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被敌人围困在了小山顶上。他不喜欢这座小山,刚看到它时,他便觉得它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块隆起的毒疮。但是,这座小山是他的唯一选择,在那时候,他向周围看去,看到了这座并不讨他喜欢的山,就选中了这里,策马扬鞭地奔驰而来。他背上的自动步枪十分沉重,马儿费力地向山坡上爬着,他只感到身体一个劲儿地颠簸着,系在他身体一侧的装满手榴弹的袋子来回摆动着,在他身体另一侧的自动步枪的弹药盘碰撞着他的身体。在他身边的华金和伊格纳西奥走走停停,时不时地向身后开几枪,好给他充足的时间让他装配好那把自动步枪。

那时候雪还没有化,就是因为这雪,他们才倒了霉。聋子骑的那匹马被子弹射中了,因此它正迈着缓慢的步子,**而又蹒跚地爬着最后一截山坡,口鼻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喷出了一股鲜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聋子只能从马上下来,一手拉着马笼头,把马缰绳搭在肩膀上,用尽力气拉着它一起往山上爬去。敌人的子弹打在他们四周的岩石上,他背着两袋弹药,奋力向山上爬去,他只感到那两袋弹药越来越重。之后,他在自己认为合适的位置上,单手抓着马鬃,既熟练又迅速地单手朝着马儿就是一枪,他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与不舍,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看到中了枪的马儿突然向前一冲,便一下子栽倒在了雪地上,它的尸体正好将两块岩石之间的缺口堵住了。他绕过马儿的身体,把枪架在马背上开始还击,直打掉了整整两盘的子弹,枪声哒哒哒地响个不停,弹出去的空弹壳砸进积雪中,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孔洞,架在马背上的枪管越来越烫,他闻到了马的皮毛被烧焦了的难闻气味。他一次次地向冲上山来的敌人发动着攻击,不停歇的火力使他们不得不四散开去,为各自找寻藏身之处。与此同时,聋子始终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冒着凉气,因为他顾不上照看背后的情况。直到他们五个人中的最后一个也顺利地爬上山顶后,他后背的凉气才总算停了下来。他把剩下的几盘子弹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山坡上有两匹马的尸体,他们所在的山顶上也有三匹。他昨晚只偷到了三匹马,有一匹在听到枪响之后就一个劲儿地打着响鼻,趁着他们想要不备马鞍就直接跳上马背时,摆脱了缰绳逃走了。

山顶上的五个人中,有三个都受了伤。聋子的小腿受了伤,左胳膊也被伤到了两处。他感到口渴难耐,伤口处已经麻木地快要失去知觉了,胳膊上的一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的头也疼的厉害,他躺在地上,等着飞机飞来的同时,想到了一句西班牙俚语。那句俚语说“Hay que tomar la muerte como si fuera aspirina”,意思是“你应该像吞下阿司匹林般接受死亡的到来”。但是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每次当他想要挪动一下那条受伤的胳膊,或者转头看看身边的弟兄时,就得先挨过一阵剧烈的头痛,然后再忍住一阵恶心,他只能在心中苦笑。

他们五个人分开守着五个方位,就像是五角星的五个尖角。他们用手和膝盖挖着地上的泥土,用土和周围的石块垒起了土墩来护住自己的脑袋和肩膀。之后,他们又继续地挖着,想要将五个孤立的土墩连在一起。十八岁的华金,头上戴着一顶头盔,大家就用它来挖掘和输送泥土。

这顶头盔是他在炸火车的时候弄到的,上面有个被子弹打穿的窟窿,大家总是笑话华金保存着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玩意。但是华金把头盔上窟窿翘起的钢边砸了下去,又在窟窿中塞进了一块小木块,然后把例外多余的木头都削掉、挫平,使它看起来并没有开始时那么糟糕了。

战斗刚打响时,这小伙子猛地将头盔扣在了脑袋上,那十足的劲头就好像是他的脑袋被一个炒菜的铁锅狠狠砸了一下一样。他的马儿死了之后,他感到整个肺部都剧痛无比,双脚麻木地无法移动。他很渴,在奋力往山坡的最后一段路上冲时,子弹在他周围四散开来,在他耳朵劈啪作响,这时候,他觉得那顶头盔重的他快要支持不住了,就好像是一个铁环似的紧紧地勒住了他那马上就要炸开了的头颅。但是他还是坚持着没有扔了它。现在,他正在用它不停地挖着泥土,就像台简易挖掘机似的一刻不停地刨着土。他还没有负伤。

