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龙刚进入城门,接到小盘的谕旨,立即进宫见驾。
小盘在内政厅与吕不韦、昌平君等一众大臣议事,项少龙在书斋枯等半个时辰,小盘才来见他。
坐下后小盘微笑道:“师父认识冯劫这个人吗?他是专责我大秦律法的大夫。”
项少龙以微笑回报道:“为何储君特别提起这个人来呢?”
小盘淡淡道:“此人颇有风骨,又不畏权势,连寡人他也敢出言顶撞。只是不知他是否受《吕氏春秋》的影响,竟忽然批评我大秦律法过于严苛,殊失圣人教化之义。”
项少龙讶道:“如此说来,储君理应很不高兴才对。为何说起此人,反有欣然之意?”
小盘哈哈一笑,道:“师父最了解我,只因此人说及一些其他的事情,却非全无道理。例如他指出各国为君者,每根据形势变化,随时发布新政策,朝令夕改,使吏不知所守、民不知所趋,犯者则因法出多门而得售其奸,确是正论。所以法令必须一统,舍此再无强国之术。”
项少龙呆望着快满十八岁的未来秦始皇,心涌敬意,并非因小盘把握到明法制的重要,而是他容纳谏言和被批评的胸襟。
小盘低声道:“我初时还以为他投向吕不韦,可是见他说话的轩昂神态颇肖师父你,后来又拿着你的盗贼申诉书严词诘问吕不韦,方知他只是像师父你的不怕死。哈!此人虽不宜掌律法,但却是当御史大夫的好料子。”
项少龙暗吃一惊,如此岂非令李斯好梦成空吗?忙道:“储君最好三思,李长史亦是个合适人选。”
小盘摇头道:“若说合适,最好由师父你来担任。你听过李斯正面顶撞过任何人吗?论识见,李斯十倍胜于冯劫,而其刑名之学,比之商鞅亦有过之而无不及。故他最适合做由他创出来的三公九卿里廷尉一职,出掌律法。而寡人亦可藉他之学,统一和强化全国律法,为将来一统天下打下坚实的根基。”
项少龙为之哑口无言,说到治理国家,他怎敢和日后统一中国的超卓人物争辩。幸而廷尉乃九卿之一,李斯该满足吧!
同时可以看出自己对小盘的影响有多大,小盘只因冯劫语气、神态酷肖自己,而判别出他仗义执言。
成功非侥幸,正因小盘知人善任,日后的天下才会落入他手内。
小盘忽然兴奋起来,压低声音道:“小俊已把牧场一战详细告诉寡人,过程确是精彩绝伦,师父或许比白起还厉害。日后若师父领军出征,必可战无不胜。”
项少龙心中苦笑,那可是自己最害怕的事,小盘有此想法,自己定难逃此任,幸好非是迫在眼前的事,岔开话题道:“吕不韦如何推诿罪责?”
小盘眼中闪过冷酷的杀机,沉声道:“当然是审也不审便全体释放,再胡乱找些人来杀掉以首级充数,就不用愁我们认出身份来。若非有黑龙这一招,说不定我会召他进来,亲手把他干掉。哼!蒙骜罪该万死,幸好他还有两个好儿子。”
再向项少龙道:“黑龙该制成了吧!”
项少龙道出详情。
小盘叹道:“幸好师父想出此一妙绝天下的计策,否则真不知如何可以压制吕不韦。嘿!我嬴政之有今日……”
项少龙打断他道:“不要说这种话,储君乃上天注定一统天下的人物,微臣充其量只是玉成其事罢了!”
小盘露出感动的神色,好一会儿后,再叹一口气道:“太后昨天搬往甘泉宫去!”
甘泉宫是坐落城北的王室小行宫,与咸阳宫遥遥相对,朱姬搬到那里去,离开儿子,自因两人关系转趋恶劣。
项少龙皱眉道:“你是否和她争吵过呢?”
小盘一脸被冤枉的神色,摇头道:“刚巧相反,近日我照师父吩咐,蓄意与太后修好。她坚持要搬往甘泉宫,我也曾苦苦挽留她,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就那么说搬便搬,真是奇怪。嘿!其实她离宫更好,因为寡人可眼不见为净。”
项少龙知他指的是朱姬和嫪毐的奸情。心中奇怪,照理朱姬若要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自该以留在宫中最属明智。为何她要搬离咸阳宫呢?思索至此,心中一动,想到刚和自己发生肉体关系的绝色丽人琴清,凭她的消息灵通,当是暗查此事的最佳人选。
顺口问道:“她还有没有参加早朝会和议事呢?”
