餍食之兽 11(1 / 1)

夏羽寒扯不断魔神的头发,但她脚下的腐土渐转透明,深深浅浅的黄白色,黏稠依旧,好似缓慢融解的白腊。

黏答答的,散发出生物的腥气。

像生命结束后所流出的尸水,又像生命初始时,伴随阵痛的羊水。

“放开,我们无法在这里消灭彼此,这儿是万象诸法的开始。”她说,“太清夺魂印是属于我的空间。”

“但我可以毁了整个空间,你的心相。你不取心脏是对付不了我的!”

魔神发出嘻嘻的笑声,“因为我就是你的恐惧。人类有多少恐惧,我就有多少形貌─────”

从第一次血祭之后,魔神感受到一切开始有明显的变化────

异于欲望和愿望的“别的”。

新的食物。

那新的食物以往很少在祂眼前出现,或是祂从未察觉,

像是白雾,从人的心间窜出,交互传染,弥漫了整个校园,逐渐往外扩散。

人们讨论频传的命案,讨论每个区域依序死人的离奇巧合,网路上开始流传一些乡野怪谈,关于诅咒、五芒星、流年、推背图,各种奇奇怪怪的魔幻想像,绘声绘影。

那白雾随之越涌越多,毫无节制的四下扩展,随着传说漫出校园,缠绕在人们身上。

人们好像还是日复一日的过着。

但魔神开始嗅到别种香气。

关于恐惧、灾难、诅咒,和死亡。

那些思想混杂在一起,从人类身上飘散出食物的香味。

───好可怕,有人死了!

人们最喜欢这样说了。

───听说,今年要出大事....

人们焦虑又兴奋的交换讯息。

───什么事呢?

渴望不幸的新闻降临于远处,以供谈资。

───哎!哎!等着瞧呢!

啊,对啦,就是这个味道。真香。

恐惧是人们没给过祂的东西,因为在此之前,祂一直是吉祥风水的象徵。

可是当贪欲膨胀到遍满都城时,魔神开始从人们身上寻找新的食粮。

那就是恐惧。

恐惧比贪欲更廉价,更容易取得,

因为人们喜欢分享恐惧,又浸淫在恐惧衍生出来的惶然。

人们引颈看热闹,一边恐惧一边兴奋的观看别人的不幸,

人们喜欢这样,助长恐惧,参与恐惧,帮恐惧增殖。

贪欲不再吸引魔神了,祂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祂默默的等待掌心的伤口长出新生肌肉,再次抬头望向地面时,祂发现自己在人类眼里已经成了别的东西────

凶煞,不祥,死亡,瘟疫,与恐惧。

原来恐惧真香,真美味!

无形象的魔神乘着恐惧漂浮在人们心间,翻看,

祂发现恐惧竟比贪欲更鲜美,更贴近鲜活的生命:

人们永远都是恐惧的。

恐惧成了魔神的赋形力量,

祂终于可以不用再理会人们的贪婪,因为恐惧本来就长在欲望的背面───

貪生是因为怕死;

贪爱,是因为害怕失去别人的关注,害怕自己重新陷入没人爱的孤独;

贪财,是因为害怕贫穷,害怕没钱,害怕在困顿中绝望挣扎的滋味,所以一朝致富了,就更要贪买名车买豪宅买这个买那个,因为穷怕了。

怕!一切都是因为恐惧而已。

人们怕不穿金戴银就会被轻视,怕不炫富就没人在乎自己,怕不大声嚷嚷就没人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恐惧无所不在,魔神看透了人们心底最深层的恐惧,

而掌握了恐惧,就掌握了生命。

恐惧无疑是更好的东西。

更能让人们看着祂,凝视祂。

魔神终于显形了,祂发现制造恐惧、吞食恐惧,比满足人类的祈愿并等待回报更轻易,

现在,祂打算继续吃,吃下所有人的恐惧。

直至明白恐惧的那一刻,祂便成为名符其实的【魔神】────祂总是人心最恐惧、最不愿直面的那个阴影。

“你────不恐惧吗?”祂逼视夏羽寒。

若不得自由,祂就让她恐惧,让所有众生都一起恐惧。

“你放我呢?不放呢?”