“这东西多少还算有点儿用处。”聋子说,他的声音十分低沉。

“Resistir y fortificar es vencer”,华金说,因为害怕,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地超过了战斗时常见的那种程度的干裂,看起来,他的嘴巴很快就要不听使唤了。他说的是一句共产党的口号,意思是“抵抗到底,加强防御,取得最终的胜利。”

聋子看到山坡下一块大圆石的后面藏了个骑兵,他正在那里时不时地放着冷枪。聋子很喜欢华金这个年轻小伙子,但是此时此刻,他欣赏不了他那响亮的口号。

“你在说什么?”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正在他自己的工事前扭过头问道。他紧紧地匍匐在地面上,连下巴都贴着地面,非常谨慎地举起手上的岩石,把它垒在土墩上。

华金用他那毫无湿度的嗓音又说了一遍口号,手上还在不停地挖着。

“最后一个词说的是什么?”下巴挨着地面的那个人问。

“胜利。”华金说。

“屁话。”下班挨着地面的那个人说。

“还有一句,现在说再合适不过啦,”华金说,就好像那口号是他的护身符一样,他说的郑重其事,“‘热情之花’说,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活。”

“还是屁话,”下巴挨着地面的那个人说。此时,另外一个人转过头来对他们说,“我们现在都是趴着的,可没一个人是跪着的。”

“你,小共产党员,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热情之花’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就到俄国去了。”

“胡说八道。”华金说。

“才不是胡说的呢,”那人说,“那个有着古怪名字的爆破手跟我说的,他也是共产党员,他为什么要胡说?”

“就是胡说八道,”华金说,“‘热情之花’才不会把儿子藏在俄国来逃避战争的,她才不会干这样的事呢。”

“我要是能在俄国就好了,”五个人中的另外一个说,“你的‘热情之花’现在能不能把我也从这山坡上送到俄国去啊,小共产党员?”

“‘热情之花’那么值得你信赖的话,那么能不能让她帮帮忙,现在让我们大家都离开这个山坡吧。”说话的是一个大腿上帮着绷带的男人。

“法西斯分子会替她这么干的。”下巴挨着地面的那个人说。

“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华金对他说。

“把你嘴角没干的奶水擦擦吧,先递给我一头盔泥巴,”下巴挨着地面的那个人说,“今晚我们再也看不到太阳落山啦。”

这座山看起来就像是个毒疮,聋子在心里想着,或者还像是女人隆起的**,再不,就像是个火山的山顶。你这辈子连一次真正的火山的影子都没见过,他心想,以后你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啦。这座山真是像个毒疮啊,别再想火山的事儿了,现在想看火山,对你来说已经太迟了。

他小心地将脑袋探出死马的肩隆处往外看了一眼,一梭子弹立即从山坡下面一块大圆石的后面射了过来,他听到了离他较远的手提机枪的子弹射入死马身体中时那种沉闷的声响。他在马尸体后面的地上匍匐着爬行,在马屁股和一块岩石间的缺口处向外面张望。他看到了在下面的山坡上躺着三具马的尸体,它们是在法西斯分子试图发动冲锋时,被他们的自动步枪和手提机枪射中的。而当时,他们五个人为了阻止法西斯分子的这次冲锋,一个劲儿地朝山下扔着手榴弹,这才没让敌人的计划得逞。山坡上的其他各处还有些敌人的尸体,但是他没法一一看到。在现阶段,守在山下的法西斯分子并没有可以借以冲锋的射击死角,聋子心里明白,只要他的子弹和手榴弹充足,敌人就没办法把他们五个人从这座小山上赶下去,除非敌人把迫击炮弄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派人到拉格兰哈去弄迫击炮,聋子心想,说不定没有,毕竟,飞机马上就要了。侦察机从他们头顶飞过,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这座山可真像个毒疮啊,聋子心想,而我们五个人就是它上面的脓。我们已经杀了他们不少的人,因为他们竟是那么的愚蠢,简直就是白痴。他们以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地把我们全都干掉吗?他们那么自信,甚至有些自负,就因为他们手中握着的是很新式的武器?这简直让他们有些晕头转向了。敌人猫着腰往前冲锋的时候,他拉开手榴弹的引线,他看到冒着烟的手榴弹一蹦一跳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那个试图强攻的年轻军官被炸死了。在一片黄色的闪光和灰色的烟雾中,他看到那个军官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冲,随即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也就是现在他的尸体所在的地方,他就像是一堆破旧且沉重的衣服一样,帮法西斯分子指出了他们的此次进攻所能达到的最远位置。聋子看了看这个军官的尸体,之后又看了看山坡下面躺着的其他人的尸体。

