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莫被风吹得缩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冷风从树干的两侧吹了过去。他的身体紧挨在树干上,双手笼在袖管里,并且努力向袖管的更深处伸,他的脑袋紧紧缩在夹克衫的领口处,这个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没长脖子。要是我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非冻僵了不可,他心想,这么干简直就是白费力气。英国人让我等到有人来换我的班,但是他说那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会下雪。公路上没什么异常,而且我已经搞清楚了锯木厂那里的哨所里的士兵的习惯和人员安排。我应该现在就回营地去。任何一个讲道理的人一定都会希望我尽快回到那里去的。等等吧,还是再等等吧,他心想,再等上一会儿就回营地。命令就是这点儿不好,实在是死板地要命,一点儿都不会变通。安塞尔莫躲在树后,让两只脚相互搓着来取暖。他伸出双手,弯腰揉着双腿,然后又稍稍用力地拍打着双脚。树干帮他挡住了风,这会儿并没有冷得受不住,但是他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
就在他揉腿的时候,公路上来了一辆汽车。车轮上系着的防滑链有节奏地响着。安塞尔莫远远地看到这辆车的车身上乱七八糟的喷着绿色的、褐色的油漆,车窗上是蓝色的,那里只有一个半圆形的地方没有喷漆,那是留给车里的人往外看的。所以,安塞尔莫看不到车子里面的情况。那是一辆喷了伪装漆并已使用了两年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仅供总参谋部使用。当然,安塞尔莫并不了解这些。他看不到车里正坐着三名披着披风的军官。两名坐在后面,一名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轿车驶过公路的时候,单独坐着的那名军官正通过那个半圆形的窗口向车窗外看着,安塞尔莫也不知道这个情况。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对方。
汽车从雪地中驶过。安塞尔莫看到了带着钢盔的司机,他的脸红红的,他的身上裹着毯子式的披风。他还看到了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上,坐着勤务兵,他能看到他手中握着的自动步枪的上半截。汽车很快就开了过去。安塞尔莫从夹克衫里面的衬衫口袋中拿出罗伯特·乔丹交给他的那两张纸,在汽车标志的那栏画下了一道。这是今天上山的低十辆车,其中有六辆已经返回了山下。公路上经过这么些车是很常见的,但是安塞尔莫看不出哪些车是师参谋部使用的福特、菲亚特、奥贝尔、雷诺或雪铁龙,这些品牌的车子是把守在山口和山上防线的专门用车,同样,他也看不出哪些是总参谋部使用的罗尔斯·罗伊斯、兰西亚斯、默塞德斯和伊索塔牌轿车。如果是罗伯特·乔丹守在这里,他就会了解一切,他也就能够看出这些车子经过时所代表的含义了。但是,守在这里的是安塞尔莫,他能做的,只是在那两张纸上代表汽车的位置上画上一道而已。
安塞尔莫感到很冷,他想要在天色彻底变黑之前回到营地。他并不是害怕迷路,而是觉得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风越刮越紧,雪也越下越大。他站了起来,跺着脚,看了看大风雪中的公路,他并没有动身,而是靠在了树后没有移动。
英国人让我等着他,安塞尔莫心想。或许他这会儿已经快到这里了,如果我这个时候离开,他冒着风雪在四周找我,很有可能会迷路。这次战争中,我们可是吃了不少缺乏组织纪律和不听命令的苦头,所以,我还是再等等吧。但是,他最好马上就来,否则,管它是什么命令,我都得回去不可。我现在有这两张纸,完全可以交差。再说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做了很多的事情了,让我在这里挨冷受冻,也太说不过去了。
锯木厂的烟囱里冒着烟,安塞尔莫在风雪中闻出烟被风吹到了他这里。真他妈的,那些法西斯分子倒是舒服得很,暖暖和和地呆在屋子里。但是,明天夜里,我们就不会让他们再有好日子过啦。这件事情可够奇怪的,我不愿意想这件事。安塞尔莫心想。我已经看了他们一天啦,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我想,如果我走过公路,去敲敲锯木厂的大门,他们会欢迎我的,只不过,他们会例行公事般的查查我这个过路人的身份证而已。让我们变得不同的都是那些命令。这些人并不是所谓的法西斯分子,虽然我这么叫他们,但是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他们也是些穷人,和我们一样。我们不应该彼此打仗。我不愿意去想杀人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从他们的口音中听出来他们都是加利西亚人了,所以他们不敢开小差,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加利西亚人要么头脑非常聪明,要么就是野蛮的笨蛋。这两种不同类型的加利西亚人,我都见识过啦。李斯特和弗朗哥就是那里的人。山区里每年在这个时节都会下雪,真不知道呆在这里的加利西亚人会作何感想。在他们的家乡,不会看到这样的高山,而且一年四季总是在下雨。