魔神的头左右摇摆,低暔自问,

祂的声音细细碎碎,如风铃轻响。

祂的发丝错综蔓延,穿梭在高楼广厦之间,

那些十里洋场烟花浮华,全在祂发间剧烈晃荡。

夏羽寒恐惧什么呢?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她放缓呼吸直视魔神的双眼,那绘有鲜红图腾的眼皮眨了又眨,图腾开始蔓延,形成漩涡,彷佛要将夏羽寒的魂魄卷入。

太清夺魂印正在摇荡,夏羽寒没有移动脚步,

但她明确感受到在太清夺魂印之外,她肉身足下的地板和整栋社团活动中心都在震动,越晃越明显。

地震,

她必须在阵犄和全城之中做出选择。

因为魔神的力量已强大至此,

祂要崩地,不惜让整栋大楼倾倒。

祂是恐惧与贪婪的总和,祂吞食了人命,而且有权再索讨更多,

祂再也无法被描述,无法被消灭,无法被捕捉。

构筑它的一切都由众生身上取之,

祂拥有的一切都是空,亦是真实,可真正的祂,到底是为何存在?

“哪,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告诉我,我为何存在────”

魔神的声音在她耳边怒吼,质问。

夏羽寒不得不相信,要是她一直不答覆,魔神今晚就想把整栋大楼连根拔起,

她可不想赌魔神的力量是否大到那种程度。

她直视着魔神的金色妖瞳,勉强妥协了:

“你别震了,我放你吧,可你要告诉我方法啊。”

“喏~左脚。”

魔神果然乖乖停手,指着自己的左脚。

夏羽寒不得不诚恳的配合,她弯身使劲,用力想帮忙拉起魔神的小腿,

拔了又拔,祂足底的火焰熊熊燃烧,却吸得非常牢固。

那就是最后一个阵犄。

最后一个困住祂的小麻烦。

在夏羽寒看来,魔神就像一脚踩在天然火井内,深陷其中,

或是说,祂的左脚根本就是那口火井中长出来的。

夏羽寒握住祂的小腿摇来摇去,魔神也又跳又踱,

最后双方面面相觑。

还真的拔不出来。

夏羽寒喘口气,问:“这到底怎么锁的?”

“我一出生就这样了。”魔神垮着小脸。

“好吧,这是火啊。”夏羽寒想了想,“那你之前破坏掉的其他是......?”

“三个。”魔神抬起有钉痕的小手,“一个是水泉,一个是......”

魔神从不知道人们把这个风水魔阵冠上什么怪异的名字,冥素四维阵或逆四元阵都是人们后来加上去的名相,祂不知晓,也不必知晓。

祂只记得,自己是从地水火风的四轮四相中诞生。

火性炽然,水性湿凝,地性坚牢,风流不滞,

祂在四大混杂中揉揉眼睛,睁眼,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长。

那祂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万物皆有名字,连这个劳什么子的破阵人们都帮取了名字,就只有祂───祂是谁?

魔神凝视自己的左脚,陷入迷惘一瞬,再度狂怒起来。

“你给我名字!我到底被叫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名字的神,祂汲取人类许愿的欲念,掠夺。

没有名字的魔,祂乘着人类害怕失去的情绪而行,遍满人心。

魔神的提问像是一道Sphinx*的难题,夏羽寒看着祂长发间飘荡的车辆行人商铺高厦楼房,

那一瞬,她明白祂究竟是什么了。

叶峰为何遍寻不着祂的真元,为何祂这么难被彻底消灭,

因为祂根本不可能被消灭。

想从根源消灭祂,本来就是错误。

祂和城市一同长大,只要众生在,祂总是存在,只是有没有得到形体而已。

魔神搭在她颈上的的发丝越发缩紧,

祂双目流下血泪,扑簌簌滴落,再度狂叫起来:

“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你,你又是什么??”