这些法西斯分子都是些有勇无谋的蠢货,聋子心想。但是他们现在又有脑子了,他们会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等来他们的飞机。当然了,他们还可以弄来一尊迫击炮,有了那东西,一切都他们来说就都太过容易了。聋子知道迫击炮的威力,只要敌人弄来了这东西,他们五个一准儿就得完蛋。他又想到了飞机,这个飞在天上的大家伙会让他完全暴露在山顶上,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甚至连他的皮都给拔掉了,他会变得赤身**,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裸的时候了,他想,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都要比他有尊严。可是,敌人为什么要派飞机来呢?明明只需要一尊迫击炮就可以轻易完成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派飞机来呢?或许他们觉得自己的飞机非常了不起,就像他们觉得自己手中的新式武器很了不起一样,所以他们才会大费周章地干出那样的蠢事。但是,他们也很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去弄迫击炮了。

他的人中有人开了一枪,随即拉动了枪栓,紧跟着又是一枪。

“注意节约弹药。”聋子说。

“有个婊子养的杂种想要冲过那块大圆石。”开枪的人一边向下面指着,一边说。

“打中了?”聋子十分艰难地扭过头来问他。

“没有。”那个人说,“那龟孙子又把他的乌龟脑袋缩回去了。”

“比拉尔是个头号的老婊子,”下巴挨着地面的那个人说,“那婊子知道我们倒了大霉了。”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聋子说,那人是在他听力正常的那只耳朵边说的,所以他不用转头就听到了他的话。“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可以从背后突袭这帮狗娘养的杂种。”

“怎么可能?你来看看,”聋子说,“整个山坡上到处都是那些狗杂种们,比拉尔要是来了的话,她要从哪里打开切口?敌人怎么说也有一百五十人,现在没准儿已经更多了。”

“假如我们能够坚持到天黑……”华金说。

“那么,圣诞节就会在复活节那天来临了。”下巴挨着地面的人说。

“假如你大妈裤裆里也有货的话,她就变成你大爷了,”另一个人对华金说,“现在能保佑我们的,就只有你的那位‘热情之花’了。你叫她来吧,小共产党员。”

“我不相信那些关于她儿子的说法,”华金说,“如果他真的在俄国的话,他一定是在那里接受训练,将来能成为飞行员什么的。”

“躲在那里才有安全啊。”那个人对华金说。

“他在那里学习辩证法,你的‘热情之花’也去过那里,还有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些人都去过。这些是那个有着古怪名字的人跟我说的。”

“他们到那边去学习好了,可以回来帮我们。”华金说。

“他们现在就应该来帮我们,”另一个人说,“那些胎毛还没长全的俄国骗子,现在全部都该来帮帮我们。”这时候,他又开了一枪,“他奶奶的,又打偏了。”

“要节约子弹。别说那么多话,不然会很口渴的,”聋子说,“这山上可没有水。”

“给,喝点儿吧,老伙计,”那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翻滚到了聋子的身边,把挎在肩膀上的皮酒袋拿了下来,递给聋子,“来漱漱口吧,你伤到了好几处,肯定渴得厉害。”

“大家都来喝点儿吧。”

“那我先喝了,”那个有酒袋的人说,他拧开塞子,往嘴里挤了一大股酒,之后把酒袋递了出去。

“我说,聋子,你觉得飞机再过多久能来?”下巴挨在地上的那个人问。

“随时都有可能,”聋子说,“应该早就到了。”

“依你看,这些狗娘养的杂种会再发动进攻吗?”

“如果飞机不来的话,就会。”

聋子觉得没必要说迫击炮的事儿了,只要大家看到迫击炮,就会什么都明白的。

“如果情况是昨天早上咱们看到的那样的话,他们的飞机可真多啊。”

“太多了。”聋子说。

他的头很痛,受伤的胳膊更加僵硬了,因此只要稍一移动就痛入骨髓。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拿着酒袋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是属于明亮、蔚蓝、高远的初夏的天空。他今年五十二岁,他觉得这是他在有生之年中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了。

他并不怕死,但令他感到生气的是被围困在这样一座小山顶上,而这里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如果我们能够杀出去就好了,聋子心想。如果能够让他们舍弃那段山谷,或者我们自己能够完成有效的突围的话,我们就能穿过那段公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这座像毒疮一样的山啊!我们必须要完全利用这里的地形,直到现在,我们利用得还不算赖。

他要是知道历史上有很多人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将一座小山作为了自己的葬身之地的话,那他的情绪也不会高到哪儿去,因为在他所经历的情况中,是没有人会在意有着相同际遇的人们的命运的,就好比是一个刚刚守寡的人不会因为知道了别人也新死了丈夫而得到丝毫的宽慰。不管一个人怎么看待死亡,也不管他在面对死亡时是否害怕,死亡都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但是聋子接受了。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并且身负三处枪伤被围困在小山顶上,即便是这样,死亡也没有显出一点儿可爱之处来。

