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逃亡。
从有记忆以来,夏羽寒就在闪躲些什么。
闪躲着人群,闪躲亲密关系,闪躲所有想跨越礼仪界线接近她的人,不管那究竟出自于恶意或善意。
她怕生,可最后连她的家她都感到陌生。
所有事物在悄然间一点一滴变迁,剥蚀,转化,逐渐替换成另一个模样,包括她思维细微的转折,和过往淡去的记忆。
全部。
她甚至不记得她何时开始懂数字。
三岁的时候她坐在楼梯口咿咿吖吖的念着故事本,直到她母亲推门走进厨房,她便把故事书一扔,大声的喊:妈妈刚才有个阿姨打家里的电话找你,那个阿姨的号码是0-4-7-8-3-9-1-2-6-...。她朗诵出那串丝毫没有规则的数字,如背念着不知名的咒语。
那她该是在何时学会数字的?更早之前?三岁以前?更早?
夏羽寒想不起来。她好像在更早之前就学会拿笔,那时墙上歪歪曲曲的蝌蚪都是她的字母涂鸦,可她一点都记不得了,想不起来。
周遭全部的一切都在变化,从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影子,斜射入教室地板上一寸一厘移动的光影,人群中的气味────
世界的样貌开始扭曲,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她的认知却从模糊难明的晦暗,逐渐浮现出清晰的轮廓,那是发生在她自身的微妙改变。
夏羽寒很清楚,她的自身“有什么被变动了”,甚至被打破了。
彷佛另一存在渗透了她,慢悠悠的无人察觉,溶解原本固化的身体疆域,为她开启通往其他空间的门。
那力量持续在她身上发酵增长,却又极度轻缓,足以掩人耳目,躲开更高的关注。
就像指甲和头发,它日日在长,可你无法在太过粗略的刻度中,丈量出它每一小时的生长长度。
细胞亦然,每一日人体内都有新的细胞诞生,也有旧的细胞死去。
根据医学研究,肠道细胞更新周期只需2~3日,胃粘膜细胞需要7天,大脑海马回干细胞约10天,这些反覆洗牌的代谢与更新,并不会被人类所察觉。大家还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的吃饭工作睡觉。
你总是以为你还是那一个你,未曾改变,其实你身体的每一部分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死死生生,一轮复一轮。
潮迁汐移,海岸线前进与缩退,地形起落浮沉,只因人寿过短、感知过粗而无法明显察见。
某一刻开始,她的主体疆域和环境之间的“什么”发生了混同,更新并重生,她吸纳了更复杂的东西、而回归到更完整的她───或者是更初始的状态。
只是她以为自己没变。
夏羽寒在梦中,静静凝视镜中的自己。
还是那般唇色苍白,青丝飘逸的容颜,她的眼睛并不大,眼梢微微上翘,流而不动,天生是不笑就显得锐利的端丽,懒洋洋的半垂眼帘时,就充满不言而喻的睥睨之色。
可眸中溢彩流光,倒映出满满的银河,在茶褐色的瞳中流淌。
那是她所捻碎过的星光。
夏羽寒对自己的眼神有些陌生,她试着对镜中的自己歪一下头,弱不胜衣的娇小身形忽然从足胫开始往上风化,
镜中的她消蚀在破碎的钻光之中,彻底化为满天发光的尘沙。
她。最初始的她。
那个她该是什么模样?