狂风呼啸,夹带着大量的虫海,

蟑螂甲虫蜘蛛蚂蚱全都朝夏羽寒扑面而来。

她静静的闭上眼睛,隐入纷飞的彼岸花。

“你不用再玩这些把戏。我对恐惧本身不感到恐惧。”

夏羽寒冷冷道破,

“你的真名不是恐惧,你只是贪───生之欲的其中一种。”

小娃儿一出生就懂得欲贪,从呱呱坠地时就放声大哭,贪婪的呼吸空气,张嘴大口吸吮乳汁,懂得用小手抓紧另一个尖尖角,害怕被抢夺。

从贪欲之中,人开始懂什么叫做【我】,什么叫做【我的】。

喜贪无餍,以贪缘故,故生我见,有所取着,

如是诸法,辗转升起。

人总是嘴里含着一个,便急切的去抓取下一个,再下一个,

人永远都在追逐欲贪所衍生的需求,无论那是否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需求。

万物因此而生,因贪掠夺,

它会抓取到油尽灯枯时,喉咙间发出喀喀喀粗重混浊的嘶声,还贪婪的想吞咽下一口气,却没有了。

那就是一条性命的终结。

以贪欲延续贪欲,就像衔住自己尾巴吞食的蛇,永远永远,都会轮转下去。

只要众生在,祂总是存在。

“你跟我的花一样,在世间缘起后,就是永生,无关形貌。我并不输你。”

夏羽寒按住祂的额头,狠狠一扭,整个太清夺魂印开满了艳红的彼岸花: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是传说的贪食幻兽,饕餮。”

“饕餮,你根本不该有形体。”

自风水禁术诞生,被囚禁于冥素四维阵中,日复一日,为人们掠夺福泽繁荣,根源却是贪得无餍的人心。

饕餮是幻兽,随贪欲而成长,它没有真元,而且杀不死。

凝聚祂的异术之主到底是谁呢?

夏羽寒终于接近谜底的真相,

那是来自天外天的威胁,为她而来。

地界传言是当年的一名通灵风水师,所以黄大仙带领众妖下山追来,误以为神裔馆是那风水道士的传人,便大张旗鼓寻仇。

但天权宫却著眼别的,他们终于怀疑起神木的起源,所以紧盯着冥素四维阵不放,那是两宫之主月刑仙尊和紫源仙尊的角力。

那天枢宫为的是什么?

沈希泽带来白树法坛,又叠在冥素四维阵之上,他原本想对付的肯定不是误打乱劈的苏莞静,那又是谁?

今夜过后,神裔馆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仙界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但真相已从魔神的口中浮现,魔神原本有个主,那主儿叮嘱祂守在这里,等待有人来取神木树根下方的心脏───

一甲子前,或更早更早,

那人就已料定,总有一天,她会走到神木下。

可那人终究漏算了一著,她带了伴生法器彼岸花,

贪欲要排在生之原欲之后,她可以用彼岸花分解魔神。

直视恐惧,或许仍然无法彻底消除恐惧,

但可以明白自己为何而恐惧。

有了答案,一切就很清楚,了然于心。

夏羽寒对奶声奶气闹别扭的魔神不再畏惧,对仙界的猜疑却油然升起。

她还是得躲好,在她能力完全成熟之前。

真相必须被掩埋,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没有人想知道真相,所以人间传颂记载的,总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兴学顺利,为了风水吉祥,为了平安无灾,为了富庶丰饶,所有说法都精准切入了人类的贪念,又加以利用,最后竟生出这后患无穷、不可能被消灭的魔物───

而她也必须让这个风水理由延续下去。

“饕餮,你输了,睡下吧。”夏羽寒不顾饕餮的挣扎,将祂强行按入尸水里:

“我与你密约,我会想办法为你解缚───”

饕餮不放弃抵抗,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还死死反咬夏羽寒的手:

“不行!不行!你要先喂我!喂我~~我好饿呜呜呜呜~~”

祂张大嘴巴,把夏羽寒半条胳膊都吞入嘴里,

虽然在她知道太清夺魂印里不该觉得疼────但那是更糟糕的,饕餮试图吞噬她的精神。

夏羽寒甩脱不了祂,更无奈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消失,就像她压根儿没有这个部位一样,彻底消失在虚无之中。

“你到底想怎样?”

