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oison 1(1 / 1)

睁开眼睛时,夏羽寒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最重要的事。

遥久遥久,再也想不起来。

她最珍贵的记忆,遗失在古梦中。

夏羽寒伸手摩搓自己的太阳穴,又曲起拇指,从脸侧到后颈,顺著酸疼的点一路按下,最后停留在风池穴上。

依旧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了。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所有的黑暗与邪恶,被初升的朝阳一照,彷佛冰消雪融,船过水无痕。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回望整个旅馆房间。

这房间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人了,却有别的存在。

一只小虎斑猫跃至夏羽寒的床边,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喵喵叫,试图引诱夏羽寒跟它的喵掌缠斗。

那只猫胖嘟嘟的,被喂养的很肥美。

但它不是一只活的猫。

确切来说,那是一只正常人类肉眼都看不到的猫妖。

猫慵懒打滚的身影,在晨曦之中看起来呈现半透明状,而夏羽寒的目光穿透猫影,凝视着床头电子钟闪烁的光。

是该下楼了。

再不走,等大家都起床后就麻烦了。

夏羽寒是个灵能者。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她看得到活在里世界的各种鬼怪,就算是个通灵人吧。

反正凡人也只听得懂到这样而已,过惯小日子的人,脑袋向来无法一次接纳太多新知,再多就会引发痛苦,抗拒。

然后你就会按下退出键逃走了。她懂。

人类对痛苦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就像被火烫着会缩手一样的本能反应,跟她一开始一样。

所以,在现代社会中,通灵人大部分披了一层保护色,生活在你看不见的两世界夹缝之中───

至少在人群里,你很难一眼辨识出灵能者和正常人有何不同。

他们跟你一样同样穿着当季的服饰,既不过份颓废,也不过份标新立异。

大部分的人都低头滑手机时,灵能者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滑的内容可能跟你不太一样。娱乐圈,迷爱豆,追网剧,大老婆手撕小三之类的热门新闻,对他们而言总是自动屏蔽,宛如被防火墙禁绝在外,而天灾,台风,无名火,或是藏匿在都市角落的怪奇轶闻,绘声绘影又难辨真假的,那大抵就跟他们比较相关。

但他们抬起头来时,依然迎着阳光,和人群一起快步通过马路,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你注意到的,可能是她手腕的银光一闪────

啊,那是miumiu最新款的珍珠手鍊。

夏羽寒就是这种灵能者。

一开始,她跟所有人一样,过着相似的生活,日复一日,上学读书放学。

异变的开端,起于刚升上高中的那年暑假。

连续好几夜她都做著长梦,在星河中漫游,在血海中沉浮飘荡,

在残梦的最后,她跌入巨大的漩涡中,强烈的吸力抓住她,把她强行往下拖,终至灭顶。

梦就在那儿结束了。

夏羽寒躺在床上,一睁眼,她发现自己开始能见到各种鬼神。

大概是乡民俗称的阴阳眼,或天眼?

总之全是民俗胡乱定义的狭隘名词,说不准的。

但对夏羽寒来说,这场人生灾难可是货真价实的从天而降。

她举目便可看到整个世界人鬼神交叠,不同空间的众生交错穿梭,

鬼,整条街上都是鬼。

除了鬼以外还有别的,名称各异的灵体到处都是。

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上,不是人就是灵体,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旷野,灵体还比人更多,放眼望去,一整片异界居民就如活人一样热闹喧腾。

那些魑魅魍魉总是离地悬空飘移著,偶尔还会彼此挥手,打招呼,甚至打架,

异界乡民生猛活跳的程度完全不输人类,或许是因为法治不严的缘故,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路边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外头还会有一圈吃瓜群众围观。

此等超乎凡人想像的生命力,简直把夏羽寒给吓懵了,

一开始她总是捂著脸,快步通过,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那些妖仙鬼魔的模样与生活型态各异,五花八门,

但共通点就是,它们全都很自在的活动著,

穿过人群时,大方坦然,彷佛千百年来它们就是如此度日,倒嫌凡人后来造出来的路障妨碍了它们。

对这一切感到不习惯的,大概只有夏羽寒一人。

它们鲜活的日常姿态,就这样强行跳入她的视野。

再也挥之不去。

起初,夏羽寒在自己身上试过不少努力,

各种坊间的号称能够关掉灵感的偏门,全都宣告无效,收惊喝符水试过一轮又一轮,依然药石罔效。

比她本人更著急的,莫过于望子成龙的高知双亲:

自己的女儿天天见鬼正常吗?当然不正常!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要是继续闹下去,会不会精神错乱?这样还能学习吗?