他这样跟自己逗着趣,喝了一大口酒,但是当他看了看那高远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峰和山野,他知道,自己并不想死。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话,他心想,很显然,人是一定得死的,那么,我也可以去死,但是,我并不想去死,我很恨它呢。

死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他想不到死后的情形,自然也就不惧怕死亡。但是活着,就好像是麦浪在风中飘**着。活着,就好像是苍蝇在高空中自由地翱翔。活着,就好像是在打麦场上,在飞扬的麦粒和粉尘下美美地喝下一陶罐水。活着,就好像骑着一匹好马,两条腿下分别夹着一支卡宾枪,经过一个个山岗与河谷,经过一条条岸边长满树木的小溪,狂野地奔向河谷的尽端以及更远处的山岗。

聋子把皮酒袋还了回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将身体稍向前倾,轻轻拍了拍已经被滚烫的枪筒烤焦了的死马的肩膀,他闻到了一股马鬃的焦糊气味。他想到了刚才把这匹马儿拉到这里来的情形,密集的子弹在他们的头顶和周围穿梭而过,简直能都围成一道帷帐。他就那样在马儿的双眼与双耳之间的地方迅速地开了一枪,随后,趁着马儿沉重的躯体倒下时,他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又暖和又湿润的马背后面,将枪架在马背上,朝着正冲上来的敌人一阵扫射。

“Eras mucho caballo,”聋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这匹马儿可真够棒的。”

这时,他将没有受伤的那侧身体挨在地面上,抬头向天空中望去。他的身下是一大堆的空弹壳,大块的岩石挡着他的脑袋,马儿的尸体挡着他的身体。他的伤口让他感到既僵硬又麻木,他感到很疲乏,同时又痛苦地难以动弹。

“你感觉还好吗,老伙计?”他身边的一个人问道。

“还好,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那个人说,“他们来的时候,会惊醒你的。”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山坡下有人喊话的声音。

“土匪们,你们听好了!”喊话的人藏在岩石后面,那里架着的自动步枪是距离他们最近的,“赶快投降吧!否则等飞机来了,你们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这人在喊什么?”聋子问。

华金跟他说了一遍。聋子侧着身用力翻滚,之后抬高了一点身体,让自己蹲伏在了机枪的后面。

“说不定飞机不会这么快来,”他说,“不要回话,也不要开枪。他们说不定会再来攻击我们呢。”

“骂上他们几句也不行?”跟华金谈论“热情之花”的儿子在俄国的那个人问道。

“不行。”聋子说,“把大手枪给我。大手枪在谁那儿?”

“在这儿。”

“来,把它给我。”他跪在地上,拿着那把九毫米口径的星牌大手枪,冲着马尸体旁边的地面上开了一枪,过了一会儿,又间隔着朝地面上开了四枪。然后,他默默地数了六十个数,等他数到第六十的时候,朝着马尸体打出了最后一枪。他冲着大家笑了笑,然后把大手枪还了回去。

“上满子弹,”他压低声音说,“谁都不要说话,也不要开枪。”

“土匪!”躲在岩石后面的人大声喊叫着。

山上没有人说话。

“土匪!投降吧!否则你们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他们很快就要上钩了,看着吧。”聋子说,语气显得很兴奋。

他看到岩石后面有个人在向山上张望,发现山顶上没有人朝他射击后,那个人又用最快的速度把脑袋缩了回去。聋子趴在地上,继续观察着山下的情况,那个人没有再敢把脑袋探出来了。他转过头,看到其他的人也在认真观察着自己把守的那段山坡。他看到大家都摇了摇头。

“都趴好了,不要动。”聋子低声嘱咐大家。

“狗娘养的土匪!”岩石后面又传来了叫骂声。

聋子笑了起来,他侧过那只听力正常的耳朵,才模糊地听到那声咒骂。这也要比阿司匹林管用多了,他心想。我们能干掉几个呢?他们真有那么蠢?

咒骂声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大概有三分钟的时间,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山下的人也保持不动。这时候,距离他们一百码的那块岩石后面又有人探出了脑袋,并且朝山顶上开了一枪。子弹射在岩石上,声音尖利。聋子看到有人低着头、冒着腰从架设着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飞奔出来,跑向了刚刚朝他们射击的岩石后面的伏击者待着的地方。聋子看到那人几乎是扑跃着跳到那里去的。

聋子看了看他的周围,大家伙儿都对他打着手势,告诉他自己把守的山坡没有异常。聋子感到有些高兴,他笑着,并且摇了摇头。阿司匹林也顶不上这招儿的十分之一,他心想。于是,他静静地等待着,他心中的这份喜悦只有猎人才能够体会的出。

山坡下面,刚才扑跃至岩石处的人正和守在那里的伏击者说话。

“你觉得情况正常吗?”

