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寒扯不断魔神的头发,但她脚下的腐土渐转透明,深深浅浅的黄白色,黏稠依旧,好似缓慢融解的白腊。
黏答答的,散发出生物的腥气。
像生命结束后所流出的尸水,又像生命初始时,伴随阵痛的羊水。
“放开,我们无法在这里消灭彼此,这儿是万象诸法的开始。”她说,“太清夺魂印是属于我的空间。”
“但我可以毁了整个空间,你的心相。你不取心脏是对付不了我的!”
魔神发出嘻嘻的笑声,“因为我就是你的恐惧。人类有多少恐惧,我就有多少形貌─────”
。
从第一次血祭之后,魔神感受到一切开始有明显的变化────
异于欲望和愿望的“别的”。
新的食物。
那新的食物以往很少在祂眼前出现,或是祂从未察觉,
像是白雾,从人的心间窜出,交互传染,弥漫了整个校园,逐渐往外扩散。
人们讨论频传的命案,讨论每个区域依序死人的离奇巧合,网路上开始流传一些乡野怪谈,关于诅咒、五芒星、流年、推背图,各种奇奇怪怪的魔幻想像,绘声绘影。
那白雾随之越涌越多,毫无节制的四下扩展,随着传说漫出校园,缠绕在人们身上。
人们好像还是日复一日的过着。
但魔神开始嗅到别种香气。
关于恐惧、灾难、诅咒,和死亡。
那些思想混杂在一起,从人类身上飘散出食物的香味。
───好可怕,有人死了!
人们最喜欢这样说了。
───听说,今年要出大事....
人们焦虑又兴奋的交换讯息。
───什么事呢?
渴望不幸的新闻降临于远处,以供谈资。
───哎!哎!等着瞧呢!
啊,对啦,就是这个味道。真香。
恐惧是人们没给过祂的东西,因为在此之前,祂一直是吉祥风水的象徵。
可是当贪欲膨胀到遍满都城时,魔神开始从人们身上寻找新的食粮。
那就是恐惧。
恐惧比贪欲更廉价,更容易取得,
因为人们喜欢分享恐惧,又浸淫在恐惧衍生出来的惶然。
人们引颈看热闹,一边恐惧一边兴奋的观看别人的不幸,
人们喜欢这样,助长恐惧,参与恐惧,帮恐惧增殖。
贪欲不再吸引魔神了,祂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祂默默的等待掌心的伤口长出新生肌肉,再次抬头望向地面时,祂发现自己在人类眼里已经成了别的东西────
凶煞,不祥,死亡,瘟疫,与恐惧。
原来恐惧真香,真美味!
无形象的魔神乘着恐惧漂浮在人们心间,翻看,
祂发现恐惧竟比贪欲更鲜美,更贴近鲜活的生命:
人们永远都是恐惧的。
恐惧成了魔神的赋形力量,
祂终于可以不用再理会人们的贪婪,因为恐惧本来就长在欲望的背面───
貪生是因为怕死;
贪爱,是因为害怕失去别人的关注,害怕自己重新陷入没人爱的孤独;
贪财,是因为害怕贫穷,害怕没钱,害怕在困顿中绝望挣扎的滋味,所以一朝致富了,就更要贪买名车买豪宅买这个买那个,因为穷怕了。
怕!一切都是因为恐惧而已。
人们怕不穿金戴银就会被轻视,怕不炫富就没人在乎自己,怕不大声嚷嚷就没人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恐惧无所不在,魔神看透了人们心底最深层的恐惧,
而掌握了恐惧,就掌握了生命。
恐惧无疑是更好的东西。
更能让人们看着祂,凝视祂。
魔神终于显形了,祂发现制造恐惧、吞食恐惧,比满足人类的祈愿并等待回报更轻易,
现在,祂打算继续吃,吃下所有人的恐惧。
直至明白恐惧的那一刻,祂便成为名符其实的【魔神】────祂总是人心最恐惧、最不愿直面的那个阴影。
“你────不恐惧吗?”祂逼视夏羽寒。
若不得自由,祂就让她恐惧,让所有众生都一起恐惧。
“你放我呢?不放呢?”