灯光在锯木厂的窗子里闪亮着,安塞尔莫冻得直打哆嗦。这个狗娘养的英国人,他心想。这些加利西亚人守在房间里,暖暖和和的,我却只能躲在大树的后面吹着冷风、忍饥挨冻。我们就像是躲在洞穴中的野兽。但是,到了明天,他心想,野兽们就会从洞里面跑出来,而那些现在正享受着温暖的家伙们就会死在他们的床毯里了,就像那些在夜里死在奥特罗那次攻击中的家伙们似的。安塞尔莫心里想着,但是,他并不愿意回忆发生在奥特罗的事情。
安塞尔莫这辈子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奥特罗的那个晚上,他很希望在这次端掉哨所的行动中,能够不要杀人。袭击奥特罗的那次,巴勃罗做好了准备,打算等安塞尔莫用毯子蒙住哨兵的头时,就一刀捅死他。但是那个被毯子蒙住的哨兵,虽然已经呼吸困难,但还是摸索着抓住了安塞尔莫的一只腿,他一面瓮声瓮气地叫喊着,一面死死地抓着安塞尔莫不放手。安塞尔莫不得不给了他一刀,才让那个哨兵松开了手。当时,他用膝盖抵着那个哨兵的喉咙,尽量不让他出声,当他正在用刀子解决这个被毯子蒙住的家伙时,巴勃罗从窗外把手雷扔进了其他哨兵们正在睡觉的房间里。顿时,火光冲天,全世界都变成了红黄色,之后,巴勃罗又扔了两颗手雷。他拉开保险栓,迅速地把手雷扔了进去,那些刚才侥幸爬起来的家伙们,在这一次都被炸死了。那些日子里,巴勃罗很是风光,他把那一带搅翻了天,对于法西斯分子来说,他就像是个瘟神,他们的哨所全都在黑夜中,不知不觉地被吞没了。
但是现在的巴勃罗已经完全不中用了,就像是公猪被割了蛋蛋,安塞尔莫心里想着,刀起刀落,一阵猪嚎声过后,那两颗蛋就被扔掉了,再也不能算是公猪的公猪,用他那愚蠢的猪鼻子拱着地,把自己的蛋翻出来吃掉。不,巴勃罗还不至于糟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安塞尔莫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能很多人都把巴勃罗想得过于坏了,但是怎么说呢,他这人的内心是真的很丑陋,而且也产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天气可真是冷啊,真希望这个英国人马上就出现在这里,安塞尔莫心里想着,真希望在这个行动中,用不着我去杀人。就把这四个加利西亚士兵和那个班长交给那些喜欢杀人的人去干掉吧。如果这是我的任务,我就不得不这么干,但是英国人跟我说过,让我跟着他去桥头,所以,这里的事情就留给其他人吧。桥头一定会开火的,要是在这次的战斗中,我顶住了,我就已经尽到了一个糟老头子所能尽到的全部责任啦。我太冷了,英国人最好现在就来。看到锯木厂里面的灯光,知道那几个家伙在屋子里面暖意洋洋的,我感到更冷啦。我多想回到家乡,多想这次战争快点结束啊。但是现在,你的家在哪里呢?你早就已经没有家了,安塞尔莫心里想着,只有先赢得了胜利,你才有可能再次回家。
锯木厂里面,一个士兵正在擦着自己的靴子,他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另外一个已经躺在**睡着了,还有一个人在准备吃的,他们的班长在看报纸。几个人的头盔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他们的步枪靠在墙边。
“这里真他娘的见鬼,眼瞅着就要到六月份了,居然还在下雪。”擦靴子的那个士兵说道。
“真够奇怪的。”班长说。
“太阴历五月,”在煮饭的那个士兵说,“太阴历五月还没过完呢。”
“真他娘的见鬼,五月还下雪?”擦靴子的那个士兵说。
“在这带山区里,五月下雪再正常不过了,”班长说,“我以前再马德里的时候,五月份比什么时候都冷。”
“也比什么时候都热。”煮饭的家伙说。
“可不是嘛,五月份的温差大得不得了,”班长说,“在这个地区,卡斯蒂尔,五月份会很热,但也会突然变得冷得要命。”
“要么就是下雨,”坐着的那个士兵说,“刚过去的这个月,几乎成天都在下雨。”
“瞎说什么呢,”煮饭的士兵说,“刚过去的五月就是太阴历里的四月。”
“别说什么太阴历了,真能把人弄疯,”班长说,“什么都是太阴历太阴历的。”
“不管是住在海边的人,还是住在乡下的人,人人讲得都是太阴历,而不讲太阳历,太阴历是很重要的,”煮饭的士兵说,“比如说,现在是太阴历五月的月初,但是在太阳历里已经到了六月份啦。”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节气没有随着往后推呢?”班长问道,“这些东西真让人头疼。”
“你是城里的人,”煮饭的士兵说,“你是在卢戈长大的,你知道大海和乡下吗?”