“很难说。”伏击者说。

“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这个担任着指挥官的人说,“他们被我们围住了,他们走投无路,只能一了百了了。”

伏击者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怎么看?”指挥官问。

“看不太出来。”伏击者说。

“上面响了几枪之后,你观察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

指挥官低下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分。。

“飞机在一小时前就该到了,”指挥官说。这时候,另一个军官也冲到了这块岩石的后面,伏击者往边上靠了靠,给他挪出了点儿空间。

“帕科,”第一个军官说,“你觉得上面是什么情况?”

第二个军官由于冲过来时力道过猛,还靠在岩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觉得这里头八成有鬼。”他说。

“要是没鬼呢?我们就包围着几个死人,在这里干等着,这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吗?”

“我们已经干过的那些事,何止会让人笑掉大牙,”第二个军官说,“你自己看看这里。”

他看了看这片山坡,在靠近山顶的位置上,歪斜着许多具尸体。他又往山顶上看去,那里山石凌乱,在岩石的缺口处横卧着一匹死马的尸体,他能看到那匹死马伸直的马腿,以及马蹄上打着的马蹄铁,还有被那几个土匪新翻起的成堆的泥土。

“迫击炮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个军官问道。

“应该还得再过一小时才能来,我想,他们是不会早到的。”

“那就等着吧,等着迫击炮。咱们已经干了够多的蠢事了。”

“土匪们!”第一个军官突然大声叫喊着从岩石后面站了起来,当站直了身体后,他发觉自己离山顶近了很多。“下流的赤色胚子!怕死的胆小鬼!”

第二个军官看了看他身边的伏击者,冲他摇了摇头。伏击者将头转向了一边,紧闭着双唇。

第一个军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右手握着手枪的把手,他的脑袋已经完全暴露在岩石外面了。他对着山顶大声地咒骂着,但是山上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这时候,他索性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站在毫无遮挡的空地上看着山顶。

“如果你们还有在喘气的,就开枪吧,怕死的胆小鬼们!”他喊叫着,“冲我这个从来不怕狗娘养的土匪的人开枪啊!”

因为嘶声力竭地喊出了一连串的话,这个军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第二个军官又摇了摇头,这个名叫帕科·贝仑多的中尉身材瘦削,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眼神看起来十分温和,他的嘴唇很薄,面颊上满是胡茬。他们的第一次进攻命令就是正站在那里大声叫骂着的军官下达的,正是在那次进攻中,帕科中尉最亲密的朋友死在了那段山坡上,他也是一名很年轻的中尉,而现在,帕科全耳朵里全是那个正处于狂热状态的上尉的叫骂声。

“杀害我母亲和姐姐的就是你们这帮比人渣还不如的畜生!”上尉说。这个人面色泛红,嘴唇上方留着两撇金黄色的小胡子,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睫毛的颜色也很浅,但是,你能看得出他的眼睛有些问题,因为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目光不会立马就能对准他想要看的人或者物体。“土匪!赤色分子!”他又骂了起来,“怕死的胆小鬼!狗娘养的畜生!”

这时,他正站在完全没有遮掩的空地上,他用手枪瞄准了聋子的那匹死马,这也是山顶上唯一一个可以用来瞄准的目标。他朝着那里开了一枪,子弹打在了离目标十五码的土地上,那里的泥土被溅了起来。上尉紧接着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打中了死马旁边的岩石,啪地一下被弹开了。

上尉站在那里朝山顶上看着,贝仑多中尉看着山坡上那个死去的中尉的尸体,而伏击者则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之后,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那里的上尉。

“上面,恐怕没人了。”上尉说着。“你,”他指了指伏击者,“你上去看看。”

伏击者低下了头,一句话都不说。

“你听到我在对你说话吗?”上尉大声喊叫着。

“我听到了,上尉先生。”伏击者仍旧低着头说。

“听到了就快点去!”上尉握着他的手枪,说,“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上尉先生。”

“听清楚了为什么还坐着不动?”

“我不想去,上尉先生。”

“什么?你说什么?”上尉转身回来,用手枪顶在伏击者的腰上,“你说你不想去?”

“我很害怕,上尉先生。”伏击者毫不掩饰地说。

贝仑多中尉看着上尉的脸,他看到他的眼睛中充满了异样的目光,他觉得上尉会一枪毙了这个士兵的。

“听我说,莫拉上尉。”贝仑多中尉说。

“怎么了,中尉?”