魔神的头左右摇摆,低暔自问,
祂的声音细细碎碎,如风铃轻响。
祂的发丝错综蔓延,穿梭在高楼广厦之间,
那些十里洋场烟花浮华,全在祂发间剧烈晃荡。
夏羽寒恐惧什么呢?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她放缓呼吸直视魔神的双眼,那绘有鲜红图腾的眼皮眨了又眨,图腾开始蔓延,形成漩涡,彷佛要将夏羽寒的魂魄卷入。
太清夺魂印正在摇荡,夏羽寒没有移动脚步,
但她明确感受到在太清夺魂印之外,她肉身足下的地板和整栋社团活动中心都在震动,越晃越明显。
地震,
她必须在阵犄和全城之中做出选择。
因为魔神的力量已强大至此,
祂要崩地,不惜让整栋大楼倾倒。
祂是恐惧与贪婪的总和,祂吞食了人命,而且有权再索讨更多,
祂再也无法被描述,无法被消灭,无法被捕捉。
构筑它的一切都由众生身上取之,
祂拥有的一切都是空,亦是真实,可真正的祂,到底是为何存在?
“哪,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告诉我,我为何存在────”
魔神的声音在她耳边怒吼,质问。
夏羽寒不得不相信,要是她一直不答覆,魔神今晚就想把整栋大楼连根拔起,
她可不想赌魔神的力量是否大到那种程度。
她直视着魔神的金色妖瞳,勉强妥协了:
“你别震了,我放你吧,可你要告诉我方法啊。”
“喏~左脚。”
魔神果然乖乖停手,指着自己的左脚。
夏羽寒不得不诚恳的配合,她弯身使劲,用力想帮忙拉起魔神的小腿,
拔了又拔,祂足底的火焰熊熊燃烧,却吸得非常牢固。
那就是最后一个阵犄。
最后一个困住祂的小麻烦。
在夏羽寒看来,魔神就像一脚踩在天然火井内,深陷其中,
或是说,祂的左脚根本就是那口火井中长出来的。
夏羽寒握住祂的小腿摇来摇去,魔神也又跳又踱,
最后双方面面相觑。
还真的拔不出来。
夏羽寒喘口气,问:“这到底怎么锁的?”
“我一出生就这样了。”魔神垮着小脸。
“好吧,这是火啊。”夏羽寒想了想,“那你之前破坏掉的其他是......?”
“三个。”魔神抬起有钉痕的小手,“一个是水泉,一个是......”
魔神从不知道人们把这个风水魔阵冠上什么怪异的名字,冥素四维阵或逆四元阵都是人们后来加上去的名相,祂不知晓,也不必知晓。
祂只记得,自己是从地水火风的四轮四相中诞生。
火性炽然,水性湿凝,地性坚牢,风流不滞,
祂在四大混杂中揉揉眼睛,睁眼,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生长。
那祂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万物皆有名字,连这个劳什么子的破阵人们都帮取了名字,就只有祂───祂是谁?
魔神凝视自己的左脚,陷入迷惘一瞬,再度狂怒起来。
“你给我名字!我到底被叫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名字的神,祂汲取人类许愿的欲念,掠夺。
没有名字的魔,祂乘着人类害怕失去的情绪而行,遍满人心。
魔神的提问像是一道Sphinx*的难题,夏羽寒看着祂长发间飘荡的车辆行人商铺高厦楼房,
那一瞬,她明白祂究竟是什么了。
叶峰为何遍寻不着祂的真元,为何祂这么难被彻底消灭,
因为祂根本不可能被消灭。
想从根源消灭祂,本来就是错误。
祂和城市一同长大,只要众生在,祂总是存在,只是有没有得到形体而已。
魔神搭在她颈上的的发丝越发缩紧,
祂双目流下血泪,扑簌簌滴落,再度狂叫起来:
“告诉我,我究竟是什么?你,你又是什么??”
