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交叉的双手支撑着下颚,身体匍匐在森林中褐色的土地上,身下满是掉落下来的松针,天空高远,林间的风吹动着树梢。他趴着的那段山坡算不上太陡,但之后的坡度就很陡峭了,他看到横穿山口的那条柏油路,黑漆漆的曲折向前延伸着。路边有条小河,山口远端的河岸边有一家锯木厂,他看到被水坝泄去的河水在夏日阳光的映射下发出晃眼的白光。
“锯木厂就在那儿吗?”他问。
“是的。”
“我想不起来了。”
“这家厂子在你走后才建好,老的那家离这还有段距离,过了山口还要再走些路途。”
他将影印的军用地图平摊在地上,仔细地研究着,老头儿的目光也从他的肩后投了过来。老头儿不高,但很结实,穿着黑色的外衣和灰色的裤子,裤管已经僵硬地像铁一样了,脚上蹬着一双系带的鞋,一身标准的农民装束。刚刚翻越的那座山让他气喘吁吁,他的一只手按着他们随身携带的两个背包的其中一个,两个包看起来都有些分量。
“那么,在这里是看不到那座桥了?”
“没错,”老头儿说道。“山口附近的地势较为平坦,水流得也慢。再往前,公路进入树林后就看不见了,那里会突然低下去,有一道很深的峡谷……”
“我知道那里。”
“桥就在峡谷的上方。”
“那里是敌人的哨所?”
“现在能看到的锯木厂附近有一个。”
这个正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地形上的年轻人,从他的衬衫口袋里拿出望远镜,他身上的这件黄褐色法兰绒衬衫已经陈旧褪色。他又拿出手帕擦了擦望远镜的镜片,慢慢地旋动着目镜,直到锯木厂的木质墙壁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看到在厂门边上放在一条长凳,还有一大堆木屑堆在放置圆锯的敞棚后面,以及河对岸的一段山坡,那里应该是运送木材的一段山体滑槽。望远镜里的河水清澈见底,急流遇到水坝的阻拦后急转而下,激起无数水花。
“我没看到岗哨。”
“锯木房里冒着烟,”老头儿说,“晾衣绳上还有衣服。”
“这些我都看到了,但是没有岗哨。”
“也许他在背阴的那面,”老头说着,“这会儿气温正高,说不定他在有阴凉的那边儿,所以我们看不到。”
“也许是的。还有一个哨所在哪里?”
“另一个在桥下。挨着养路工的小屋,在距离山口最高处五公里左右的里程碑附近。”
年轻人指着锯木厂的方向问:“这里有多少敌人?”
“大概四个士兵,还有一个班长。”
“下面呢?”
“比这里多。我再去打听打听。”
“桥头那边儿呢?”
“常有两个人,一人守一头。”
“我们需要些人手,”年轻人说,“你那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老头儿回答道,“这附近的山里人数不少。”
“那是多少?”
“怎么着也有一百多吧。但是他们并不全都聚在一起。那么,你需要我能找到多少?”
“这得等察过桥之后才能告诉你。”
“你打算现在就去看桥吗?”
“哦,不。我现在得去找个能藏住这些炸药的地方,我希望在用到它们之前那里能绝对的安全,那里离桥不要太远,最好能是半小时以内的路程。”
“这很容易,”老头儿说,“接下来的路直到桥头,都是下坡。但是走到那里之前还得再爬一次山。你饿了吗?”
“饿了,但等会儿再吃吧。”年轻人说道。“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连名带姓忘得一干二净,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个不好的兆头。
“我叫安塞尔莫,”老头儿说,“老家是阿维拉省巴尔科城的。把那只背包给我吧。”
年轻人长得又瘦又高,一张脸和淡金色的头发上满是饱经风吹日晒的痕迹,他的上身穿了一件法兰绒衬衫,猛烈的阳光已经使它失去了鲜亮的颜色;下半身穿的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农民裤子和一双系带的鞋。年轻人弯腰将一只手臂伸进背包的皮制肩带内,一下子就将沉重的背包甩上了肩头。这时候,他又将另一只手臂伸进了第二只背包的皮肩带中,现在,他的背上承载着的是两个背包的重量了,他那衬衫上因为背包曾被汗湿的地方仍旧是湿漉漉的。
“我已经背好了,”年轻人说道,“该怎么走?”