所以,状况外的父母拉著她,各地奔波,展开求助之旅,

他们寻访灵山、爬了几百阶的天梯,拜庙烧香、三跪九叩求神问仙,

泪眼婆娑到处哭求传说中的高人大师救救自己的女儿,只差没有上刀山下油锅了。

夏羽寒被这些法事搞得很烦,

当然,所有金钱都成了无谓的徒劳,

而口若悬河的神棍一个接一个,又把她父母指使得团团转。

神棍们总是在兜售了数万元的避邪摆饰之后,双手一摊,笑得不怀好意:

“啊,让我掐指一算……这是她的天命啊,命中注定要走这一路的,

我看你女儿天资聪颖,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灵修奇才,要不就拜我为师吧?”

掐指一算、掐指一算,装什么逼?复古仙侠看太多?脑子都浸水了!

掐你老母。

夏羽寒就想抄起那昂贵的破神像,直接打暴神棍的狗头。

你自己都不通呢?那么会算未来早就去买彩卷了,还在装神弄鬼?就出一张嘴胡乱骗。

在她看来,她父母大概就是被当成了病急乱投医的肥羊,

不仅被拔毛,还剥了好几层皮,最后还想把羊吃乾抹净呢。

这一切都很滑稽,但夏羽寒的父母被搞得晕头转向,全都照单全收。

带天命?

什么命呢,他们说的不外就是那些,宗教师、灵修者、能通灵传达神旨的天选之人,

还有一些神棍说她是带天命下凡的小仙女,要拉她入门继承衣钵,未来肯定是天师等级。

那些老掉牙的江湖骗术在她身边没停过,但夏羽寒更关心的是别的:

她烦恼的是,总有孤魂野鬼想骚扰她,

白日搭讪不成,夜半时分还试图托梦骚扰,

说来说去,大家都说前辈子跟她有情人关系,想来再续前缘。

一天,两天,三天,接二连三的男鬼纷纷上门认亲,

于是,夏羽寒很快收集到上百位的前世情人(自称),还有上百则她始乱终弃人家的悲恋故事。

由于族繁不及备载,那些据说以她为女主角的前世剧情,如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颠来倒去,

剧情有的狗血有的恶俗,要不就是才子佳人的陈腔烂调,全都像三流网小套路,乏味透顶,就算是学霸的脑袋也不堪负荷。

夏羽寒还特地拿一本笔记本摘要大纲,提醒自己哪位非人男士对应著哪个故事,免得看着人家的脸叫错名字,那就尴尬了,更坐实她没心没肺、拔吊无情。

夏羽寒一有空,便咬着笔看着笔记本琢磨,这里面的逻辑通不通?这剧情有没有bug?

但不管她复习了几遍故事,或认真的凝视着上门求复和的异界男人们,夏羽寒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认错人了吧?

但全场都认错了?!

夏羽寒不禁开始怀疑其他最有可能的可能:

早期有些金光党总是结夥犯案,守在特定地点,专门拐骗第一次到中国的外地人,骗徒会围上去花言巧语一番,哄人家拿出毕生积蓄,买一些号称躲过文.革私藏下来的明清老字画────肯定是这种的!

大概她这种通灵萌新,在神棍和鬼的眼里看起来,就是一脸写着“我新来的,我外来种,我超好骗,快来骗我啊”。

结果不只人间有神棍敛财,连里世界也有爱情诈欺,这世界太险恶了。

气死人了!

夏羽寒这回发怒的对象横跨阴阳两界,她睿智的把笔记本一扔,断定这些找上门认老婆求欢的家伙,肯定都是登徒子,全都滚一边去─────

其实,夏羽寒的父母也被那些高人大师的鬼扯与推销,搞得筋疲力竭,各种避邪物塞满了家里客厅,宛如宗教博览会,再搞下去大概得卖房了。

即使砸下重金,夏羽寒的困境丝毫没有好转,反倒还更恶化了,没日没夜的灵扰和认亲大队,搞得她连晚上都睡不安稳。

暂停了那些求神问卜的父母想了想,他们决定回头怪罪夏羽寒自己胡思乱想、无心学习────

夏羽寒想不通,这种锅还能飞回她身上?

她可是从头到尾都站在反迷信反诈骗的那方啊!