狂风呼啸,夹带着大量的虫海,
蟑螂甲虫蜘蛛蚂蚱全都朝夏羽寒扑面而来。
她静静的闭上眼睛,隐入纷飞的彼岸花。
“你不用再玩这些把戏。我对恐惧本身不感到恐惧。”
夏羽寒冷冷道破,
“你的真名不是恐惧,你只是贪───生之欲的其中一种。”
小娃儿一出生就懂得欲贪,从呱呱坠地时就放声大哭,贪婪的呼吸空气,张嘴大口吸吮乳汁,懂得用小手抓紧另一个尖尖角,害怕被抢夺。
从贪欲之中,人开始懂什么叫做【我】,什么叫做【我的】。
喜贪无餍,以贪缘故,故生我见,有所取着,
如是诸法,辗转升起。
人总是嘴里含着一个,便急切的去抓取下一个,再下一个,
人永远都在追逐欲贪所衍生的需求,无论那是否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需求。
万物因此而生,因贪掠夺,
它会抓取到油尽灯枯时,喉咙间发出喀喀喀粗重混浊的嘶声,还贪婪的想吞咽下一口气,却没有了。
那就是一条性命的终结。
以贪欲延续贪欲,就像衔住自己尾巴吞食的蛇,永远永远,都会轮转下去。
只要众生在,祂总是存在。
“你跟我的花一样,在世间缘起后,就是永生,无关形貌。我并不输你。”
夏羽寒按住祂的额头,狠狠一扭,整个太清夺魂印开满了艳红的彼岸花: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是传说的贪食幻兽,饕餮。”
“饕餮,你根本不该有形体。”
自风水禁术诞生,被囚禁于冥素四维阵中,日复一日,为人们掠夺福泽繁荣,根源却是贪得无餍的人心。
饕餮是幻兽,随贪欲而成长,它没有真元,而且杀不死。
凝聚祂的异术之主到底是谁呢?
夏羽寒终于接近谜底的真相,
那是来自天外天的威胁,为她而来。
地界传言是当年的一名通灵风水师,所以黄大仙带领众妖下山追来,误以为神裔馆是那风水道士的传人,便大张旗鼓寻仇。
但天权宫却著眼别的,他们终于怀疑起神木的起源,所以紧盯着冥素四维阵不放,那是两宫之主月刑仙尊和紫源仙尊的角力。
那天枢宫为的是什么?
沈希泽带来白树法坛,又叠在冥素四维阵之上,他原本想对付的肯定不是误打乱劈的苏莞静,那又是谁?
今夜过后,神裔馆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仙界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但真相已从魔神的口中浮现,魔神原本有个主,那主儿叮嘱祂守在这里,等待有人来取神木树根下方的心脏───
一甲子前,或更早更早,
那人就已料定,总有一天,她会走到神木下。
可那人终究漏算了一著,她带了伴生法器彼岸花,
贪欲要排在生之原欲之后,她可以用彼岸花分解魔神。
直视恐惧,或许仍然无法彻底消除恐惧,
但可以明白自己为何而恐惧。
有了答案,一切就很清楚,了然于心。
夏羽寒对奶声奶气闹别扭的魔神不再畏惧,对仙界的猜疑却油然升起。
她还是得躲好,在她能力完全成熟之前。
真相必须被掩埋,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没有人想知道真相,所以人间传颂记载的,总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兴学顺利,为了风水吉祥,为了平安无灾,为了富庶丰饶,所有说法都精准切入了人类的贪念,又加以利用,最后竟生出这后患无穷、不可能被消灭的魔物───
而她也必须让这个风水理由延续下去。
“饕餮,你输了,睡下吧。”夏羽寒不顾饕餮的挣扎,将祂强行按入尸水里:
“我与你密约,我会想办法为你解缚───”
饕餮不放弃抵抗,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还死死反咬夏羽寒的手:
“不行!不行!你要先喂我!喂我~~我好饿呜呜呜呜~~”
祂张大嘴巴,把夏羽寒半条胳膊都吞入嘴里,
虽然在她知道太清夺魂印里不该觉得疼────但那是更糟糕的,饕餮试图吞噬她的精神。
夏羽寒甩脱不了祂,更无奈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消失,就像她压根儿没有这个部位一样,彻底消失在虚无之中。
“你到底想怎样?”