“我们爬山。”安塞尔莫说。
背包压弯了他们的腰,两个人在松树林中连绵起伏的山坡上迈着稳健的步子,一点点向前行进着。年轻人看出这片树林中是没有路的,但他们仍旧努力攀爬着,绕过前坡之后又趟过了一条小溪,安塞尔莫在前头稳稳地走在山石河床的边缘处。他们继续爬着,这时的坡路比之前的更为陡峭与难爬了。这时,年轻人看到溪水仿佛是顺着他们头顶正上方一处悬崖边缘倾泻而下,安塞尔莫就站在那处花岗石悬崖下等着他。
“你能按时到那儿吗?”
“我想,是的。”年轻人说着,他周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湿透,因为一直在爬山的缘故,他感到大腿上的肌肉抖个不停。
“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我先去通知他们。你背着这东西,我想你是不会希望别人向你开枪的吧。”
“我希望他们连这样的玩笑都不要开,”年轻人说,“远吗?”
“挺近。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托,”年轻人说。这时,他已动作轻缓地将背包放在了河边两块圆形的石头之间了。
“在这里等着我,罗伯托,我很快就来接你。”
“好的。”年轻人说道,“你要再从这条路走去下面的桥头吗?”
“哦,不。去桥头还有一条更近也更好走的路。通常,我们都走那条路。”
“我想把这东西藏到离桥近一些的地方。”
“你看着办好了。要是觉得这里不行,咱们再选别处。”
“好的,我看着办。”
年轻人坐在背包边上,看着安塞尔莫向悬崖上攀爬着。他看得出这处悬崖似乎较容易攀登,老头儿并没有费力摸索就轻易找到了攀手的地方,他肯定已经爬到很多次了。但是,所有爬上去的人始终都极为谨慎,从不会留下哪怕一丝的印记。
年轻人的全名是罗伯特·乔丹,他此刻已饥肠辘辘,并且忧心忡忡。挨饿对于他来说并不罕见,发愁却是极少的,因为他很少会真正在意那些遇到的事情,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在敌后的这一带活动是几乎没有什么难度的,假如遇到一个好的向导,在敌后活动的简单程度就和穿行于他们的防线中间一样。最为难办的是如果不幸被抓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究竟该选择信任谁。对于那些和你在一起工作的人来说,你要么对他们赋予百分之百的信任,要么就一分都不要信,你必须做出选择。这些问题都并不足以使他发愁。可是,其他的问题也还有很多。
安塞尔莫始终是个称职的好向导,在山区里,他有着一流的赶路技能。罗伯特·乔丹的脚程也很快,但从天亮前两人就一直在走的情况来看,他很清楚这老家伙总能把他走垮。截至目前,罗伯特·乔丹什么事儿都很信任这个老头儿,只有判断力这一项除外。他还没有找到可以考验安塞尔莫的判断力的机会,但是不管怎样,他自己才是那个应该作出判断的人。他一点儿都不为安塞尔莫发愁,再说,炸桥的事也未必要比许多其他的事情更难处理。他曾炸过各种结构大小和各种类型的桥,只要你能叫得出名字的桥,他都能炸。他身边的两个背包里装着足量的炸药和齐全的装置,足以炸毁这座桥,即便他比从安塞尔莫那里得到的情报还要大上两倍,因为他记得在一九三三年,他在前往拉格兰哈的徒步旅行中曾走过这座桥,并且前天晚上在埃斯科里亚尔城外的一幢楼房里,戈尔兹曾给他读了这座桥的资料。
“炸这座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戈尔兹边用一支铅笔在地图上戳戳点点边对他说,他那带着疤痕的光头被灯光照得很亮,“你能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一点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只是把桥炸了,那并算不上成功。”
“是的,将军同志。”
“确切的做法应该是根据发起进攻的具体时间,在指定的时间点把桥炸了。我想你自然会知晓这一点的。这就是你的权利和所应采取的方法。”
戈尔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铅笔,又用它的一端轻轻地扣了扣牙齿。
罗伯特·乔丹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这就是你的权利和所应采取的方法,”戈尔兹看着他又继续说了起来,并且向他点了点头。之后,他拿着铅笔敲了敲那张大地图。“而这是我所应采取的方法。但是,这也正是我们不可能完成的。”
“将军同志,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戈尔兹十分生气的说,“你已经参加过那么多次的进攻,还需要问我原因吗?我的命令能够保证不被改变吗?这次的进攻计划能够保证不被取消吗?又或者进攻能够保证不被推迟吗?发动进攻的时间能够确保在六小时之内吗?我们能按时发动进攻吗?我们有哪一次的进攻是按原计划完成的吗?”
