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内既黑暗又潮湿,还带著一股不透风的霉味,什么都看不清。
叶峰一弹指,在五指间燃起四簇火焰,充当照明。
那团遭到层层绑缚、从布袋中滚出的人形,就是何君。
叶峰看他一动也不动,更加心急,冲上前检查何君的伤势。
原来何君嘴里被塞了破布,双手和双脚也被反绑,外罩著厚厚的布袋,再加上外头覆盖了成形的湿气,透过术法化为束缚之鍊,彻底把何君钉在裂沟之下,害他根本没有自行脱困的可能性,难怪失踪了这么多天。
能够这样恶整鬼仙的,也非等闲之辈。
叶峰帮何君烧断绳索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死就好!
搞成这样真是匪夷所思,没想到神裔馆遭受袭击的灾情,还不只夏羽寒和白心琪,这下受害者名单又得添一名,叶峰身为现任社长,更觉得颜面无光,他只希望能尽快从何君口中问出真相。
但被松绑后,何君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冒出一串难以理解的词汇,才稍微缓过气来。
叶峰和书生两人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
“鬼界的脏话?”
叶峰想了想,大概是问候祖宗十八代的那种。
何君勉强坐起来,调息一阵,除了痛,还是痛,
被扔在这儿待了数日,背后受的伤好像还没愈合,全身都痛,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坐在地上,环抱自己几乎要失去知觉的臂膀发楞。
火光摇曳,明暗不定,叶峰看不清何君的伤势,只瞥见何君的手腕血痕斑斑,显然掉入圈套前,何君也经历一场惊险的斗法。
何君很快留意到叶峰的目光,他迅速把双手藏入脏污的宽袖中,像是急于掩饰什么。
其实叶峰也不会灵疗,再多看几眼也没啥帮助,他只会攻击,用他那燃尽一切的纯阳真火暴力狂烧,就像他个性一样简单冲动。
他乾脆就直问了:
“谁把你弄成这样啦?”
“我不知道。我好像.....好像全都想不起来了。”
在晃荡的火光中,何君露出迷惘之色。
“......”
“......”
“好吧,你再想想。”叶峰也只能这么回了。
就算何君跟夏羽寒一起搬进叶峰家,但其实何君不跟著夏羽寒,所以出现次数也少。
而且何君平素对叶峰也不怎么礼貌,他好几次在叶峰光著屁股上厕所时穿墙而过,让处男叶峰吓到好几次,不知道该袒荡荡继续爽快拉屎?还是先夹断穿起裤子?整个就是很不痛快。
两个大男人既然很不对盘,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叶峰很习惯这个气氛,便放弃何君,跟一旁的书生聊起来。
他们身处的地方有点奇异,是一个因为板块上升所形成的石灰岩台地,又受到雨水和海水的溶蚀,形成崩崖渗穴等特殊地形。
书生把手背在身后,仰头观察头顶的一线天,没有什么人工斧凿的痕迹。裂沟边缘长满了杂草,天色也渐渐变得昏黄,外头有海鸥盘旋,成群发出嘎嘎的怪叫声。
书生就这么仰望著晦暗不明的天际,不看叶峰,却问叶峰:
“你觉得,人需要神?还是神需要人?”
“当然是人需要神啦。”叶峰不假思索回答,“到处都有庙、有教堂,即使外头风风雨雨、各种变化,也都会有人冒著危险,在民宅里面偷偷搞小聚会歌颂神、拜些奇怪的东西。人啊,不能没有神。”
“差点忘了,你这家伙升仙官了。”书生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叶峰元神的穿著,
“那我换个方式问吧。我们,像我们这种人,需要神吗?”
“呃。”
书生扬起数瓣剪纸,细碎的三角形纸片翩翩飞起,在他身边化为白蝶式神。
原本该是纯洁的雪白色,在幽暗中竟显得特别妖异,
“哪,有时候我会想,没有神,这世界完全没有宗教,没有信仰,对我来说,或许比较自在呢。”
“为什么呢?”叶峰楞楞的问。
“因为我是在没有神权的环境中长大的,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的框架,才能成就这些已经失传的古术。”
书生把不停振翅的细小白蝶全收拢在掌心,像是捧著一簇迎风招摇的纯白绣球花;他弹指翻掌,花瓣就瞬间一片片飘零四散,又似一条星河。
“你告诉我,当世谁能教我这些?没有。没有人。我原本就没有老师。
神廷从来没给过我什么,那为什么,又要强压著我们按世间的规矩来?”
“那个...可是我们是在做好事啊。仙界很有体制,把我们聚集起来,让我们当首座行令,让我们能发挥自己的能力,为里世界维系和平......”
叶峰伸手轻触飞过眼前的白蝶,“而且因为这样我才认识你耶!还认识好多朋友,值得啦!”
“说不定,没有仙界,我们也能是朋友。而且还能更交心。”书生淡淡的问:
“这体制是让多数人在其中沉眠酣睡,他们集体的梦化为信仰的能量,反过来支配了人在梦中的意识,甚至成为他们命运的主宰。
这天道,是一场美梦吗?”