五代星见。
汪浩抓住她的手时,这样叫她。
“你想起来了吗?”汪浩把平光眼镜压下半边,露出一只精光四射的眼睛。
那时她心下惶然,直觉想回问一句:“安全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这样问。不为什么。
五代星见。
那肯定是汪浩认识过的她。
五代星见。汪浩认知到的她,是最古老的初始。
或更早,她真正的名姓湮没在满天星辰的后头,如无法观测的暗物质。
但那个她,和留在东东回忆里的,却又不是同一个体。
夹在两者中间的,是创社社长林元丰始终没找到的那一个。
林元丰开启神木,创立神裔馆,所做的一切努力,也是为了寻找她,在创社影音中不断提及的【最后一人】───显然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才好,没有名,没有姓,甚至连张照片长相也不可得,但林元丰就是记得要找她。
一次一次重生与往复的滥觞与终结,都在那个她身上,林元丰甚至要让后面传承的每一届都知道,他在蒐集她的音信,要让每个人都记得,最初最初,有个那样的她,藏在他心底,非找到不可。
上天下地,穷极能力他都想追到【最后一人】,却忽视了已经和他订婚的秀娜。
正是林元丰无名目的奇异执著,才让沈希泽能在创社元老们之间找到见缝插针的破口。
当林元丰又冒险想召集已经毕业的元老们,联手支配神木的能量,发动全界搜寻时,那成了神廷反向压制的最佳机会。
沈希泽策反同是创社成员的秀娜,逆转了太玄金锁阵,最后不知为何,在多股灵力相冲下,太玄金锁阵也彻底失控了,化为2004年岁末的那场地裂山崩。海啸席卷大半的印度洋沿岸,将整个圣诞节度假胜地化为废墟。
那原本是与她无关的年代,太远了,但排山倒海的灾变画面却留在夏羽寒的记忆深处。
船甲板在震动,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海水压倒了朝阳的暖晖,
她松开手中停摆的金怀表,2004/12/26,7:59,和那一舱浓丽的缤纷繁华,一同沉没。
是沈希泽杀了她吗?是秀娜吗?
不,林元丰只想找她,却没有方向;陈陵和张坤佑感觉得到她,却不明理由;而秀娜只希望从没存在过她;沈希泽如幽魅穿梭其中,拨弄着那最幽微的欲望与妒火,阴错阳差,酿出超乎所有人预料的巨大灾难。
那也是拥有悖神之力的人们最沉痛的一次失足,
上万无辜的生灵随她一并葬送,只因为世界不再需要真正的神。
“就算天上人间都只是梵天主休眠时的幻梦游戏,那只要祂永远不醒,那就好了啊。”
沐浴在旭日的光芒中,沈希泽笑了。
夏羽寒必须很费力才能把这些琐碎的资讯串起来,重新排列顺序,
她聚拢那些浮光掠影,就像沙砾聚积成塔堆。
一粒微尘名为沙,人们称呼它堆聚后的光景为沙丘,更大的就称为沙漠了,
但沙漠本质上却无其它,它只是无数细沙绵延不绝的延伸,
大量的蔓延,覆盖了旧土,最后从量变发生质变,沙漠形成,草木不生。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她的器与道在每一秒一分一刻一时风化纷纷,又重新堆垒,成为现今此间的她。
那么漫游在星河之间的她,又是何者?
────那是多久以前的时光?
她站在转轮口。
劫火在她的头顶上烈烈焚烧,足下是交错综横的星,她在虚无中前进。
走出很远很远,渊面黑暗依然,可是那并不打紧,
她不是开天辟地的神祇,无需创造天地,她行走于天时,经纬就在她足下迤洒,连接成形,转瞬又消融于无形。
后头人声杂沓,刀光剑影,但她移星的速度奇快,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千里不留行。
但终于,有什么绊住了她。
她低头一瞧,脚下浮现巨渊,焰花和水银般的团块,像混在墨汁里头不住打旋,
她认出那流火炎炎,明亮跳跃的火焰。
璇玑溟涬,光风雷火并起,而真火变灵为神,她猛然往旁边一跃,躲开下坠的拉力───
是谁?
淩越轮围山的太初劫火,有人对转轮许了永恒的愿望:
他要抓住她,倘若不行就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无止尽的重新开始。
“荧惑,你对转轮许了愿?”她惊问。
“这样你就出不去了。”那声音古老低沉如地鸣。
“笨蛋......”
在最后一刻,她紧急甩开那双火焰构成的手形,却也卷入无尽深渊里。
是她从未想过的敌人,预料之外的方式。
荧惑借助转轮的力量反绑住她。
他太寂寞了,既然无法离开,那永远留她下来作伴也好。
诸界辗转,因执而起。
笨蛋。
叩叩叩────有人在猫纸箱外头轻敲。
一下又一下,很扰人。
感觉就像有人在她脑门边敲打,夏羽寒翻来覆去,把棉被拉到头顶盖满,还是无法阻断那声响。
叩!叩叩!叩叩叩!