“假如是你来指挥战斗,就准会按时发起进攻。”罗伯特·乔丹说。
“从来也轮不到我来指挥,”戈尔兹说道。“我只不过是发动进攻的人罢了,我无论如何也指挥不了。我没有炮队。我还必须要提出申请才行。一切我所要求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即便他们完全可以给我。这都算是十分微小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关于这些人的做法,你一直都很清楚。我们没必要再详细谈论这个问题了。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也总有人干扰。所以,现在的你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那么,应该在什么时候开始炸桥呢?”罗伯特·乔丹问。
“开始进攻后。只要一开始进攻就炸,千万不能提前炸。只有这个时候炸,敌人的援军就没法通过这条公路到这里来。”戈尔兹边说边用铅笔指着地图上的地点。“我必须确保敌人无法通过这条公路而来。”
“将军同志,发起进攻是什么时候呢?”
“你会知道的。但是,关于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只能作为你对开始进攻的一种参考。在此之前,你必须时刻为那个真正的时间做足准备。只要进攻一开始,你就把桥炸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继续用铅笔指着,“这条公路是敌人的援军去往前线的唯一一条路,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这条唯一的公路上调动他们的坦克、大炮或者任何一辆卡车,然后开往被我们攻击的那个山口。我必须要确保桥被炸毁。一定不能提前炸,因为万一进攻被推迟了,他们就有了可以把桥修好的时间。那样可不妙。一开始进攻就炸桥,我必须要确保它被炸了。那里只有两个岗哨。和你一起去往那里的人才刚刚从那儿返回。听说他很靠得住。很快你就会知道的。山里有他的人,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是,尽可能不要用太多人,够用就行。我想我没必要再跟你说这些事了。”
“那么,我怎么样才能断定进攻确实是开始了呢?”
“负责发动进攻的是一整个师的兵力。轰炸机会作为最早的部署。你的耳朵总能听见吧?”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轰炸机开始投掷炸弹,就意味着开始进攻了?”
“你不能总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理解进攻,”戈尔兹边摇头边说,“但这一次你的理解是正确的。我就是这么部署进攻的。”
“我明白,”罗伯特·乔丹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任务。”
“我和你一样。如果你不想干,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或者你觉得自己无法胜任,也现在就告诉我。”
“不,我干。”罗伯特·乔丹说道,“我能干,没有问题。”
“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戈尔兹说,“那就是不能让任何敌人从桥上开过来。必须要保证这一点。”
“我明白。”
“我不想要求任何人用这种方式去做这件事,”戈尔兹继续说道。“我不能对你下命令。我很清楚,你或许会因为这样的条件被迫去做些其他的事。我尽量很清楚地对你解释这一切,以便你能听懂,而且你要对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心知肚明,还要真正的理解这次的任务有多么的重要。”
“桥炸了之后,你们要怎么向拉格兰哈方向推进?”
“成功突袭山口后,我们就会把桥修好。这次行动会和以前的所有行动一样既复杂又完美的。作战计划是由马德里制订的。我想说,这是那位不得志的维森特·罗霍教授的再一次的杰作。由我布置的这次进攻,是在兵力不充沛的前提下布置的,这一点和往常一样。即便是这样,这次的行动也可以大有作为。这一次,我比之前都更为乐观。如果桥被成功炸毁,我们很大概率是可以打赢的。我们能顺利拿下塞哥维亚。来,我来给你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看到这里了吗?我们所进攻的山口的最高峰,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当然,我们得守住这里。再往远处的这里,看到了吗?这里才是我们的目标。就是这里——看明白了吗?就像这样——”
“我宁愿自己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道。
“好的,”戈尔兹说。“的确是的,如果你不知道,你才能在到了那里之后少背负一些思想上的负担。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让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有事发生后,不会把走漏风声的矛头指向我。”
“是啊,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知道。”戈尔兹拿起铅笔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很多时候我也宁愿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关于桥的事,你必须明白。你确定自己已经清楚了吗?”
“是的,我很清楚了。”
“我相信你说的,”戈尔兹说。“我不想继续在你面前发表议论了。现在,让我们来喝上一点儿酒吧。说了这么多,我已经很渴了,霍丹同志。用西班牙语念你的姓氏就是‘霍丹’,这真是十分有意思,霍丹同志。”
“那么,将军同志,该怎么用西班牙语念‘戈尔兹’?”