叶峰张著嘴,呆了半晌,
他们的梦,和群体的梦有何不同呢?梦中的人们歌咏著登仙成神的幻想,美化飘渺虚无的仙侠浪漫,那便是人们在现实苦难中的小确幸。
所以宗教存在,神话存在,信仰存在。
“体制是为人们形成的,人们当然要拥抱体制。”叶峰说。
“如果把所有的人民都排除,那么,所谓的政府只不过是个空集合。体制不是每一个人组成的吗?每一个人只要能为自己负责不就好了?”
叶峰想到课本读过的知识:“唔唔,孙文思想说权能区分,人民有权,政府有能?”
“那你觉得,你有了什么?”书生回头看了叶峰的官袍,语带调侃。
“呃。”
叶峰觉得他有灵能,还有很高的HP,但那是他本来就有的。
他有法器和小金龙,但那也无关仙界赐予,也是他本来就有的。
那仙界这个框架到底多给他什么呢?
书生是文科生,比他更能言善道,叶峰觉得自己要努力想一想,才能理出言语,
叶峰正在转动他的水母脑时,但何君忽然很不识相的打断了。
“借个火。好冷。”何君说。
这还是叶峰第一次听到何君开口求人。
那个平素冷冰冰像冰块似的何君,连对夏羽寒的要求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居然求人了?
叶峰为了表示破冰的友谊,立刻从掌中化出炽热的火炬,强行尬聊起来:
“原来鬼仙也会怕冷。我以为你已经死很久了,遗体腐烂光以后就不会冷了。”
真的很尬。
何君脸色一僵,反唇相讥,“你还没死,脑子就腐烂光了。”
果然,何君跟叶峰不管在何时何地开聊,对话都又冷又尬。
书生本来在暗暗搓手取暖,一看到叶峰放火,也抱著毛毛迅速挤过来。
书生呵了一口气,忍不住加入吐槽:
“拜托,你被丢这儿三天试试看,真的冷。跟遗体没关系,跟脑子也没关系,你们缺的我都有──────而且我还有猫。”
“......”
“......走开啦。”
其实除了叶峰以外,全场都感觉冷,是叶峰本身特殊。
他天生灵气雄浑,活力十足,出元神时如果叶峰不敛气,他的元神外圈就会像跳跃的火焰一样飞舞,自成一整圈火光灿亮。
这样实在太显眼了,不利于低调行动,所以叶峰经常要努力收敛自己外放的灵火,免得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书生和叶峰一比,就非常非常低调。
书生是灵活多变的术师,他的灵光像是古寺夜半里的长明灯,绿萦萦的透点诡秘,平时隐而不显,
而他的元神又总著青衫,再添一层保护色。
平时能不动能力,就尽量不动,书生向来很节约自己的MP。
全场只有叶峰不怕冷,
既然叶峰愿意燃烧自己,书生和毛毛就大大方方的过来凑火。
何君连头发都是濡湿的,不知道是夜露或是潮湿的海风造成的,
他坐在叶峰旁边,慢慢整理凌乱的衣冠,末了摊开手掌,凝视著。
上面是何君自己的字迹:【醒来后,立刻回旅馆救她。】
对他来说绝对不能忘记的事,他必须赌上生命去做的,最重要的事。
又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何君摇晃著脑袋,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头痛欲裂,感觉自己被强迫遗忘了什么。
只剩被反绑起来前一刻的记忆:
整个旅馆的房间被雷隐阵笼罩住了,他知道夏羽寒便在那里面,他想奔到夏羽寒的床前,可是他进不去。
他只能用力拍打外围的阵墙,想惊醒夏羽寒,惊醒周边所有人鬼妖灵有形无形的生物,随便谁都好,随便谁看到听到都好,他不想这么无声无息的被消失掉────
“有敌人!快醒来───────!”他竭尽所能的大喊。
紧接著,何君眼前银光一闪,他感觉数名强敌同时逼近,但他竟然什么人都没看见,
敌人全像是隐形了,可是攻击却凌厉不减,他颈部中了一掌,同时背后也一阵剧痛,再来他就被打倒在地,反绑起来,还蒙起眼睛塞住了嘴,发不出声音。
直到叶峰和书生展开地毯式搜索。
…
书生边听边想,忽然说:“叶峰,脸过来。”
“啊??啊────你的手好冰!!”叶峰大叫起来。
“这样才够热,借一下。”
叶峰乖乖伸长脖子,书生便把双手贴在他脸上搓了又搓,
手心、手背、手心、手背,书生翻掌来回挤次,把手烘暖了,这才不情愿的起身。
他就著火光,重新检视困住何君的所有物件。
岩洞和裂沟都是天成的,隐蔽的非常巧妙,这儿离海很近,海风刮过他们头顶正上方的狭长洞口,发出呼呼的狂啸。
布袋和绳子都被叶峰暴力破坏了,
叶峰的纯阳真火威力极强,被他触及的物事,几乎都被烧成焦烬飞散。
但书生拾起了一条东西。
那是束在布袋口的银索,韧性十足,
叶峰刚刚从袋尾硬撕,倒是剩下这条银索幸存。
书生把银索拎到叶峰鼻尖前,用指尖揉搓了几下,
一缕微乎其微的残馀仙气,溢出。
“唔。”
那银索也迅速崩裂成粉末。
没了。
叶峰一愣:“......证据。”
“没了。只有我们看到。”
两人一鬼一猫。
不到半秒的视觉。
“你觉得,仙界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叶峰再度感觉混乱,脑袋乱成一团:
“如果何君是被仙界绑架丢包的,那......”