“这位小兄弟或许是对的。”

“他说他害怕,这是对的?他想违抗命令,这是对的?”

“不,上尉。我的意思是,这小兄弟说山顶上有鬼,是对的。”

“那些人全都死透了,”上尉说,“难道你刚才没有听到我说,他们已经死了吗?”

“哦,你是说躺在山坡上的那些人吗?”贝仑多说,“这一点我倒是同意。”

“帕科,”上尉说,“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以为这里的人,只有你对胡利安中尉有感情?我敢保证,山顶上那帮土匪全都已经死了。你看!”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用双手撑着身前的大岩石,把整个身体都撑了上去,先是很别扭地跪着,然后又将身体站直。

“开枪啊!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上尉站在岩石顶上挥动着双手,大声喊叫着,“你们倒是开枪啊!”

山顶上,聋子安静地趴在死马的身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居然有这种蠢蛋,聋子心想,他笑出了声,他努力忍着笑,但因为实在太好笑了,以至于他笑得身体发颤,这一笑让他的胳膊更痛了。

“赤色土匪,”上尉还在大声喊叫着,“赤色流氓!朝我开枪啊!我命令你们,瞄准我,开枪!”

聋子努力忍着笑,只见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趴在马屁股后面偷偷地朝下面看了一眼,那个上尉还像个白痴一眼站在岩石顶上挥动着双手,另一个军官和伏击者分别站在岩石的两边。聋子紧盯着眼前的目标,高兴地直晃脑袋。

“朝我开枪啊,”聋子学着上尉的话,小声地自言自语,“你们倒是开枪啊!”这时,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胳膊痛得厉害,而且每笑一次,就感到脑袋要炸开了似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地笑得全身发颤。

莫拉上尉从岩石顶上跳了下来。

“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帕科?”上尉用质问的口气对贝仑多中尉说。

“不信。”贝仑多中尉回答。

“真见鬼!”莫拉上尉说,“守在这儿的除了怕死的胆小鬼就是白痴王八蛋!”

伏击者再次很小心地躲到了岩石的后面,贝仑多中尉蹲在了他的身旁。

莫拉上尉站在没有遮挡的岩石旁边,再次开始对着山顶上大骂特骂。在所有的语言中,属西班牙语中的脏话是最脏的,它不仅包含了英语中所有的脏话,还包含了其他一些天主教国家中难听的说辞。贝仑多中尉和伏击者都是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两人也都是纳瓦拉的保皇派,尽管他们在愤怒的时候也常常说着诅咒或亵渎神明的话,但在内心中仍旧觉得这是一种罪过,他们都会定期为自己所犯的此种罪孽作忏悔。

现在,这两个人正蹲在岩石后面看着莫拉上尉,当听到那个站着的人喊叫着大骂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出自他口出的那些难听的话和他们无关。在这种无法把握生死的当口,他们不愿意再让这样的难听话使自己的内心感到不安。亵渎神明的语言会带来厄运,伏击者心想,上尉胆敢用这样的语言提及圣母,这可真是个不祥的兆头。这家伙的咒骂比赤匪分子还要恶毒百倍。

胡利安已经不在人世了,贝仑多中尉心想。他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白白地死在了那山坡上。而那个正站在那里满嘴喷粪的家伙,只会让我们的运气变得更坏。

这时,莫拉上尉止住了叫骂,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目光看着贝仑多中尉。“帕科,”上尉说,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跟我一起上去。”

“我不去。”贝仑多中尉回答。

“你说什么?”上尉又把手枪握在了手里。

这些动不动就把枪拔出来的家伙真是让人厌烦,贝仑多心想,他们好像不拔出手枪就无法下达命令了似的,说不定他们上厕所的时候也得把手枪拔出来,否则他们一个个地都会便秘。

“如果你对我下达命令的话,我当然会和你一起去,但是我并不情愿那么做。”贝仑多中尉对莫拉上尉说。

“那么,我自己去好了!”莫拉上尉说,“这里怕死的胆小鬼实在是太多了!”