“‘霍茨’,”戈尔兹笑着说,他在发这个词时的声音,就好像是得了重感冒的人在喉咙深处咳痰一样。“‘霍茨’,”他又哑着声音说了一遍。“‘霍茨将军同志’。要是早知道‘戈尔兹’在西班牙语中是这种念法,我到这儿之前就会为自己取个别的好听的名字了。明明知道要到这儿来指挥一个师,我可以随意取自己自己喜欢的名字,但是我偏偏选了‘霍茨’。‘霍茨将军’。显然,现在再改名已经为时已晚了。你喜欢partizan这项工作吗?”这是俄语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是在敌后打游击的意思。
“我很喜欢这项工作。”罗伯特·乔丹说道,他笑了笑,又接着说:“露天活动对身体有很大的好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项工作,”戈尔兹说道。“我听人说,你对炸桥很在行,而且很有些办法。不过,我都是听说来的,没有亲眼看过你行动。说不定实际上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你当真能炸桥吗?”他在开着玩笑。“喝了它,”他边说边将一杯西班牙白兰地递给了罗伯特·乔丹。“你当真能炸桥吗?”
“我有时候炸。”
“炸这座桥的时候,可别是你说的‘有时候’。好了,咱们还是别再说桥的事儿了。关于这座桥的情况,我想你已经很清楚了。正是因为我们都十分谨慎,才能随意开些比较过分的玩笑。嘿,小伙计,你在火线那边的女人多吗?”
“哦,不,我可没时间去想女人的事。”
“我不这么看。任务越不正规,生活也会随着这样。你的任务就是这样一项非常不正规的任务。还有,你应该好好去理理发了。”
“我认为我的发型刚刚好。”罗伯特·乔丹说。如果让他剃个像戈尔兹那样的光头,除非他中了邪。“没有女人,我有好多必须要考虑的事情。”他用低沉的语调说道。
“我的制服该穿成什么样子的?”罗伯特·乔丹问。
“不用穿什么制服,”戈尔兹回答说,“你的发型的确很适合你,我是开玩笑的。你可不像我,”说着话,戈尔兹又斟满了酒杯,“你想着的事情绝对不会只是女人。而我是压根就不会去想的。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我是一位苏联的将军。我绝对不会去想的,也别勾引我去想。”
椅子上坐着一位他的同事,他正在认真研究着铺在制图板上的一张地图。他对戈尔兹说着什么,虽然罗伯特·乔丹听不懂他所用的语言,但多少还是听得出他是在发牢骚。
“给我闭嘴,”戈尔兹用英语说道,“我爱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因为我很谨慎,所以我才能这么说。喝完酒就走吧。你都明白了,是吗?”
“是的,将军同志,”罗伯特·乔丹说,“我都明白了。”
之后他们握了手,罗伯特·乔丹向戈尔兹敬了礼。他来到室外,走上停在那里的军官车,他看到在车里等着他的老头儿已经睡着了。车辆载着他们来到瓜达拉马镇,老头儿还没有睡醒,车辆又沿着去往纳瓦塞拉达的那条公路,一直开到了登山俱乐部的小屋前。罗伯特·乔丹在小屋里睡了三个小时,此后,他们便出发了。
那是罗伯特·乔丹与戈尔兹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戈尔兹的肤色白的出奇,好像永远不会被太阳晒黑似的。他长了一对炯炯有神的鹰眼,一个大鼻子,嘴唇很薄,光头上还有一条条的皱纹和疤痕。明晚,部队将会在黑暗的掩护下集结在埃斯科里亚尔区外的那道公路上。一列列的卡车将会在暗夜里满载着步兵;装备齐整的士兵们爬进车厢;机枪排的成员把大火的武器抬到车上;坦克将通过垫板开上运送它们的加长平板车;一整个师的兵力将被派遣出去,一切都在夜间进行,做好一切向山口发动进攻的准备。罗伯特·乔丹非常不愿意去思考这些事情,这并不是他的职责,这是戈尔兹该操心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有一件事才是他应该去想的,并且他还要考虑清楚这件事的脉络,之后再随机应变的去处理每一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不能够忧虑。忧虑和恐惧只会给事情雪上加霜,那会是十分糟糕的情况。
现在,他就在小河边安静着坐着,看着河里清澈见底的水流。他发现河对岸有一处长势很茂盛的水田芥。他趟过河水,随便拔了两撮,用河水洗净它们根部的泥土后,又坐回到了背包旁,一口接一口地咬着那清爽的绿叶和脆而稍辣的根茎。他跪在河岸边,把腰带上的手枪转到身后,免得它被河水沾湿。他一手挣着一块大圆石,弯下腰去喝了几口冰冷彻骨的河水。
他把身体撑起来,刚刚转过头,就看到悬崖上有老头儿正在向下爬的身影。在老头儿的近旁,还有一个也穿着农民常穿的黑色外套和深灰色裤子的人,这套装束似乎成为了他们的制服。这个人光着头,身上背着一支卡宾枪。这两个人从悬崖上往下爬的样子,就像是两只山羊。