那噪音始终没完没了,而且还伴随着别的声音。
“小夏~小夏喵~我们要出门了你准备好了没~~~”
叶峰敲了好几下门,但一直都没有反应,最后他趴在地板上,试图从门缝偷看。
夏羽寒抱着枕头,杀气腾腾的拉开门,赫然发现叶峰就跪在她脚边,半张脸彻底贴紧地板,对她呈现五体投地的膜拜之礼。
“小夏~~呃!”
夏羽寒吓得像在梦中一样往后跳开,嗔道:
“叶峰!!!你───你干嘛趴在我门口啦!!”
这是什么诡异的埋伏姿势?
好可怕哦!!
“那个啊!我们要一起去吃晚餐!”叶峰摇摇手机,
“我有传讯息给你啊!有个刚回国的学长说要请客!!在饭店......”
夏羽寒头痛了起来,她揉揉太阳穴,分不太清楚是睡眠不足还是心理因素作祟。
沈希泽,又是沈希泽。
夏羽寒真怕沈希泽认出她来,
在太玄金锁阵反转成全界禁制的前一刻,创社元老张坤佑确实定位到“那个她”,而沈希泽就是这样瞄准的───或许他还记得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认得什么,或许也不,因为连夏羽寒自己都认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她。
但叶峰,叶峰何时传讯息也揪了她去见沈希泽啦?
“昨晚啊。我看你都没回来,电话又没接,我猜你应该是回原来的家拿东西,对吧?所以我就不吵你了,然后啊我就用传简讯的......”
叶峰依然维持趴跪的姿势,滑起手机一看,
糟糕,夏羽寒的视窗现在还是显示讯息未读。
“......呃,你没收到吗?”叶峰问。
“大概,没电了......”
她昨晚喝到断片,隔天又给东东一乱,压根儿没注意手机到底还有电没电,
回来时还加上心事纷乱,资讯量太多了,一路都没想起要看手机。
“所以你到底还邀了多少人啊?”
夏羽寒斜靠在门边,又想睡又无奈,
看了看墙上摆动的时钟,她竟还睡不到三小时,在浅眠状态下被吵醒,感觉特别不痛快。
而且叶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趴在她脚边说话,丝毫没打算起来的意思。
因为他难得这么近距离欣赏夏羽寒的脚。
她的脚背也很美,没有凉鞋箍出来的晒痕,跟手腕内侧一样皎白如雪,不爱上体育课的她好像不容易晒黑,足尖涂了亮紫带银葱的指甲油,像是踩过夜空繁星所染上的色彩。
────可以摸摸看吗?
不!不行,这个要求听起来就很痴汉!
于是叶峰就一直维持同样的角度,直到夏羽寒轻挪莲步,转过身去。
她只想继续睡觉。
“太晚了。我太晚才知道啊,而且我───”夏羽寒掩嘴,作势打个呵欠,
“我换衣服,打坐,准备出门,搭车,这样要很久耶。剩不到一小时啊,来不及的。”
“那怎么办?我答应学长了。”没得看了,叶峰这才站直起身,有点不知所措。
叶峰把这场邀约看得很重要,他很努力的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决定到底要拉几个伴去,因为社团挂名指导的陈老怪实在讲得太空泛了。
陈老怪说的是,沈希泽想见“社团中的重要人物”,大概是暗示叶峰不要像老样子,无论做所有事都浩浩荡荡的夹着全体社员一起出席,虽然叶峰不了解为什么。
为啥不能全社一起大团圆呢?
难道是大学长阮囊羞涩,不方便宴请那么多人,又不好意思开口叫他们各付各的?
那就有点尴尬了,叶峰如果把全社打包过去蹭饭,就好像强行敲诈素未谋面的沈希泽───好吧,这样想的确很不妥!