夏羽寒幽幽叹气,既无奈又疲劳,实在不想跟魔神继续纠缠下去。
果然,还是不能硬干。
贪欲是生之欲的一部分,她也不能单独将它割出去。
夏羽寒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半身,真的无计可施了:
“要吃便吃吧,随便了。你该叫我姐姐。”
魔神张大嘴,像是黑洞一样,一望无际,却住口了:
“为什么吃你越吃越饿.......”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在世间,我们无法消灭彼此。”
这话对饕餮说,也对自己说,
夏羽寒跌坐在水里,乾脆松手了。
饕餮从尸水中咕噜咕噜的浮起来,拨开湿漉漉糊在脸上的头发,竟服软了:
“姊姊、我、肚子很饿!”
“......”她哭笑不得。
“很饿!就会失眠!!你要帮我~帮我!!”
“你先吃你的尾巴吧。饕餮,在你吃完你的尾巴之前,我就会回来。”夏羽寒说,
“你可以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我回来为止。”
“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就是───”
夏羽寒抬起手指,在半空画∞,“这个。”
“啊。”
∞
数学上的无限符号。
一道金光从魔神的额间迸现,太清夺魂印终于崩解,
夏羽寒瞬间眼前一黑,仰头倒在卫洛凡怀里。
。
。
天际间响起奇异的笛音,高亢清越,迭声传来,呼应着太子朱凰羽甲腕放出的红霞,
奉命赶到的数十名千凰宫女徒已赶到神裔馆上空,在笛音指挥下快速列阵,三张巨型围猎网同时包夹撒下────
在巨网即将触及那似蛇又似龙的魔兽时,祂却咬住自己的尾巴开始吞噬,卷成一条头尾相衔的衔尾蛇,却又扭了一转,像是个蝴蝶结。。
∞
无尽之结。
祂没有真元,没有任何器官,其实祂也不需要食物,祂能自给自足,祂比缺乏的生物来得完满,
祂既是无限大,也是虚无。
千凰宫女道们的笛音急转尖啸,覆盖整个中庭的大围猎网,在暗夜飞花中回旋落下,倏地紧缩,却再也捕捉不到什么。
围猎网越缩越小,居中的却只剩一脸迷茫的叶峰,
他出现的莫名其妙,又被带勾刺的猎网当头罩下。
叶峰本来还在魔兽的肚子里,苦寻那遍寻不着的真元。
“住手───!别伤了他!那是我同学!”太子赶紧阻止。
千凰宫女道们全都愕然。
刚刚那只庞然魔物呢?怎不见了?
众女道彩裙飘飘,翩然落地,各执法器,满脸戒慎的把叶峰团团包围:
“这家伙,魔物不会是他变成的吧?小心点。”
叶峰同样四处张望,双拳犹带烈焰:
“你们干嘛包围我?魔神呢?啥?!我当然不是魔神啊────不是!当然不是!”
“太子、欸欸欸你来跟你家的解释啦!!”
“解释啥?解释你刚刚躲在魔神的肚子里却没有任何输出?”太子没好气的白叶峰一眼。
今晚一役惊险至极,却又匪夷所思。
魔神竟然就这样忽然消失了,在太子和夏羽寒都差点重伤的那瞬间。
───那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听见的又是什么?
魔兽的鳞片一片片飞散,
暗色的鳞片幽光混沌,像是扇动磷光的夜行蝶,渐渐融入虚空。
每一片鳞片都折射出七彩的人世即景,一幕幕快速飞逝。
那是整座城市六十年来的光阴,沧海桑田的记忆,
这块土地人们的贪欲与恐惧生生不息,交织成推动了六十年来的轮转。
“谢谢你还我名字。”
∞消失了,鳞光也消失了,
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全都融在虚空中。
一甲子的璀璨,一甲子的空花,
全都化为灰飞湮灭的寂光一瞬。
最初的最初,祂是无法被形象的存在,不受使役。
祂本该是人心的主宰,就只差一道咒言而已。
※※※※※※※※※※※※※※※※※※※※
*Sphinx:古埃及神话里会拦人问猜谜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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