他握着他的手枪,从容不迫地向山顶爬去,他并不找寻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大步地、径直地向前走去,在他的正前方,是马匹的尸体、岩石和山顶上那些被挖出不久的泥土。贝伦多中尉和伏击者在岩石后面看着他。

聋子趴在马匹尸体的后面,透过它和岩石之间的空隙,看着上尉正在爬坡。

只这一个,真见鬼,聋子心想。等了半天,只捞到了这么一个蠢货。但是听他说话时那种趾高气扬的语气,似乎不是个小人物。瞧他走路时的那副德性,哼,真是个愚蠢透顶的畜生。这狗娘养的畜生是我的了。我会带着这该死的东西上路的。这个正在向我们走过来的人是我们的同路人,快点儿过来吧,同路人先生,步子再迈得大点儿吧。径直地走过来吧,别犹豫。快过来领教领教你爷爷们的本事吧。好的,对,就这样,继续往前走,别停下。很好,就这样走。不要停下来去看那些死鬼啦。是的,对,很好,就这样走。何必要低头去看那些尸体呢,你很快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的。好的,眼睛朝前看,对,继续迈开你的步子,再迈得大一些,很好,就是这样。看他,还留着英国式样的小胡子。你觉得这小胡子很配你的脸型吗?你喜欢这样的小胡子吗,嗯?同路人先生?嚯,这家伙是个上尉,看看他的袖章,嗯,真了不起啊。我就说嘛,这畜生不是个小人物。他的长相看起来像个英国人。红脸,黄头发,蓝眼睛。他没戴军帽,你的军帽呢,同路人先生?这家伙的小胡子黄乎乎的,淡蓝色的眼睛看着好像不大对劲,似乎很难将目光聚集起来。离我很近了,好了,很好,太近啦,同路人先生,你知道接下来你会挨一枪子了吗,同路人先生,你做好准备了吗?

聋子不动声色地扣动了自动步枪的扳机,这种架在三脚架上的武器突然产生的后坐力使它边打滑边震动了一下,枪托在聋子的肩头狠狠地连续撞击了三下。

莫拉上尉突然扑倒在了山坡上,他的左手被压在身体底下,握着手枪的右手伸在脑袋的上方。山坡下又开始了密集的枪声。

贝仑多中尉趴在岩石后面,心想,这下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冲过这段没有任何掩护的地段了,就在这时,他听到山顶上传来了一个人既低沉又嘶哑的声音。

“土匪们!”那声音喊道,“土匪!朝我开枪啊!毙了我吧!你们倒是开枪啊!”

山顶上,聋子趴在自动步枪的后面,直笑得胸口作痛,笑得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顶都要炸裂开了。

“土匪!”他又高兴地学着莫拉上尉的语气,大声地喊道,“朝我开枪啊!土匪!”之后,他高兴地摇头晃脑,完全不顾那剧烈的头痛。给我们陪葬的家伙可真多啊,他心想。

他打算等另一个军官从岩石后面出来之后,就用自动步枪干掉他。他早晚都得离开那处掩护,聋子很清楚,他如果继续躲在那里的话,是没法儿指挥战斗的。聋子认为现在的时机非常好,他很有把握可以干掉他。

正在这时,山顶上的另外四个人都听到了很远的地方有飞机飞来的声音。

聋子没有这个声音,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瞄准着岩石的下方,他心想,当我看见他出来的时候,说不准他正在奔跑,如果稍一分心,就没法儿击中他了。他往这个方向跑时,我可以从自动步枪朝他扫射,并且让子弹落在他的前面,又或者让他逃跑,然后也把子弹打到他的前面。我要把他逼到那块岩石边上的时候,再开始打他,我要对准他扫射。这时候,聋子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立即转过头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华金那张因为惊恐而变得灰白的面孔,这小伙子正在向天空中指着,聋子顺着他的手指向上看去,他看到了在不远处有三架飞机正在向他们飞来。

就在这个时候,贝仑多中尉猛地从岩石后面冲了出来,他低着头、弯着腰,撒开双腿奋力向下冲去,越过一小段山坡后,来到了架着自动步枪的岩石后面。

聋子正在看着天上的飞机,没有看到贝仑多中尉已经溜走了。

“帮我把枪拖出来。”他对华金说。这年轻的小伙子一下子就把架在马尸体和岩石缝隙之间的自动步枪给拽了出来。

飞机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它们排成梯队飞行,声音和体型都在迅速变大。

“朝天仰卧,准备射击!”聋子说,“等它们飞过来的时候,照着它们的前面打!”他始终在紧盯着飞机,“他妈的王八蛋!狗娘养的臭杂种!”他嘴里一直不停地骂着。

“伊格纳西奥!”聋子喊叫着,“把枪架到华金的肩膀上,快!”“你!”他又会华金说,“坐在那里别动。不行!蹲下!低一些!不行!再低!再低!”

