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儿,才子窜进凌宜生的房间,说今天要请个假去纸板车间看个朋友,叫凌宜生帮他喂一下他管理的那十几头猪。凌宜生说,你跟管教的说了吗?才子说,说了,我怕回来得晚,提醒你一声。凌宜生说,忘不了。另外叮嘱才子顺便去水稻组看看几个朋友,才子说忙不过来,等以后你自己去看吧。
大家做完了所有的事,除了去领饲料的,没事几个人提议打牌玩。于是在调饲料的那间大屋子里,凌宜生和众人坐下摸了几张牌,不多时,就看到外面切菜的阿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嘴里嚷嚷道,来了,来了。几个人吓了一跳,赶紧把牌撤了,从后门出去找点事做。凌宜生手里拿好一把挖土的工具,问道,什么来了,哪个来了?
阿劳是个近四十的小老头,他天天要做的事就是把成堆成堆的蔬菜剁成粉碎状,然后混在饲料里喂猪。阿劳不会玩牌,手上也从不闲着,做事的时候也顺便帮打牌的人放放风。阿劳说完就跑掉了,凌宜生跟出去,却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过来,分明是杨娣。
凌宜生迎上去,杨娣笑盈盈地说,我随便走一走,看看你做得习不习惯。凌宜生感激地说,习惯,真谢谢你跟杜场长的照顾。杨娣说,他今天去了城里,我一人闲的无聊,到处走走。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画像。凌宜生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脱口而出说,有啊,昨天我们多备了些饲料,到今天恐怕都用不完。杨娣说,那就好,我现在去小秋那里一下,下午你直接过来吧。
等这女人一走,所有人都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秀丽身影的离去,阿劳说,乖乖,真是想不到啊,场长夫人都会亲自来看你。另几个人对凌宜生问长问短,钦佩的五体投地,当凌宜生提出下午要去帮杨娣画像时,所有人都满口赞成,说以后他的那份事他们都会做了。
凌宜生沿着梦里走过了几次的那条路,来到梦里熟悉的那个院子前,门卫没阻挡他,他直接走了进去。那些狗见到他竟然也不再叫了,有一条还冲他摇了摇尾巴。杨娣笑骂道,这是什么狗啊,才来了几回就认熟了,亏老杜花了那么多钱买它们来。凌宜生说,这是有缘,证明我跟它们会成为朋友。本是句随意的话,但杨娣不知为何沉默了起来,凌宜生以为自己说错了,诚惶诚恐地立在屋子门口不敢进去。
杨娣招手让他进了屋,凌宜生调整了一下情绪,觉得自己不能太拘束了,他回想起以前跟别人开惯了玩笑的状态,就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怎么不见其他的人啊,杜场长舍得留你一个在家吗?杨娣笑道,我还巴不得他出去呢,这样更自由些。我喜欢到处走来走去,可他这人就有点啰嗦,我跟他合不来话儿。凌宜生问起穆小秋来,杨娣说她本来就很少来,现在要考什么证,就更少出家门了。
凌宜生与杨娣慢慢聊起了天,聊起在益州的一些事,以及跟高音之间那场伤心的感情。杨娣似乎很少听到外面的事情,凌宜生每说一件,她都觉得新鲜和惊奇。看着她瞪着眼睛那副认真的样子,凌宜生不能控制地产生出一股由衷的爱怜和喜欢。
聊着聊着天就黑了,凌宜生想起画像的事,说这画可能一下子画不完了,晚上光线又不太好。杨娣说,没事,反正老杜这阵子都不在家,他同小邝到南方出差了,要一个多月才回来,这画随便什么时候画都行。凌宜生被这话吓了一跳,这就意味着,他有一个月的操作时间。在这一个月当中,他该怎么利用把握与杨娣的关系?凌宜生战战兢兢想着这些,他拿起笔,照着杨娣画了起来,画得很仔细,他知道这幅画像象征着什么。脑中突然蹦出高中的时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厚积薄发,技不压身。只要你学到了东西,总有一天会发挥作用。凌宜生感到此刻就是这样,这张画本身并不值钱,也不珍贵,而是这个创意性的过程会给人带来很多转折性。
等画像的原稿画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在这期间,杨娣去厨房做了饭,凌宜生在客厅里不断对画稿修改,杨娣做好了饭,叫他坐下一起吃。凌宜生说不饿,杨娣笑道,能不饿吗?聊了一下午了,你又不是铁人。凌宜生推辞不掉,就在桌子旁坐下,陪杨娣吃这顿饭,感觉有点腾云驾雾,味道怪怪的。杨娣说她与杜场长结婚时才十九岁,还是偷偷改了户口才把结婚证打了。她本来跟着杜场长在省城住,但杜式雄调到劳改农场后,她就一直待在这里了。凌宜生说,那不是很冷清了?杨娣说,是啊,有时候我都以为自己也是个犯人,真不明白老杜他这么留恋这里。他完全可以在城里弄个位置的,你知道我是多想待在城里吗?