当他们走到罗伯特·乔丹面前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同志,你好。”那个背着卡宾枪的人笑着说。
“你好。”罗伯特·乔丹平淡地说。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有一个大圆脑袋,脸也是圆的,而且面颊上都是胡子茬,他的脖子很短,这使得他的脑袋几乎要挨到肩膀上了。两只小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两只耳朵也很小,紧紧地贴在脑袋的两侧。他的身体十分壮实,大手大脚,身高大约在五英尺十英寸左右。他的鼻子上有裂痕,一边的嘴角旁有曾被砍伤过的痕迹,罗伯特·乔丹透过他满脸的胡子茬看到那条斜在他上唇到下颌间的疤痕。
老头儿朝着这个人笑着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片地方的头儿,”他笑着说,然后用力弯曲双臂,好像在努力把臂膀上的肌肉鼓起来,同时又以一种带着玩笑意味的钦佩眼神看着和他一起爬下悬崖的这个人,“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是的,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丹说完,也笑了笑。这个人的外表让他喜欢不起来,他的本心并不想笑。
“你用什么办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背着卡宾枪的人问道。
罗伯特·乔丹取下别在衬衫左上口袋处的安全别针,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到这个人的手里。他摊开那张纸,随意在手中翻弄着,不确定地来回看着。
原来他不认识字,罗伯特·乔丹心想。
“看到那里的印记了吗?”罗伯特·乔丹问道。
老头儿指了指那枚印记,背着卡宾枪的人用手指夹着那张纸,翻来翻去的认真查看着。
“这印记代表什么?”
“你之前没见过?”
“从来没有。”
“总共有两个印记,”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总参谋部的,另一个是军事情报部的,也就是S.I.M.”
“哦,是的,我想我见过。但是在这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背着卡宾枪的人阴沉沉地说,“背包里的是什么东西?”
“炸药,”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昨晚偷偷穿越了火线,之后又一整天背着它们翻山越岭。”
“很好,这东西对我有用,”背着卡宾枪的人说道。他上下打量着罗伯特·乔丹,同时把手里的纸还给了他。“没错,我用得着它们。你总共给我带了多少?”
“不是给你带的,” 罗伯特·乔丹慢条斯理地说,“这些炸药有别的用处。什么称呼你?”
“这关你什么事?”
“他名叫巴勃罗,”老头儿替他回答说。背着卡宾枪的人阴沉着脸,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好的,巴勃罗。我听过很多对你的夸奖。” 罗伯特·乔丹说道。
“你听到些什么?”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很能干的游击队队长,你对共和国忠心耿耿,并且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是个不苟言笑又骁勇善战的人。我给你捎来了总参谋部对你慰问。”
“你都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话?”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想,看来是无法拍这个人的马屁了。
“布伊特拉戈和埃斯科里亚尔的人都这么说。” 罗伯特·乔丹说,他将火线另一边的地区都说了出来。
“那些地方可没有我认识的人。”巴勃罗说。
“山脉那一边有很多以前并不生活在那里的人。你老家是哪儿的?”
“阿维拉省。你打算怎么用这些炸药?”
“炸一座桥。”
“哪座桥?”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假如你说的桥在这片区域,就是我的事了。你不能在你所居住的附近炸桥。你居住在一个地方,就得到另一个地方去活动。我清楚我的事情。能在这里活过一年的人当然清楚自己的事情。”
“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讨论。你愿意帮我们拿一下背包吗?”