叶峰向来把太过复杂的思考委托给其他人的脑,在学校的话有好哥儿们书生代劳,在家里当然就是室友夏羽寒了,
有鉴于和叶峰共用一个脑的夏羽寒还没回来,叶峰只好退而求其次,半夜打电话骚扰书生。
“呼叫书生,呼叫书生,有个毕业学长找我们吃饭耶,但他又不要我带全社的人都去───这啥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们要AA制?”
“哪个学长?叫啥名字?”书生说,
“沈希泽?沈希泽!你忘了哦???社史上有记录啊,那学长是大金主啦!他之前每年都会返校捐一笔钱给神裔馆,好像一直捐到第九届还是第十届才停,不忘母校耶。你翻翻社史呗,我对这名字有印象。”
“那为啥他后面不捐钱啦?”叶峰楞楞的直问。
“我哪知?可能他出国深造后就忘了?或捐到没钱了?”
没钱。
因为神裔馆后来财务老是很吃紧,学校的社团补助经费一学期才批准一次,接近学期末时社团的帐本就满满的赤字,所有干部都在自掏腰包垫钱,原因无它,只是因为平日无意义的吃喝花销太过,所以经常捉襟见肘。
在现任神裔馆干部的心中,没钱就是最直观的理由,简单易懂。书生自己也没啥钱。
正如农夫想像皇帝的生活,大概是日日拿着纯金锄头下田一类的感觉,因为贫穷会限制想像力。
“可是沈希泽请我们吃的饭店很高档耶,而且还是包厢,那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所以特别叮咛我们不要太多人去?”
叶峰很体贴的进一步设想。
“吃很高档?那我要去!”
书生立刻决定加入薅羊毛的行列,还提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我帮你观察看看沈希泽到底是没钱还是有钱,他要是还有钱的话,我们就当场跟他募款。”
“对哦!”叶峰也高兴起来。
可以跟出社会的学长募款!
学长有工作有收入了!还跑回来自投罗网!真是好人!
“不管学长怎么没钱,绝对比我们有钱。他一定不好意思拒绝学弟的募款。”书生强调。
问题就是跟上一任东东时期比起来,叶峰任内就特别穷,但叶峰当了两学期的社长还没搞懂问题症结在哪。
其实东东并没有留下财政赤字给他,大家也没比东东时期吃更多更好,
负责管帐的是佳嘉,佳嘉似乎也没有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嫌疑,
为何现在神裔馆感觉就特别拮据?
不管如何,劫富济贫都太需要了!
离下一届交接还有三个月,现任干部还得撑过三个月!
“好兄弟!你真聪明!我们去劫!富!济!贫!”叶峰忍不住大声叫好。
再来,叶峰考虑起第二件事。
陈老怪转告的话语之中,提及沈希泽想顺便见见下一任社长人选,但叶峰根本还没决定,他在想这件事该怎么混过去───是问问夏羽寒呢?还是装作没听到?因为下任还没决定啊!
然后夏羽寒到了今早都还没回来,叶峰也不怎担心,反正小夏回家拿完衣服什么的总会回来,然后再一起拉出门就好啦。他就这样打定主意,可到了晌午,倒是白心慧主动打电话给来了。
“叶峰,你这几天晚上都没有事吗?”
白心慧的问题有点怪,像是打探些什么。
但言者有意,答者无心,叶峰就是思路最直线条的那一个。
“啊,今晚有个刚回国的学长邀我吃饭......”
“学长?是神裔馆的吗?”白心慧故作惊讶。
叶峰也没什么想藏匿的心思,白心慧没问几句,他就大剌剌的把他知道的所有讯息一古脑都倾倒出来。
他眉飞色舞的刚讲到书生要陪他一起去吃(揩)饭(油)聊(募)天(款),白心慧就委屈巴巴的问:
“你怎么没邀我和心琪一道去呢?”
呃。
叶峰被白心慧一问,开始有些困窘。
的确,他怎么没想邀心慧呢?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是因为白心慧不像书生那么穷,有饭当蹭直须蹭啊,既然蹭饭有名额限制,当然最穷的优先,例如太子他就完全没邀。
呃,不是,因为他们这届就快要卸任了啊,而且最近校园特别不平静,总是要有人留守社办,干部全都去薅羊毛好像也不妥吧。
叶峰忙着为自己找理由开脱,但白心慧一听到东东整届都要去,就吓了一跳。
“全部?”