他仰卧在地面上,试图用自动步枪瞄准飞机。

“伊格纳西奥,帮我按住枪架的三只脚。”枪架垂在华金的脊背上,枪筒随着小伙子无法控制的颤抖而不停地跳动着。小伙子低低地蹲在地上,低着头,耳边是飞机越来越近的轰鸣声。

伊格纳西奥趴在地上,抬头望着天空中正在飞来的飞机,他索性用两只手一下子将枪架的三只脚牢牢地捏在了一起,极力稳住枪身。

“别抬头,小伙子,”他对华金说,“头向着前面,别乱动。”

“‘热情之花’说:‘宁愿站着死——’”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了,华金对自己说,还没等这句话说话,他突然间改口念到:“蒙受天恩的玛利亚啊,愿天主与你同在;你是女人中的有福之人,你的儿子耶稣也是有福之人。天主圣母玛利亚,在我们将死之际,请为我等罪人赐福祈祷吧。阿门。天主圣母玛利亚,”起初,小伙子在这样祈祷着,紧接着,飞机巨大的引擎声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在巨大的飞机声中做起了痛悔,“万能的天主啊,我诚心忏悔,冒犯了我全身心敬爱的——”

这时,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声,那声音大得就好像是拿着锤子正在他耳边敲击着什么似的。灼热的枪筒压在他的肩背上。这时,犹如锤击般的枪声又响了起来,枪口喷出的气浪一个劲儿地冲击着他的耳朵。伊格纳西奥用力把三角枪架向下拉,他的背部感受到了枪管的热度。在飞机的轰鸣和锤击般的枪声中,他一下子忘记了痛悔应该怎么做了。

他能记起来的只是,在我们濒死之际。阿门。在我们濒死之际。阿门。濒死之际。濒死之际。阿门。大家都在射击。现在,在我们濒死之际。阿门。

这时候,在锤击般的密集枪声中,长空中划过一声呼啸,紧接着,小伙子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看见了一片黑红相间的景象,他感到地下的泥土被翻动了起来,被翻起来的泥土,怕打着他的脸庞,无数泥土和随时从他的头顶砸落下来,伊格纳西奥的身体和枪都一起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活着,因为他听到了那巨大的呼啸声又响了起来,随着第二声巨大的轰隆声,地面上的泥土再一次被翻动了。紧接着是第三声轰响,他感到身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倾斜,山顶的一侧好像升了起来似的,之后泥土和碎石再一次砸向了他们已无法动弹的身体上。

飞机又对山顶进行了三次轰炸,但是,在山顶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些了。接着,飞机又用机枪扫射了一边山顶之后就飞走了。飞机在最后一次俯冲时,第一架飞机在机枪扫射之后,立即将机头拉起,之后的每架飞机也都像第一架一样,然后,它们变换成了V字队形,就向着塞哥维亚的方向飞去了。

贝仑多中尉下令加大火力来压制山顶,之后,他派出了一小队侦察部队前往一个炸弹坑,他们可以将那里作为掩护,往山顶投掷手榴弹。贝仑多中尉很担心山上还有人没被炸死,他怕那躲过一劫的人会缩在山顶的什么地方等着他们上去。于是,山顶上又被扔了四颗手榴弹,那里已经混乱不堪,到处都是马匹四分五裂的尸体、被炸成碎块的岩石,以及又黄又臭的泥土。贝仑多中尉直等到四颗手榴弹全部爆炸后,才从弹坑中爬出来,走上了山顶。

山上,除了华金之外,其他的人都死了,小伙子的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他的身上压着伊格纳西奥的尸体,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一颗炸弹在落下时,他刚好在爆炸范围的正中心,顿时就被气浪憋住了气息。贝仑多中尉看着面前这个小伙子,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之后用右手握住手枪,利落地冲着小伙子的后脑勺来了一枪,动作干脆地就像是聋子击毙那匹受了伤的马儿一样。

贝仑多中尉站在已经乱成一片的山顶上,俯瞰着山坡上他的同伴们的尸体,之后,他抬起头,看了看聋子一伙到达之前之前他们追逐他的那片地方。他看到了自己所属部队在这一路上的所有部署,他下令把已失去主人的马儿牵过来,然后将这里的尸体绑在马鞍上,准备送回拉格兰哈。

“带上那一个,”他用手指着一具尸体说,“手里握着自动步枪的那一具,这个看起来年龄最大,聋子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那个掌枪的。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然后用披风包住。”他又想了想,然后说,“把这几个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吧,还有我们一早就发现的那几个,对,那几个在山坡的下段。把武器都收缴了,手枪和步枪,全部。把聋子手里的自动步枪绑在马背上。”

他走下山坡,来到他们第一次进攻时中尉被打死的地方。他低下头看了看他,但没有伸手碰他。

“Qué cosa más mala es la guerra,”中尉自言自语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坏的事情了。”

在这之后,他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就径直朝山下走去了。在他下山的过程中,他念诵了五遍《天主经》和《圣母经》,以求得阵亡同伴的安息。他不愿意一直待到看到自己的命令被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