“城里人的见识可要比你们这些生活在海边或者乡下的土老帽们多多了。”
“在这个太阴历的月份里,第一批沙丁鱼群就会出现,”煮饭的士兵说,“沙丁鱼船要在这个时候做好出海的准备,鲭鱼已经游去北边的海里了。”
“你是诺亚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加入海军?”班长问道。
“我在登记表上填的是我的出生地内格雷拉,而不是诺亚。内格雷拉的人都被编到了陆军里。”
“你的运气可够差的。”班长说。
“海军就没有危险了吗?”坐着的那个士兵说,“他们就算不打仗,那一带的冬天也很危险。”
“总不会像陆军这么糟糕。”班长说。
“你还是个班长呢,”煮饭的士兵说,“班长居然说这样的话。”
“不,我的意思是,”班长解释说,“我是说陆军很危险,既要承受轰炸,又要在必要的时候出击,总得躲在墙壁后面过日子。”
“在这里,这种情况倒是很少。”坐着的士兵说。
“天主保佑!”班长说,“但是谁知道我们会在什么时候吃苦头?我们怎么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过着安逸的日子?”
“依你看,这个任务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我看不出来,”班长说,“但是我真希望在战争结束之前,我们能一直执行这样的任务。”
“六个小时换一次岗,时间太久了。”煮饭的士兵说。
“如果雪继续下,我们是三个小时换一次岗,”班长说,“这还算在情理之中。”
“那些参谋部专用的车子是怎么回事?”坐着的士兵问,“我不喜欢看到那些参谋部的车子。”
“我也不喜欢,”班长说,“那些都不是好兆头。”
“飞机也是,”在煮饭的士兵说,“飞机也不是好兆头。”
“但是,我们的飞机多棒啊,”班长说,“那边儿可没有咱们这样的飞机。谁看到今早的那些飞机,都会感到高兴的。”
“我见过那边儿的飞机,也不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坐着的士兵说,“尤其是那些双引擎轰炸机,轰炸的时候可够受的。”
“是的,但还是比不上我们的飞机,”班长说,“我们的飞机天下无敌。”
这几个人在锯木厂里随意地聊着天,而安塞尔莫却在雪中焦急地等待着。
但愿别让我去杀人,安塞尔莫心想。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必须为自己的杀人行为求得原谅。如果那时候我们不再信教了,那么就应该用某种形式让我们在人民群众中表达忏悔的心愿,让我们可以为杀人行径赎罪,不然的话,我们就没有丝毫的做人准则可言了。在战争中,杀人是不可避免的,我当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就一个人的为人来说,这么干简直就是缺德。我坚持我的看法,等战争结束了,等我们赢得了真正的胜利之后,必须要对大众来表达出我们的悔意。
安塞尔莫生性善良,每当他长时间独处时,关于杀人问题的思考总会钻进他的脑海中。事实上,他经常一个人长时间地待着。
我真搞不明白这个英国人,安塞尔莫心想。他看起来是个很敏感,而且也是十分善良的人,但是他却对我说他对杀人毫不在乎。也许,杀人这事在年轻人眼中是无所谓的。也许对外国人和相信其他宗教的人来说,想法会另有不同。但我还是觉得刽子手迟早会丧失人性。在我看来,就算杀人是逼不得已的,它也仍旧是桩天大的罪过,我们要想赎罪,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安塞尔莫看着公路对面锯木厂里的灯光,用双臂环抱着胸膛来取暖。他想,现在他得回营地去了,但是他心里仍有一个声音让他继续坚守在那棵大树后面。雪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安塞尔莫心想:要是今晚来炸桥就省事儿多了。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先端了哨所,再去炸桥,这都不是什么难事。在这样的夜里,干什么事儿都能成功。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能解决了。
他靠在树干上,一下下地跺着脚,不再继续想炸桥的事情了。夜晚总会让人感到孤寂,现在,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没有填充进食物的胃一样。如果在以前,他可以用祈祷来派遣这种孤寂感,往往是在狩猎结束后,走回家的路上,他会反复默念同一段祷文,那样会让他稍微舒服些。但是自打运动开始,他再也没有祷告过了。虽然不做祷告让他的心里很难受,但是他觉得就算祷告了也是言行不一的,他不愿意在做着这样的事情的同时,又祈求上帝的恩宠,来换取一些对自己有利的待遇。