“对啊,东东答应了,大家都会去。”叶峰看着手机,东东确实答应了。
本来弯来绕去坚持自己一定要占“社团重要人物”一席的白心慧,忽然有些退缩了。
她讨厌的倒不是东东,而是怕其他学长姊的态度───虽然那大抵跟东东脱不了干系。
汪浩向来对白心慧不怎客气,言语上的轻嘲,绵里藏针又不过火的蔑视;特别不把仙官放在眼里、阴森恐怖的阿鬼,不苟言笑又崇尚实力的Lulu......
东东那届彷佛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对她漠视,白心慧在新生时期是彻底尝过的,即使她身边有两位天枢宫仙师也无力扭转那奇妙的氛围。
自诩为白莲花小仙女人设的白心慧当然很不痛快,她暗戳戳的跑回天枢宫那边抱怨好几次───
就是偷偷把看不顺眼的人全都举报一圈的意思。
举报一次不成,那就多举报几次。
五岁就发愿当行令者的白心慧,举报向来很有成效,让凡人出点血光破财,小倒楣一阵,白心慧就乐不可支,还可以摆出一副玄学大师的姿态,走过去说几句风凉话。
不过加入首座行令之后,白心慧才发现灵能者跟好糊弄的凡人不同,原来她自己在强弱排名是几乎垫底的───唔,倒数第二。
这还多亏了她在入社当天多拉扯一个毫不通灵的闺密.佳嘉,供她踩脚,这才免除了自己荣登倒数第一的宝座。
比灵力不成,她还有别的软花招,当时白心慧是这样想的。
但后来她继续失败还被边缘化时,她就开始作贼心虚的怀疑起诸多原因,是不是东东把她的事告诉其他人了?
其实她贼作得也不怎么成功,最后一次还摔倒在地上,仆得很彻底。
东东那时候坐在社长椅上,那是一张高背有滑轮的高级办公椅,白心慧做出娉婷婀娜的模样,凑在桌前找话和东东闲聊。
她含羞低头咯咯娇笑,作势往东东的怀里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办公椅的滚轮蓦地一滑───
东东就在她扑过来的那瞬间,连人带椅溜出了半公尺,
于是白心慧这一跌就吻在东东的鞋上,名副其实的低到尘埃里。
“学妹,你没怎样吧?”东东笑吟吟询问,“何故行此大礼。我害怕。”
白心慧恨恨的抬起头来,眼光泛起泪光。
东东不是坐怀不乱,他是连被坐怀的破绽都不肯给她,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看起来很开心。
可他又十足的绅士风范,微微伸出手来好像要扶她,很客套而没诚意的那种。
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滑走一次?!
他居然连人带椅一起滑走,害她连紧急可以扶的东西都没有!狗哔男人!!
白心慧气得推开他的手,东东也不以为意,椅子转了半圈,换个角度继续看书,侧脸线条看起来还是那么矜贵清冷,像没事人。
白心慧受此羞辱,却又忐忑,会不会一整届的学长姊都在背后嘲笑她,
由于自己实在太做贼心虚,白心慧越看越觉得像那一回事,肯定有人把东东的恶作剧当笑话讲出去───给当给男人上,可男人偏偏不上当,还让她直接摔个狗吃屎。
可恶!
不管是什么场合,跟地狱使徒那届一起出席,白心慧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要被打压出丑就很好了。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最糟糕的是,叶峰刚刚说,夏羽寒也要去?要是东东那届聊天的言谈中一拉一踩,就特别难堪了───
白心慧不得不放弃出席的坚持,但总不甘心这样认输,不如让妹妹去探探敌情,顺便出头露脸,争取下一任社长的机会,
反正有修玉在,要是白心琪出头不成,又不幸出丑了,反正也不是她。
叶峰答应了。白心慧一大套内心戏向来是叶峰无法理解的范围,他总当她护妹心切呢。
于是餐会出席名单上又多了白心琪。
“是哦?白心琪?”夏羽寒秀眉一挑,这组合听起来很不好,不如这样────
“叶峰你等等,我打电话给熙美。”
熙美一心想跟白家姊妹互别苗头,当然这是神裔馆社务和仙界争功果日积月累出来的嫌隙。
如果说白心慧不时在背后拿小牙签偷戳夏羽寒,那熙美就是光明正大抛出绊马索,想绊倒白心琪,死也不肯让白心琪当下一任干部。因为那意味着熙美必须屈居于下、听白心琪指挥,而熙美对这件事死也不肯低头。
要打来啊!我们比武决定社长!
