但他很快甩掉这种感觉,他回到组里,继续集合组员,安排他们接下来调查的对象和工作。
正跟阿Sam聊着,他的手机忽然就响了。
黎承睿低头一看,忽然心跳加快,他转身回办公室,关上门,接听了电话。
林翊的声音空灵却清晰,他就像知道黎承睿需要他一样,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打来恰到好处的电话。
尽管他本人一无所觉。
可奇迹般的,黎承睿心里的悲伤真真正正地消失了,他听着电话那端男孩用呆板而认真的语调向他宣告,他已经好了,医生说他能出院了。
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可黎承睿却听出男孩细微不可察的情绪,他很满意,他想跟人分享可以回家的讯息,他选择了自己。
黎承睿高兴得嘴角压抑不住笑意,柔声问:“恭喜恭喜,妈咪等下来接你吗?”
“不用啊,我自己回去,东西不多,”林翊一本正经地提醒他,“坐地铁只要几站路。”
“我去接你。你等我。”黎承睿不由分说地替他做了决定。
“哦。”林翊乖乖地答应了,又问,“开车来吗?”
“是啊。”
“我喜欢那架车。”
“呵呵,今天你坐个够。”黎承睿问,“等下接了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嗯,云吞面。”
“好。”
黎承睿挂了电话,他忽然很想将男孩紧紧抱住,人生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爱一个人如此难以为继,若不在能伸手够着对方的时候坚决把他抱在怀里,怎么知道下一秒钟怀里会不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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