夏家吵吵嚷嚷,闷了许久的压力锅彻底爆炸了。

所以夏羽寒也转学了,搬出了那个几乎崩溃的家,斩断过去所有的亲朋好友的关注、以及从小到大资优生的光环,独自一人适应她跌倒过后的人生,换个新环境,重新开始。

从零开始。

虽然她无法把自己的净眼封住,但她既然死不成,就得活下去。

夏羽寒在新学校里,误入一个很奇怪的通灵社团?神裔馆。

她社团内的社员,都跟她一样有净眼。

夏羽寒有点吃惊。

原来一群神经病也可以组成自救社团!

她索性拿出学霸的精神,观摩学习资深的神经病(?)如何伪装成正常人,以便当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但那是昨夜之前的事了。

经历了一整晚的折腾,微熹的天光穿过窗帘的细缝,一寸一寸的照亮室内

斜倚著窗框的夏羽寒,只觉得头很痛。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残留在灵脉之中。

隐隐的,肉眼看不见的隐毒,藏得很深,却又一阵阵刺痛著,

好似在提醒她,所有的一切都曾经存在过。

夏羽寒偏著头,对自己那白皙的脖颈揉了又揉,调息了半晌,才悠悠睁开眼,

窗中的她容颜依旧,和过往没什么差异,

精致小巧的巴掌脸,一双长而飞翘的眼睛,有别于世俗的泼辣浓艳,是古典又高雅的美感。

夏羽寒试著转动手腕,舒展每一个指节,让自己温暖起来。

术师最重要的便是手。

夏羽寒的手很美,十指纤细修长,指尖一抹玫红蔻单,粉嫩又高雅。

她双掌合十相对,徐徐变印,便如一朵花盛放的形状。

她的伴生法器漂浮在半空中,彼岸花的狭长花瓣开始随风飞舞,快速遁入虚空之中,化为红色的烟岚。

空气悄悄被染红了,

若有似无的红雾,又像沁人心脾的魔香。

但夏羽寒本身却无知无觉。

她把彼岸花收好后,很专心的研究自己的手:

指甲好像又长了点。

这是否象徵她总是还活著呢?

是活人,就像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样,在时光荏苒中呼吸著,生长著,变异著,即使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依然这样活著。

夏羽寒用力拉开窗帘,阳光哗啦啦的洒了进来,金色的光辉迎面泼溅了她一身。

她该下楼了。

一方香奈儿丝巾系在HORIZON55行李箱的把手侧,夏羽寒拖著行李箱推开房门,

大清早,走廊上却莫名其妙的挤满异界男士,

不只是走廊,半空中也漂浮著一些灵体,全都用痴谜的眼神,巴巴的盼望她走出来。

夏羽寒向来专注自己更胜于注意旁人,

但当四下动静太大吵到她时,她就不得不抬起头来,狠狠瞪人一眼───

呃,瞪的是非人。

清晨四点半,寅时未尽,凡人都还没醒呢。

她这么抬眼一望,媚眼如丝,非人群众中就开始有小小的骚动,

好几只男鬼都想靠近,却又面露犹豫,不敢真的伸出咸猪手。

根据过往的讨厌经验,夏羽寒确定她自己可没有此等震摄力,能镇压住一大群蠢蠢欲动的异界男士,

她忽然醒悟过来,仰头看自己的头顶,

一只金鳞闪烁的小龙在正上方盘旋飞著,嘴边两条龙须不断甩动,像是威吓。

那才是这批鬼灵不敢靠近的原因。

而她肩上的一球毛团,已经飞快的弹出去,

银黑虎斑猫挥动肥厚的喵掌,胡乱左挥右击,迅速帮夏羽寒杀出一条路来。

喵喵喵喵喵喵!

猫妖扇动嘴边长长的猫须,张嘴作势撕咬,颇有小老虎的气势,把异界乡民闹得阵脚大乱,

夏羽寒便趁乱从中间通过了,宛如摩西分红海一般,众人顶礼。

有猫真好!