这是女汉子熙美准备好要抛出的最后打算,她不排斥来一场全武行。
东东不能去,夏羽寒不想去,那就有请熙美了。
也是个探听敌情的制衡概念。
“慢走啊,我滚回床上睡了。”
夏羽寒决定继续当一只躲在纸箱内、只露出眼睛偷窥的猫。
她忽然很庆幸有神裔馆。
从社办的连锁阵,东东那届立下的威严和不成文内规,在其中埋下的矛盾牵制,看似不便,其实一层一层加起来,就像是他为她筑起的防火墙。
他说,我把神裔馆交给你了。
。
。
。
后来,听说那顿饭吃的气氛诡谲。
连叶峰这种迟钝的单细胞都感觉到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夏羽寒想大概是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东东那届的集体失约。
三年级失约的非常有礼数,所有人───包括东东,都轮番打电话给陈老怪致上最深的歉意,请陈老怪帮忙转达给沈希泽。一个接一个,一整晚陈老怪的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几乎没停过,虽然像是不约而同,不过理由如出一辙,就是那条社规:
神裔馆三年级卸任后一律闭关一年。
是的,他们去年卸任的时点在九月,而现在六月还没过完,不管用学年结束做分野,或是用一年365天来计算,都不满一年期。
闭关期间不参与社务,这条被漠视冰封好一阵的条文,忽然被当成金科玉律抬出来摆在第一条,所有人都严格自束起来,成了奉公守法的标准好社员。
这意味着就剩下叶峰、书生、白心琪和熙美,再加上负责统筹的陈老怪。
沈希泽没说什么,冰雪姿态,面上波澜不惊,对陈老怪忙着接不停的电话莞尔听之,
他微微点头,手中的箸也没停下,反倒望向叶峰:
“等你们这儿的事处理完,我就去看看他。”
虽然沈希泽完全没有指名,连什么事都没说清,但书生立刻听懂了。
────你们这儿的事。
沈希泽这趟大概是为了神裔馆专程回来的,来帮他们围堵校园内的冥素四维阵,控制局面。
不知道是不是紫源仙尊的意思?
因为神裔馆刚领到来自枢密院的法旨,要他们彻底把阵犄封死,天枢宫高层表示会给予协助───
当时叶峰不知道该讨什么协助,还能怎么协助呢?因为目前的奋斗方向很直接,努力防治自杀,不要让魔神再吃到人血就是了!
所以之前神裔馆干部对天枢宫完全没有回应,好似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但沈希泽话很明白了。
等到确定神裔馆这边压制冥素四维阵,沈希泽就会去找今天该来没来、还置身事外的东东。
书生嗅到了某种王不见王的不妙气息。
如果把创社元老那群彷佛人间蒸发的怪咖扣掉的话,这就是神裔馆前十年最强社长,和近十年最强社长的互别苗头了。
书生慢吞吞的喝着佛跳墙,低着头,慢慢的举起调羹,送入嘴里。
因为沈希泽正在看他。
那是凝鍊着灵能的净眼,一双黑眸冽冽腾腾的压了过来,却又皎然如月光,法官审视罪犯般的眼神,又更甚。
那是人类揣想中的极端神性,善恶二元一刀两断───
书生瞬间想起古埃及的阿努比斯。
那个在金字塔绘象中,有着胡狼头人身的丧葬之神,坐在九弓之上,负责测量灵魂的重量。
阿努比斯负责将每个人的心脏放到天平上秤重审判,
如果心脏比羽毛来的重,代表罪恶,阿努比斯就会把它扔给怪物吞噬。
书生薅羊毛的低级打算瞬间消灭殆尽。
他正尽力在活生生的阿努比斯面前自动自发抛弃亵渎的念头,避免自己的灵魂太笨重,导致无法通过神之判决。
但无论是坐在书生左侧的叶峰和熙美,和右侧的白心琪,全都叽哩呱啦欢快的讲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
书生一碗汤喝得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的发毛,就是觉得沈希泽很危险,一种中型掠食生物遇到更高阶猎食者的危机感。
但跟东东不一样,大抵是书生顶着猫奴光环的缘故,东东看书生时大多是带着赤子之心的趣味,和谐又温馨。
而沈希泽的眼神不带批判,不是好奇,更不是试探,那像是旧约圣经里审判天使的气息,最极端的神性───他昨晚怎会想来对沈希泽劫富济贫找财开?!穷疯了吗?