“不愿意。”巴勃罗一边摇头一边说。
老头儿突然转过身对巴勃罗说起了土话,他的语速很快,语气也很凶,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懂一些。安塞尔莫就像是在朗诵克维多的诗篇一样,用古卡斯蒂尔语快速的说着。他话中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你是头野兽吗?没错。你是个畜生吗?很对,你经常是个畜生。你长脑子了吗?没有,你一点儿脑子都没有。我们是来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只希望保住你的住处,你那狐狸洞难道比全人类的利益还重要吗?难道它比你手足同胞的利益还重要吗?我操你爹,我操你。给我把那个背包提在手上!”
巴勃罗低头看着地面。
“每个人都应该根据实际情况做事儿,做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他说,“我住在这里,所以我到塞哥维亚之外的地区去活动。如果你在这里惹出什么乱子,我们就会被赶出这片山区。我们要想在这一带活下去,只能不在这里活动。狐狸的原则就是这样。”
“哦,是嘛,狐狸的原则,”安塞尔莫愤怒地说,“但是我们才不管什么狐狸,我们需要的是狼。”
“我可比你更像头狼,”巴勃罗说道。罗伯特·乔丹看得出,他会拿起地上的背包的。
“嘿……”安塞尔莫看着他,继续说:“你更像头狼,可是我已经六十八岁啦。”随即,他冲着地面啐了一口,又摇了摇头。
“你有六十八了?” 罗伯特·乔丹问道。他看到另两个人不会翻脸了,就试图来活跃一下气氛。
“没错,到七月份正好。”
“还是先想着怎么活过这一个月吧,”巴勃罗说道。“我来背这个包,”他接着说,“另一个给老头子。”这时,他的语气已从之前的阴沉转为了哀伤。“这老头子可是有把子力气哩。”
“还是我来背另一个。” 罗伯特·乔丹说。
“不,”安塞尔莫说,“让这个力气大的人来背。”
“我来,”巴勃罗说,他那阴沉面容中的哀伤让罗伯特·乔丹感到些许不安。他了解这份哀伤,这时看到它直让他忧心忡忡。
“那么,我来替你拿着卡宾枪。” 罗伯特·乔丹说。巴勃罗把枪递过来后,罗伯特·乔丹立刻将它背在了背上。两个人在罗伯特·乔丹的前面,十分艰难地攀爬着花岗石悬崖,又翻过一座山后,罗伯特·乔丹看到在树林中有一片草地。
他们走在这片草地的边缘上,罗伯特·乔丹迈着大步,身上卸去了那沉甸甸的背包,让他感到神情气爽,而且肩膀上卡宾枪那坚硬的轮廓也让他的内心十分愉快。他看到草地上有几处被牲口啃掉的残痕,地上被钉过系马桩的印记也还留着。草地上有一条去河边饮马时被踩出来的小道,还有一些新鲜的马粪。罗伯特·乔丹想,看来他们晚上把马牵过来吃草,白天再把它们藏在树林里。不知道巴勃罗在这里藏了多少匹马。
他忽然想到巴勃罗裤子的膝盖和大腿部位被磨得发亮。不知道他平时骑马的时候是穿马靴还是就穿他脚上那种系带的麻鞋。他肯定有整套的装备。但是我很不喜欢他流露出的那份哀伤,罗伯特·乔丹想。哀伤可不好。那种哀伤通常是人们在撂挑子或是背叛之前才会有的。那是一种先于出卖别人才会有的哀伤。
在更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声马的嘶鸣声,这时,少许阳光从几乎是密不透风的树梢间照射了下来,罗伯特·乔丹看到了用绳子缠绕在深褐色树干上围成的马栏。当他们走近时,马儿们都用眼睛盯着他们,马栏外的一棵树下堆放着一些用油布覆盖着的马鞍。
背着包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罗伯特·乔丹知道,这时候必须要夸赞一下这些马匹了。
“真不赖啊,”他说,“这些马的毛色都非常漂亮。”他将目光转向巴勃罗,“想不到你还有一支装备齐全的骑兵队伍啊。”
马栏里总共有五匹马:三匹枣红色的、一匹栗色的、一匹鹿皮色的。罗伯特·乔丹在随意瞧了一眼之后马上开始了仔细的观察。巴勃罗和安塞尔莫都很清楚这些马的好处。这时,巴勃罗十分骄傲地站在那里,面容中哀伤的神情减少了许多,他用十分柔和的目光看着那些马儿;安塞尔莫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些马都是他凭着双手凭空创造出来的奇迹。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安塞尔莫问。
“这几匹马全都是我弄回来的,”巴勃罗说道。罗伯特·乔丹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与兴奋。
“那一匹,” 罗伯特·乔丹指着马栏中一匹枣红色的马,它的额头上有块白斑,左前蹄也是白色的,“是非常好的马。”
那匹马的毛色很好,也很漂亮,看着它就好像在看着委拉斯开兹油画上的马一样。
“每一匹都是好马,”巴勃罗说,“你懂马?”