“雷隐阵内发生的事,就是仙界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书生把何君的手掌拉过来,上头字迹依然鲜明,
“有人想对小夏喵出手,这是你必须赶回旅馆的理由吧─────但在这之前,你去了哪里?”
被书生这么一问,何君呆滞了片刻,眼神再度变得空茫。
他屡次张开嘴,却又回答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脑袋内好像被掏走了什么,又塞入一颗大石替代,堵得很难受。
“不对,不对......”叶峰困扰的抓著头发,大叫起来:
“心琪被天枢宫封官了!修玉大叔也是天枢宫的!没道理天枢宫恶搞自己人啊。”
“所以天枢宫说是天权宫干的。而且我们又不像你。我有猫,还有这个......”
书生扬起袖子,现出缠绕在他手腕间的青鞭【业缚】。
业缚几乎和他的灵光融为一体,但书生贴身戴著,却很少用,只有来不及取式神纸人时,才会紧急甩出业缚。
同窗两年,叶峰还没仔细看过业缚的细部模样,偶尔得见时,就只见一道青气乍现,疾如灵蛇出洞,又似元神的延伸,
但另一端,总藏在书生的袖里。
叶峰近看了,却不敢贸然触碰。
青鞭业缚原来带有血丝,那血丝在鞭身之中流淌,开出更细的血丝枝叶,又随著灵光细微变化,宛若会呼吸的活物。
那是书生和毛毛之间的血禁术。
父母离异的那一年,书生在路边草丛中捡到一只被丢弃的小奶猫,那时毛毛还没睁眼,身上爬了些蚂蚁,好像快要死掉了。
书生脱下外套,把快失温的小奶猫用外套包好,抱起来。
别怕,以后哥哥照顾你,我们两个就是家人咯。
那时候,刚失去家的五岁孩子,对著出生不满一个月的流浪猫许诺。
他想永远照顾毛毛,不论生死,无论毛毛是猫,还是猫妖。
后来几年发生了意外,毛毛溜出去玩,被外头的野狗咬断了颈子,书生悲伤之馀,动了悖逆天理的念头。
他强闯冥府,把本该重新投胎的宠物猫灵从桥边劫回来,再用自己的鲜血气息细细温养,最后重新凝塑出毛毛的模样。
一只年仅十二岁、幼儿智商、却具有五百年道行的诡异猫妖。
他伤了元阳,折了寿,全给了毛毛。
自此之后,他身上便留下了那些隐微的血光,细细的,像沁了血的青玉,
违背天地间的因果法则,书生也付出了代价。
其实书生心底从未后悔过,他天资高,本来就不靠仙界指导,研究各种亡佚失传的古术,也只是兴趣而已,养猫更是最重要的兴趣。
修了这么久,不拿来救自己的猫,那修得再高,又有何意义?
能和爱猫隐居起来过小日子,就是岁月静好。
钻研禁术这种破事,虽然书生不好当著大家面前喊,但他心底自有主张,
法理学上,有所谓【一事不二罚】原则:
行为人对自己的过错负责时,一个构成犯罪的行为,只能给予一次处罚,国家不该对人民同一事件做多次重复的处罚。
他已经折寿赔给猫了,等价交换,就这样了。不然还想怎样?
但仙界并不这么想。
无师自通、独自重现禁术的天才术师,和一只涉世未深的五尾猫妖,
这种非常规的存在,就是可能危害统治的不稳定因子。
即使当了首座行令,又是神裔馆的干部,
活在仙界的眼皮子下,书生时不时坐如针毡。
逃吗?不干了?
书生的确想过,但东东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傻了傻了,介子推退隐归山,晋文公纵火烧山,没听过啊?书白读了?
东东的话很清楚了。
他必须留下,安份守己的在,没有异心的模样。
他转头逃开,指著他后心的,大概就是刀光剑影,指不定还能扣他一顶作贼心虚的帽子。
书生晃一晃带著血丝的青鞭,淡淡的说:“我看小夏喵啊,也有这个。”
“哪?哪个?”叶峰一时有听没懂。
“血的味道。她用过禁术,用生命交换过什么,绝对有。但她比我更会藏。
而且,她身怀的禁术等级比我的更强大、更古老。那几乎超越了......”
书生凝视著虚空,挑捡贴切的措词:
“那不是人类术者的层级,那古术原形的力量,大到可以扭曲时空...可惜啊。”
“可惜什么?”叶峰追问。
※※※※※※※※※※※※※※※※※※※※
#何君自己都遗忘的字迹示警:
前情在第一季155,何君在失忆之前,首度夜访东东。
。牛牛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