但其他三人都在称赞大学长有气质,优秀海归的高知模样,斯文俊雅!
虽然白心琪和熙美在社务上向来敌对,今日在审美观点竟然难得有志一同,还是真心诚意的赞美。
书生盯着碗内的红枣,一边数起红枣的皱纹起伏一边痛苦思考:
难道大家都没有亏心事?而他的亏心事特别多?
为什么他要担心阿努比斯的天平?为什么他不敢跟审判天使对上眼神?
他昨晚肯定脑袋烧坏了,被叶峰的智商拖低,才会想来吃这场饭局,满桌山珍海味,在审判天使的面前就变得食不知味。
怎回事?还是他自己神经过度敏感??
但东东也没有来,汪浩也没有,夏羽寒也失踪───叶峰说夏羽寒在睡觉,傍晚六点睡觉?彷佛提前窥见了什么玄机,不然怎么会婉拒餐叙?
神裔馆向来最爱吃吃喝喝,二年级的薅三年级的毛,一年级薅二年级的毛,就算东东自己有钱依旧不妨碍干部们像八爪章鱼一样到处找财开。
东东甚至曾靠着一顶许愿帽就对全校的凡人同学敛财上万,一人身上敲个10元就好,全校有那么多班级───对,这是传统,没有错。书生尝试重新说服自己,四处薅羊毛挤钱乃发扬社团优良文化传统精神,他思想没问题,别害怕,这是传统,只要有学长可以薅的场合,学弟们绝对风雨无阻拼死出席───
不,别再想薅羊毛了,他怎敢有这么低级恶俗的想法?他不可能跟一个审判天使长或阿努比斯薅毛。天。
沈希泽的声音好听,彷佛嗓子中也透着光,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显然修行有成,
没什么不对劲之处,很正派高洁的感觉,沈希泽没动能力,就只是直视着他,但是书生就是被看得特别混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
───那感觉怎回事???
果然审判天平没跳过他。
话题晃悠悠的在每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熙美成为行令者的热忱,叶峰担任社长的感言,白心琪对未来的展望,约莫在第四道菜和第五道菜之间,话题到了书生的修行经历上。
谁先起的头?
好像是沈希泽,又好像是熙美,或是沈希泽不著痕迹诱导了话题的方向。
叶峰聊得正在兴头上,高兴的述说:
“有啊有啊!我也记得!那是我接任社长后接的第一道天枢令耶,我们全社上七星山扫荡狐妖巢穴......欸!书生你记得吧?”
叶峰还用肘子顶了书生一下,很开心要他接话。
“不是很有印象了。”书生装傻的憨笑,
“我比较没在记,该什么就做什么。”
“我看过你们的纪录了。”沈希泽浅笑,“那次表现得很好。”
“哇!”熙美眼睛顿时发亮了,欢呼一声。
大学长看过她加入首座行令以来的战功记录了耶!
真的是...真的是...哎!用心体察,视人慧眼!果然是出色的学长!不像巡教司那些长官,不管熙美在前线表现的如何英勇剽悍,巡教司长还是一副一视同仁的样子,对她没比对白心慧好,很不公平。
而初见的沈希泽,却明白她最引以为傲的战绩,熙美实在太高兴了。
她得意洋洋的斜眼看了邻座的白心琪:呵!比战绩老娘一定赢,你输定了!