我不愿意那样做,安塞尔莫想着。的确,我感到很孤独,但是,哪一个士兵、士兵的老婆、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不是这样呢?我的老婆在运动开始前就死了,幸亏她那时候就死了,否则,她要怎样来理解现在的这一切呢?我无儿无女,今后也不会有了。白天,我感到孤独,夜晚,就孤独地更加厉害了。但是,有一件事是任谁都不能小瞧我的,即使是天主也不能小瞧我,那就是,我竭尽所能地为共和国出了力。我一直在为今后大家所能拥有的共同利益而出力,从运动开始时,我就在尽力这么做。可以说,在这一点上,我做到了问心无愧。
只有杀人这件事,让我心中难安,但是,一旦有了赎罪的机会,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忏悔。在这场战争中,有这种罪过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一定会有个什么人来想出个可以赎罪的方式的。这件事情,我会和英国人好好谈谈的,他还很年轻,或许难以理解我的心情。他说到过关于杀人的事情。哦,不,也许是我先说到的。他肯定曾经杀过不少的人,但是我看不出他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喜欢杀人的人都是天生的堕落鬼。
真是罪恶滔天啊,安塞尔莫心想。即使明明知道不得不去杀人,但是我们也并没有权利那样做。但在现在的西班牙,杀人仿佛是一种十分草率的行为,就算不必那么做,这种有失公道的事情还是时常发生,而且无法挽救。真希望别再让我干那件事儿了,他想着。如果能有一个现在就可以开始做的赎罪的方法,那该多好啊,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所有事情里,只有这一件是让我深感内疚的,其他的事情是可以得到谅解的。就算让我做点好事来弥补我所犯下的罪过,也是好的。但是,杀人是天大的罪过,我希望能认真的、彻底的解决这个问题。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可以通过为国效力或是做些其他的事情来消除这份罪孽。这有点儿像是以前去教堂做礼拜时,为教堂捐献些什么似的。安塞尔莫想着,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是的,教会会把一切都安排地妥妥当当的。他为自己想到了这个而感到高兴。就在这时候,罗伯特·乔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轻,直到他距离安塞尔莫很近了,他才看到他。
“嘿,老伙计,你还好吗?” 罗伯特·乔丹说轻声问,同时拍了拍老头子的后背。
“我快冻僵了。”安塞尔莫说。此时,和罗伯特·乔丹一起走来的费尔南多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背对着风雪。
“咱们走吧,” 罗伯特·乔丹说,“咱们回营地去。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看,他们的灯火。”安塞尔莫向罗伯特·乔丹指着公路对面的锯木厂说。
“哨兵呢?”
“站在这里看不到。要到拐角处才行。”
“去他的吧,” 罗伯特·乔丹说,“等到了营地你再跟我详细说说。走吧,咱们走。”
“我先指给你看看。”安塞尔莫坚持。
“我准备明天早上再来看。” 罗伯特·乔丹说,“来,喝口这个。”
他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个扁酒瓶,递到了安塞尔莫手中。安塞尔莫拿着瓶子,喝了一口。
“嚯,”他擦了擦嘴,说道,“真够烧的。”
“走吧,”罗伯特·乔丹在黑暗中小声地说,“咱们走吧。”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们只能看到身边飘过的雪花和那些黑乎乎的高大松树。费尔南多在山坡不远处站着。他可真像雪茄店门外招揽客人的印第安人木雕像,罗伯特·乔丹心想。我也得请他喝上一口。
“嘿,费尔南多,” 罗伯特·乔丹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你也来一口?”