她看了看饭店的地图指标,左转下楼,

一路横越长廊,走到大厅。

初夏的天光亮得特别早,在这最南端的度假胜地尤甚。

她拉著身后的行李箱,穿过铺着地毯的饭店大厅,穿过一群夏威夷衫腆着肚子刚check-in的外国人,

外头已是朗朗的蓝天白云,南岛的艳阳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亮得很刺目。

夏羽寒抬起手,遮住了面光的半边脸蛋。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型的灵能者,能见鬼神,能语魍魉,站在阴阳交界之间,偏偏最受不了强光。

她的皮肤特别白皙,近看好像能看出淡淡的血管纹理,几乎吹弹可破,是带点病态的美,

被落地窗外的烈日斜映半分钟,立时浮起一层薄晕。

淡粉红色的,像是浑然天成的胭脂。

饭店走道尽头,临时加贴了一张告示:

【西川的同学们,请至中餐厅集合用餐。】

这是西川高中校外教学的第二日。

今天的行程非常密集,海生馆,恒春古城,白沙湾,灯塔…洋洋洒洒一大串,还得顶著毒辣的艳阳,令她想到就发昏。

但她知道,她的107班同学都会在那里。

一群吃瓜乡民。

夏羽寒很清楚预感,经过谣言的渲染,没多久全107班都会聚集在餐桌上,用期待的眼神追问她昨晚跟119班的斗法事迹。

那些对她来说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

而她的烦恼总在世人看不见之处,幽暗生长。

但通灵能力无法禅让,所以吃瓜的还是吃瓜,打酱油的还是打酱油,

只有夏羽寒独自被厌世感困扰著。

夏羽寒站在岔路口,恍神了一瞬,

刚刚在大厅擦肩的几名外国男子,就从后头快步赶上她。

浓烈的古龙水混合体味,同时钻入她的鼻尖。

夏羽寒还未蹙眉,对方就抢着开口了。

“Areyouherealone?”

“Haha......whatsaprettygirllikeyoudoingherealone?”

“Letsgosurfing!”

小姐你一个人吗?单身吗?要不要一起浪一下!

这台词听起来跟东方土味搭讪没啥两样。

被男性人类与非人搭讪过无数次的夏羽寒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单手压下墨镜,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睛。

她从镜框上缘冷淡的扫视三个陌生男子,美目一转,像是眼神就能杀人似的,隐隐透出一丝刀光剑影。

原本挡住去路的三人,下意识倒退了,很快闭嘴让出一条路来。

“Excuseme.”她说。

夏羽寒重新戴好墨镜,像猫一样微眯起眼睛,懒洋洋的。

总算清净了些。

行李箱的小轮子继续骨碌碌的滚动,发出细微的响声,

夏羽寒一路排除各种雄性障碍物,终于走到迎宾红毯的尽头,她站在饭店门口,正想搭计程车。

昨晚彻夜所经历的惊恐,倏地占据她的思绪。

被剑气削落的衣衫,被斩断的臂膀、高高飞起的半截头颅,

她堕入那遍满大小蜘蛛的恐怖深渊,无数蛛群在她意识中钻进钻出,噬咬著她的皮肉,

那些在幻阵中感知到的真实,宛如一张恐惧的巨网,将她紧紧攫住不放。

所有纷乱的一切,全都颠覆她过往的通灵认知。

画面中的最后一幕,是他。

程晓东蹲在地上,举起手中的剑,把那试图伤害她的人全都化为血肉模糊的尸身,又一具一具剜眼剖腹。

刚挖出来的三颗真元,在他的掌心莹莹生光,

他朝她递出一串以指骨编成的手环,要她接下。

他唤她,小冷────────

夏羽寒拉住行李箱站定,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很累很想哭,潜伏的头疼又开始抽痛了起来。

倏地,一股冰凉的异气滑过她纤白的小腿。

那来自异界的气息很凉爽,如清风吹拂,却又宛然如真,

夏羽寒低下头,伸手欲抓,手指的触感却滑溜溜的。

一只蓝黑色的巨蛇,摆摆尾巴,从她的细腰边悠然滑开,像是打招呼一样。

它有著极长极粗的蛇身,蓝黑双色的锁链鳞纹,交错组成诡谲的美感,在夏羽寒的脚边扭来扭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是,唯独她净眼能见的异界生物。

夏羽寒差点惊呼出声,但终究忍了下来。

“你是程晓东的......?”

巨蛇的蛇尾昂扬,抚过夏羽寒系著凉鞋绊带的白皙足踝,又挑逗的回卷,

一下又一下,宛如调情。

它眨眨半透明的眼睑,伸出鲜红的蛇信,认真以看起来没什么喜怒哀乐的蛇脸,对她吐舌扮鬼脸。

乖乖等我。

夏羽寒扁扁小嘴,正想赶它。

巨蛇却迅速溜远,消失了。

来无影,去无踪,

那是凡人看不见也触不著的风。

那瞬间,东东的声音恍然在她耳畔悄言:

“我很想你。”

他的絮语轻吟,亦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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