“是的,我懂。”
“很好。”巴勃罗说,“其中一匹有点毛病,你看得出来吗?”
罗伯特·乔丹知道,现在这个不认识字的人正在仔细核查他的证件。
几匹马仍旧在盯着这个人看着。罗伯特·乔丹从马栏上两道绳子间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拍了拍哪批鹿皮色的马屁股。他将身体靠在绳子上,看着马儿门在马栏里转来转去,然后又站直身体继续观瞧着那些马,等它们站稳后,他弯腰钻出了马栏。
“栗色那匹的后蹄子有点瘸,”他对巴勃罗说,并没有看他。“还有只蹄子裂开了,但是如果马蹄铁钉得好,不会马上出问题,可要是总让它在硬地上跑的话,它就会垮了。”
“我们刚弄到它的时候,蹄子就是那样的。”巴勃罗说道。
“白脸的那匹枣红马,是最好的一匹,但是它炮骨上有个肿块,这可不招我喜欢。”
“那不是大事,”巴勃罗说,“肿块是三天前刚撞的。要是有什么问题,可等不到今天。”
他掀开油布,马鞍露了出来。五副马鞍中有两副是常见的牧人马鞍,和美国的牛仔马鞍很相似,另外两副是军用的黑皮马鞍,还有一副是较为华丽的牧人马鞍,皮制的鞍面上是精致的手工花纹,搭配的马镫有脚背盖,看起来很结实。
“我们干掉了民防军,两个。”巴勃罗说。 罗伯特·乔丹知道他在解释那两副军用马鞍的由来。
“很大的收获。”
“当时,他们正在塞哥维亚和圣玛利亚德尔雷亚尔之间的那段公路上。他们从马背上下来准备核查一个赶车人的身份。我们设法干掉了他们,丝毫没有伤到马儿。”
“你们干掉过很多民防军吗?” 罗伯特·乔丹问道。
“有那么几个,”巴勃罗回答说,“但是,没让马儿受伤的只有那一次。”
“巴勃罗在阿雷瓦洛炸掉了火车,”安塞尔莫说,“那就是他干的。”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个外国人,是他炸的,”巴勃罗说,“你认识他吗?”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他的名字很怪。”
“他长什么样?”
“白皮肤,头发是金色的,就像你这样的,但是他比你矮,手很大,断鼻梁。”
“卡希金,” 罗伯特·乔丹说,“或许是他。”
“没错,”巴勃罗说,“他有个怪名字,差不多就是这么叫的。他后来还好吗?”
“四月的时候,死了。”
“谁都会碰上这事儿的,”巴勃罗阴郁地说,“我们每个人的结局都会是这样。”
“没错,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安塞尔莫说,“从来都是这样。喂,老伙计,你到底怎么了?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敌人很强大,”巴勃罗说着,他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似的,满脸阴郁地看着马栏里的马。“你们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么强大。可我发现他们比之前更强了,武器装备也更好了,物资也更多。而在我这里,有的只是这几匹马。我还有什么盼头呢?被敌人追着打,抓住,死掉。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呢?”
“他们追着你打,你不也在追着他们打吗?”安塞尔莫说。
“不是的,”巴勃罗说,“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假如离开了这片山区,我们还能到哪儿去?你说,我们还能去哪儿?”
“西班牙的山多得是,离了这里,还有格雷多斯。”
“可是那里并不是我的去处,”巴勃罗说。“我已经厌烦被人追捕了。我们在这儿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假如你要在这里把桥炸了,我们就会被敌人追捕。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这片山里,就会派飞机来搜索树林,然后我们会被发现。如果他们再派摩尔人来搜山,我们一准儿会被找到。那么我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我已经对这一切厌烦极了。你听明白了吗?”他转身看着罗伯特·乔丹,继续说道:“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资格到我这里来指手画脚得要求我做事?”