“不了,”费尔南多说,“谢谢。”
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罗伯特·乔丹心想。好在站在雪茄店门外的印第安人都不喝酒。我只剩下这么一点儿啦。太好了,简直棒极了,见到老头子真让我感到高兴。他看着往前走的安塞尔莫,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见到你太让我感到高兴了,安塞尔莫,” 罗伯特·乔丹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总能让我高兴起来。走吧,咱们回营地去。”
“让咱们回到巴勃罗的皇宫里去。” 罗伯特·乔丹又说了一句,这句话用西班牙语来说,感觉好听极了。
“胆小鬼的皇宫。”安塞尔莫说。
“没有了蛋蛋的洞穴。” 罗伯特·乔丹说着俏皮话。
“什么蛋?”费尔南多问。
“是个俏皮话,” 罗伯特·乔丹说,“只是句俏皮话而已。并不是吃的那种蛋,你知道的。”
“那为什么没有了呢?”费尔南多问。
“这个,怎么解释呢,” 罗伯特·乔丹说,“这个故事很长,还是让比拉尔给你解释吧。”这时,罗伯特·乔丹伸出一只胳膊,有力搂住安塞尔莫的肩膀,和他并肩走着,并且边走边摇晃着他说:“嘿,老伙计,” 罗伯特·乔丹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啦,你能明白吗?在西班牙,让一个人守在某个地方,之后居然还可以再在那里找到他,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罗伯特·乔丹居然说出了如此不尊重西班牙的话,但是,这也说明了,在他的心里,他对这个国家付出了多么大的信任。
“见到你也让我很高兴,”安塞尔莫说,“但是刚才,我已经准备回营地了。”
“我才不信你会回去,” 罗伯特·乔丹说,他显得十分开心,“你会坚持在那里挨冻的,你就算被冻僵了也不会回去的。”
“山上怎么样?”安塞尔莫问。
“挺好的,”罗伯特·乔丹说,“都挺好的。”
此时,在罗伯特·乔丹的内心中生出了一股革命领导人才会有的心情,那是种意想不到的快乐的感觉,是那种得知自己的两翼队伍中仍有一翼在坚守阵地的满足的快乐感。如果这两翼队伍都能坚持下去,就会所向披靡,他在心里想着。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抵抗得了这股力量。如果把任一翼的队伍拉开,这一翼中的每个人就得单独作战。可不是嘛,就是每个人。他需要的并不是这种显而易见的大道理。但是,安塞尔莫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好人。在这次战斗打响后,你将一个人充当一翼部队,罗伯特·乔丹想。我还是不提前告诉你的好。这次战斗的规模不会很大,但仍然会打得十分出彩。是的,我始终想要独立指挥一次战斗。对于自阿让库尔战役以来,其他指挥官的毛病,我始终保留自己的意见。我必须打好这次战斗。如果我能够按照自己的指挥方式去干的话,它一定会是场杰出的战斗。
“嘿,我说,安塞尔莫,” 罗伯特·乔丹说,“见到你真是太令我高兴了。”
“我也一样高兴,伙计。”安塞尔莫说。
他们在暗夜中爬着山,风在他们身后刮着,风雪从后面吹来,这时的安塞尔莫不再感到孤寂了。从这个英国人拍拍他后背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已经不孤单了。这个英国人很高兴,因为他感到满意。这个英国人说一切都挺好,所以,安塞尔莫不再犯愁了。喝的那一口酒,让他的身子暖和了起来,爬山,让他的双脚也暖和了起来。
“公路上没什么情况。”安塞尔莫说。
“好的,”罗伯特·乔丹说,“到了营地再告诉我其他的情况。”
安塞尔莫很高兴,他为自己坚持了下来而感到满意。
就算刚才他擅自返回营地,也不能说他做错了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返回营地是明智的选择,罗伯特·乔丹想。但是,他却坚持了下来,他遵守了命令。这种品质在西班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坚守在暴风雪中,如果认真思考的话,这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德国人把进攻行动称之为暴风雨,看来是很有道理的。我当然希望在可用的人里,多几个像安塞尔莫这样能够坚持得住的人。毫无疑问,我希望这样。我不知道如果是费尔南多面临着同样的情况,他是否会坚持住。这也是很有可能的。毕竟,刚才是他主动提出为我带路的。这很好,不是吗?他或许也是十分顽强的。但我还是需要来试探试探他。
“嘿,费尔南多,你在想些什么?” 罗伯特·乔丹问。
“问这个干嘛?”
“嗯……我只是,好奇,” 罗伯特·乔丹说,“我是个很容易好奇的人。”
“我在想吃饭。”费尔南多说。
“你喜欢吃吃喝喝?”
“是的,非常喜欢。”
“你觉得比拉尔做饭的水平,还行?”
“一般。”费尔南多说。
看来,他是个对吃喝很有研究的人,罗伯特·乔丹心想。但是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他是能坚持下去的。
三个人在大风雪中费力地向山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