夏羽寒幽幽叹气,既无奈又疲劳,实在不想跟魔神继续纠缠下去。

果然,还是不能硬干。

贪欲是生之欲的一部分,她也不能单独将它割出去。

夏羽寒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半身,真的无计可施了:

“要吃便吃吧,随便了。你该叫我姐姐。”

魔神张大嘴,像是黑洞一样,一望无际,却住口了:

“为什么吃你越吃越饿.......”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在世间,我们无法消灭彼此。”

这话对饕餮说,也对自己说,

夏羽寒跌坐在水里,乾脆松手了。

饕餮从尸水中咕噜咕噜的浮起来,拨开湿漉漉糊在脸上的头发,竟服软了:

“姊姊、我、肚子很饿!”

“......”她哭笑不得。

“很饿!就会失眠!!你要帮我~帮我!!”

“你先吃你的尾巴吧。饕餮,在你吃完你的尾巴之前,我就会回来。”夏羽寒说,

“你可以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我回来为止。”

“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就是───”

夏羽寒抬起手指,在半空画∞,“这个。”

“啊。”

数学上的无限符号。

一道金光从魔神的额间迸现,太清夺魂印终于崩解,

夏羽寒瞬间眼前一黑,仰头倒在卫洛凡怀里。

天际间响起奇异的笛音,高亢清越,迭声传来,呼应着太子朱凰羽甲腕放出的红霞,

奉命赶到的数十名千凰宫女徒已赶到神裔馆上空,在笛音指挥下快速列阵,三张巨型围猎网同时包夹撒下────

在巨网即将触及那似蛇又似龙的魔兽时,祂却咬住自己的尾巴开始吞噬,卷成一条头尾相衔的衔尾蛇,却又扭了一转,像是个蝴蝶结。。

无尽之结。

祂没有真元,没有任何器官,其实祂也不需要食物,祂能自给自足,祂比缺乏的生物来得完满,

祂既是无限大,也是虚无。

千凰宫女道们的笛音急转尖啸,覆盖整个中庭的大围猎网,在暗夜飞花中回旋落下,倏地紧缩,却再也捕捉不到什么。

围猎网越缩越小,居中的却只剩一脸迷茫的叶峰,

他出现的莫名其妙,又被带勾刺的猎网当头罩下。

叶峰本来还在魔兽的肚子里,苦寻那遍寻不着的真元。

“住手───!别伤了他!那是我同学!”太子赶紧阻止。

千凰宫女道们全都愕然。

刚刚那只庞然魔物呢?怎不见了?

众女道彩裙飘飘,翩然落地,各执法器,满脸戒慎的把叶峰团团包围:

“这家伙,魔物不会是他变成的吧?小心点。”

叶峰同样四处张望,双拳犹带烈焰:

“你们干嘛包围我?魔神呢?啥?!我当然不是魔神啊────不是!当然不是!”

“太子、欸欸欸你来跟你家的解释啦!!”

“解释啥?解释你刚刚躲在魔神的肚子里却没有任何输出?”太子没好气的白叶峰一眼。

今晚一役惊险至极,却又匪夷所思。

魔神竟然就这样忽然消失了,在太子和夏羽寒都差点重伤的那瞬间。

───那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听见的又是什么?

魔兽的鳞片一片片飞散,

暗色的鳞片幽光混沌,像是扇动磷光的夜行蝶,渐渐融入虚空。

每一片鳞片都折射出七彩的人世即景,一幕幕快速飞逝。

那是整座城市六十年来的光阴,沧海桑田的记忆,

这块土地人们的贪欲与恐惧生生不息,交织成推动了六十年来的轮转。

“谢谢你还我名字。”

∞消失了,鳞光也消失了,

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全都融在虚空中。

一甲子的璀璨,一甲子的空花,

全都化为灰飞湮灭的寂光一瞬。

最初的最初,祂是无法被形象的存在,不受使役。

祂本该是人心的主宰,就只差一道咒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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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hinx:古埃及神话里会拦人问猜谜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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