“我没有要求你做什么。” 罗伯特·乔丹回答说。
“以后你就会这么做的,”巴勃罗说,“看看那儿,那就是祸根。”
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那两个沉甸甸的背包。似乎他的心情是被马栏里的那些马儿勾起来了似的。看到罗伯特·乔丹很了解马,他变得健谈了不少。这时,他们三个人都挨着马栏站着,斑驳的阳光洒在那匹白脸枣红马的身上。巴勃罗看看那匹马,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背包,说:“它就是个祸根。”
“我是带着战斗任务到这里来的,” 罗伯特·乔丹说,“指挥战斗的人对我下了命令。假如我要求你帮我一把,你可以拒绝我,那么我会再去找愿意为我提供帮助的人。事实上,我还没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呢。我必须根据我的任务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次任务的重要程度。我是外国人这点并不是我的错。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当地人。”
“站在我的立场上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能够不被干扰的呆在这里,”巴勃罗说,“我得对我手下的人和我自己负责。”
“对你自己负责。说的没错,”安塞尔莫说,“你早就在这么做了。对你自己和你的这些马。在搞到这些马之前,你和我们站在一起,而现在,你和资本家们站在一起啦。”
“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我可常常把马儿贡献出去。”
“哦,是吗?”安塞尔莫不屑一顾地说,“我看少得很吧。如果去偷东西,那是的;如果为了食物,那是的;如果用来谋杀,那也是的。但要是为了打战,并没有。”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糟老头子,要吃苦头了。”
“我这个糟老头子天不怕地不怕,”安塞尔莫说,“而且,我这个糟老头子一匹马都没有。”
“你这个糟老头子活不长了。”
“我这个糟老头子会一直活到老死的,”安塞尔莫说,“我最不怕的就是狐狸。”
巴勃罗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弯腰拿起了地上的背包。
“我也不怕狼,”安塞尔莫边说边拿起了另一个背包,“如果你是头狼的话。”
“闭上你的嘴,”巴勃罗说,“你这个糟老头子总是说个没完没了。”
“这个糟老头子总是言出必行,”安塞尔莫说,沉甸甸的背包把他的腰压得弯了下去。“他现在肚子咕咕叫啦,也渴的厉害。快走吧,满面愁容的游击队长,快带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事情的开端可真够糟糕的,罗伯特·乔丹想着。但看得出安塞尔莫是个硬汉。西班牙人好的时候真是谁都比不了,他继续想着。他们好的时候非常了不起,但坏的时候也是无人能及。安塞尔莫把我们带来之前,肯定已经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了。但是我可真是不喜欢这种情况啊,一点儿都不喜欢。
现在还算是比较好的迹象是巴勃罗背起了背包,并且再次把卡宾枪给了他。罗伯特·乔丹心想,说不定他就是这样的人,向来都这么悲观。
不,不要欺骗自己了,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你对他的过往和为人一无所知,但是你却知道他正在变坏,他一点儿都没想掩饰这一点。等到他开始想要掩饰的时候,那就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的时候了。你要记住这一点。罗伯特·乔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当他第一次向你示好的时候,准保已经打定主意了。但是,说实话,这些马儿是真漂亮啊。安塞尔莫说的没错,他靠着这些马儿发了财,人一有钱就变得想要享受。依我看,他的好心情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因为他没法去参加赛马俱乐部了,罗伯特·乔丹想。可怜的巴勃罗啊,赛马骑手可没他的份儿了。
他的心情比之前好了很多,或许是这些想法的功劳。他看着走在他前面那两个背着大背包的人,弯着腰穿行在树林之中,他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整天他都没顾得上和自己开开玩笑,现在这样让他感到很痛快。你马上就要变得和这些人一样了,他对自己说着,你也会变成一个悲观的人。他对戈尔兹的态度并不乐观。这次的任务让他有些捉襟见肘了,不过并不严重。只不过是一点点的慌乱,他想。戈尔兹是个快乐的人,他希望罗伯特·乔丹在出发之前也能意气风发、快快乐乐的,但是罗伯特·乔丹却并不是这样。
加入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几乎所有的英豪都是快快乐乐的。快乐的情绪多好的,而且这也很吉利,就好像是你在活着的时候就进入了天堂。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样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没错,这种快乐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了。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小老弟,即便你再这样想下去,你也不会是这样的人。现在别再去想这个了,老同志,老伙计,现在你是那个要负责炸桥的人,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思想家。我肚子在叫唤了,他想。我真希望巴勃罗是个讲究吃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