但沈希泽又喝了一口茶:
“近乎完美,可惜有个小小的遗珠之憾。”
“对对,哎!可惜那个遗珠...就是少掉的真元,不是我的疏失哦!是他啦!”熙美赶紧指向书生,
“书生他那路放走了几只重伤的狐妖,说是老迈年幼,成不了祸害就算了...”
“哦────?”沈希泽尾音上扬,再度望向书生,充满兴致想继续听下去。
书生不得不抬头回应,语气虚弱:
“啊我想起来了,那个,我思虑不周。我后来写了一份悔过书上呈给...”
“档案在督律宫。我看过了。”沈希泽平静的说。
“学长!你好厉害哦!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一目十行!!”熙美更忍不住由衷赞美。
“......”
完了完了。
那件事书生正巧不想给任何人知道,他跟急著出锋头的熙美不同。
首座行令司杀是天枢宫不成文的潜规则,不然他们也不会被独立出来,分入职掌代天巡狩的巡教司。
一般的阴阳眼都在宣教司那边的,算命传教体系,哄凡人信徒用的门面。而巡教司不管那些,他们在地界发现威胁的妖族势力时,往往会视情形发剿灭仙令下来,让神裔馆协同当地的庙宇主神一同剿匪。
有肉身了解世间事的灵能高手,和不具物质界身体的神灵,若能完美协力,司杀就特别纤毫不遗。
早期神裔馆就是专干清理的,现在为了冥素四维阵不得不镇日困守校园才是特例,闲下来才会搞搞别的来玩,例如心血来潮的乡里便民服务,那叫不务正业。
七星山那场也是清理,他们奉旨要将藏匿山中的狐妖小族彻底剿灭,
那天参与的督阵仙官不少,大家兵分各路围堵,防止狐妖利用山野地势突围。
趁乱间,书生偷了好几颗死去狐妖的真元,藏起来,带走。
一开始他其实没有想法,不是预谋,书生只是害怕了。
忽然害怕了。
秋风猎猎,空气间弥漫肃杀,他站在林梢之巅,看着七星山周边被拉起巨大围猎网,一片又一片。
包围阵势已成,这场剿匪行动已立于不败之地,但眼前的夕阳艳红如血,湖水被搅得黄泥飞溅,狐妖之血红通通的晕染水面。
叛乱,正邪,反动,那些罪名,在猎与被猎之间,书生赫然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晓,
他见着的只有一纸诛杀令而已,洋洋洒洒列了百大罪。
正?邪?善恶对错的立基如此单薄,生命的意义如此危脆。当然他选边站了,当然没有人想成为战败被赶尽杀绝的那方啊。
可他心爱的毛毛也是一只妖,一只逆天而存的小猫妖。
书生连送上去的万言悔过书都是假的,他没有私自放走谁,一只都没有。
他想让毛毛拥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越快越好,越强越好。仅仅如此而已。
没有人识破。
而沈希泽却提起了那件事。
啊,是的。神圣的审判天使阅读了所有人的所有事,只要是仙界那边有记录的,各地谍目影像留存的,所有。那没来由的恐慌感就是这个,阿努比斯正在凝视你。
书生恍然大悟,夏羽寒像流浪野猫一样敏锐,她不来,就是因为她没把握,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直面神之使徒的能耐。
沈希泽吐字清晰,连挑拣词汇都很完美:
遗珠之憾。
遗珠。
那血淋淋的真元在书生的掌心,迟疑片刻,他把那如珠玉般浑圆的物事塞进猫妖毛毛的嘴里。他没有全数上缴给巡教司。
沈希泽的双瞳眸光沉郁,一如左右对称的天平微微摆荡。
────丢失的真元,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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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典: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词)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面是空虚混沌的,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旧约,创世纪)
在夏羽寒的梦中,五代星见的自述是此句反逆,存在于创造之前。
第一季的前情提要:
§68-72.狐妖后续引发了仙界调查,东东帮书生藏猫,息事宁人。
§84,五代星见在转轮内设计荧惑,但被反拖入漩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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