凌宜生点了点头,心里很同情她的遭遇。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天天面对的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农场,面对着乱七八糟的犯人。在这个地方,没有电影院,没有商场,没有街道和热闹的集市,连犯人都会觉得厌烦。想享受这些杨娣只有花一两小时坐车去进城,她说每次进城她都觉得自己像个乡下人,每次晚一点要回来了都觉得万分无奈。
九点多钟后,凌宜生把画稿卷好,说要带回去修改,杨娣说,明天过来再画吧,何必带来带去的麻烦。凌宜生“哦”了一声,放下了画稿,再与杨娣聊了会儿,便离开杜家,乘着一弯明亮的月色和细细的虫鸣声回到了猪场。
才子却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凌宜生打开灯时吓了一跳。才子说,是我。凌宜生说,怎么搞的,不去睡呆我屋里干什么?才子说,想听你的故事啊,谁让你这么能耐,场长夫人都勾得到。凌宜生说,拜托,这话不要乱说,这里不是娱乐场所,是劳改农场,更不是我们家里,我也是跟她画张画,没什么故事发生。才子嘻嘻笑道,我觉得,这女的有点寂寞似的,她跟老公关系肯定不好。凌宜生心里也是这么想,但还是问道,怎么见得?才子说,女人如果很爱自己的丈夫,是不会单独跟其他男人待一块的,要是她真正很想画像,也不会等到老公出去时才画。凌宜生说,她是说了与老公有点意见,但不能说明这就是不爱他了啊。才子不想再分析了,说你难道还会不明白,不会吧,别在我面前装了。
凌宜生心里被这事弄得七上八下的,既有担心的成分,又有激动的成分。才子叹息说,我老婆一直没来看过我,真不放心啊,要是她能来看我一回,我这心里也不会这么难受。凌宜生说,为什么她不来看你?才子愁云满面地说,其实她也不知道我进了这里,她还以为我在外地打工,我又没办法通知她一声。凌宜生说,这你就不能怪她了。才子说,我是怕她早就知道了,故意这样的。凌宜生笑了,说那你是太多心了,你老婆肯定是长得漂亮,你才这样疑神疑鬼。才子“嘿嘿”地说,你真说对了,别人都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凌宜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笑了几声才想起是晚上,连忙用手捂住嘴,说你也没丑到这个地步吧,我看你比那个演小品的什么人帅多了。
次日清晨,凌宜生起得特别早,做事感觉全身充满了力气。忙完了事他对才子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你怎么不找个出去的人给你老婆透个消息?才子说,我也不知道近来有谁会出去啊。凌宜生说,你老婆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来?如果知道了也不来看你的话,你心里也好有个数啊。才子觉得有理,说那我去找人问问,看有谁刑满到期的。凌宜生又取笑说,来了又能怎么样,这里也不能提供场所让你享受啊。才子骂了一句,说也就你昨天见了那个女人后才会这样想吧,当心让场长知道了不会有你好日子过。凌宜生说,看你怎么咒我,我要是跟她熟了还能少了你的好处?才子一本正经地说,那倒是,晚上你弄累了就让给我。
其他人看着他们两个嘻嘻笑笑说着下流话,都一头迷糊。不一会儿,那个姓黄的管教人员来叫凌宜生过去,说是有人来看他了。凌宜生问是什么人,他说是两个女的同了一个男的。凌宜生赶紧去了接待室,见是凌燕花、根正和小可三个人。凌燕花一见他就满是心疼地说,哥啊,看你都这么瘦了,他们是不是会打你啊?凌宜生笑着说,哪有啊,我倒是觉得身体更壮了,以前天天睡惯了懒觉,浑身都像是有病。
三人都跟凌宜生聊了些近况,小可说她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服装厂做事,还当了一个车间的小负责人。凌宜生说,知道你这丫头有很多想法,好好干吧,以后你肯定会长出息的。
回到猪场,才子忙问有没有让人托话给他老婆。凌宜生一拍脑门,说我忘了,你看我这记性。才子惋惜万分,低着头去忙别的事。凌宜生一阵内疚,想着哪天有机会让杨娣托人给才子老婆递个话。快到中午时,凌宜生才往杨娣家赶去,门卫跟他说杨娣出去了,凌宜生心里一阵失望,往回路过一片稻田,却看到杨娣站在田埂边上出神地望着远处的山。
这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在这一瞬间凌宜生突然明白了她找自己来的真正原因。他代表的是一种外界的气息,而她身边没有,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张画像,还有那些与新鲜事物交流的心情。凌宜生悄悄站在杨娣身后,没有说话,陪着她看着那些青幽幽的山,在淡淡的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
好一会儿,杨娣才发现身后的凌宜生,说你来多久了?凌宜生说,才来,家里来了几个亲戚探望,他们都变了很多,感觉在这里待一天,外面已过了千年。杨娣微笑说,听说你是被人陷害的,是不是在这里窝得慌?凌宜生说,现在不会了,刚来时会这样,烦恼得要死。现在想想,这可能就是一种人性必然的转变。我以前太书生气了,不适应这个世界上新鲜的事物,这就注定要被淘汰,不能太怪别人。杨娣惊异起来,书生气还不好吗,那你要变得怎样?凌宜生说,现在讲究人的全面性,太书生味了就很清高、迂腐,接受不了新事物与有抵触的东西。太商业了又很世俗、没人情味。我这一代正好处在一个转型的时期,现代性的东西刚刚进入我的生活,而我几乎又没怎么涉及,以至于在面对时常常手忙脚乱。
凌宜生控制不住说了很多,还说了王裕陷害自己的事。他告诉杨娣,等他出去以后,一定要报仇,否则就枉做了一个男人。杨娣对凌宜生的这番感慨插不进任何话,毕竟她没有凌宜生的学业问多,只觉得他说得很有理,也很怀才不遇。他有这么多的经历、故事,还会画画和修车,杨娣对这个男人越来越刮目相看了。
杨娣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一转念之间的感觉中,会让她以后与这个男人产生那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甚至可能在故事中淹没、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