小盘苦笑道:“这个她怎肯放手!虽不是常常出席早朝,但事无大小,均要先经她审阅,比以前更难应付。最气人的仍是嫪毐,这贼种气焰嚣张,一副太后代言人的神气,不但说话多了,还不断向太后打报告和搬弄是非,真恨不得把他一刀斩了。”
项少龙默思片晌,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不若来招顺水推舟,把嫪毐变成太后的代言人。以这家伙的狼子野心,必会与吕不韦争权争个焦头烂额,我们便可坐山观虎斗。”
小盘愤然道:“可是我只要见到嫪毐,立即无名火起……”
项少龙笑着打断他道:“若要成大事,必须有非常胸襟和手段,能人所不能。说到底,嫪毐仅是个小角色,顶多是结党营私,祸害远及不上吕不韦。只是有太后为他撑腰,才能搅风搅雨,且因他在别人眼中,始终是吕不韦一党,他若弄至神憎鬼厌,于吕不韦更无好处。储君还是多忍耐他几年吧!”
小盘颓然道:“师父说得对。一天我未正式登位,仍要看太后脸色做人。嘿!太后离宫前要我把嫪毐封侯,我当时婉言拒绝。岂知太后由那天开始,便不肯在我签发的政令上加盖玺章,累得文牍积压。唉!看来只好如她所愿。”
项少龙道:“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储君可向太后进言,待春祭之后,万象更新,方为嫪毐封侯赐爵。”
小盘苦恼道:“事情仍非这么简单,太后还要把嫪毐的几个奸党擢升要职。例如内史之位,嫪毐要由他的族人嫪肆接任。此外还有令齐、韩竭两人,一文一武,都是嫪毐新结的党羽,太后着我许他们出掌要职,想想便教人头痛。”
项少龙早知事情会是如此,而若非这样,将来嫪毐亦没有造反的能力。安慰道:“无论他如何扩张势力,始终难成气候。为得到太后支持,储君只好忍一时之气。何况!吕不韦要比储君的头更痛哩!”
小盘想了想,笑起来道:“不知为何,任何事落到师父手上,总变得轻轻松松的。师父的话,我当然言听计从。”
两人再商量一会儿,项少龙离开王宫,往找琴清。
琴清见分手不久项少龙便来找她,神情欢喜,在内轩见他。
两人自那天发生关系后,因项少龙专志练刀,再没有做行云布雨之事。此刻在琴清府内相见,不禁生出既亲密又陌生的微妙感觉,对新的关系有种既新鲜又不知如何自处的动人情况。
还是由项少龙拉起她的玉手,步出后庭询问道:“太后搬到甘泉宫一事,琴太傅听说了吗?”
琴清黛眉紧蹙,低声道:“我刚回府便知道,但因这趟太后带往甘泉宫的人,全是她的亲信,故少龙若要人家去调查,恐怕要叫少龙失望了。”
项少龙拉着她走上一道小桥,在桥栏坐下来,另一手搂紧她的小蛮腰,苦恼道:“太后搬离王宫必有原因,真令人费解。”
琴清给他一搂,立时娇柔无力,半边身挨往他,虽际此冰天雪地之时,俏脸仍红如夏日的艳阳,半喜半嗔道:“项大人检点些好吗?下人会看见哩!”
项少龙哈哈一笑,将她拥坐腿上。
琴清惊呼一声,失去平衡,斜仰起娇躯,香唇早给封贴。
一阵销魂蚀骨的缠绵后,项少龙意足志满道:“这是惩戒你又唤我作项大人,琴太傅甘愿领罚吗?”
琴清既甜蜜又羞不可抑,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嗔道:“真霸道!”
项少龙给她的媚态弄得三魂七魄无不离位。暗忖只恨自己来到这时代,不知如何竟失去令女人怀孕的能力,否则若能弄大了像琴清又或纪才女她们的肚子,必是很幸福美满的一回事,想到这里,虎躯剧震。
琴清见他脸色大变,骇然道:“什么事?”
项少龙两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微呻道:“糟了!我想太后是有身孕哩!”
踏入府门,便听得邹衍回来,项少龙大喜,问得邹衍正在内堂由纪才女亲自招呼,忙赶去见面。
邹衍神采如昔,见到项少龙,自有一番欢喜之情。
此时纪嫣然已把请他老人家回来一事的背后原因详细说与他知。晚饭后,邹衍与项少龙到园中小亭说话,相伴的当然少不了纪才女,灯火映照下,雨雪飘飞,别有一番滋味。
项少龙先不好意思道:“为了我们的俗事,竟要劳动干爹仙驾,我们这些小辈真……”
邹衍洒然一笑,打断他道:“少龙为何变得这么客气,更不用心中过意不去,因为老夫久静思动,正要返齐一行,好看望那群稷下旧友。”
项少龙想起善柔,正要说话,纪嫣然已道:“你不用说,嫣然早请干爹代我们寻找柔姊,凭干爹在齐国的人脉关系,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项少龙正为善柔担心,闻言喜出望外,心想善柔的剑术出自稷下,邹衍找她自该是水到渠成之事。
邹衍在石凳坐下来,双目异采涟涟,沉声道:“想不到我邹衍在风烛之年,仍可制造个新圣人出来,世事之出人意表者,莫过于此。”
纪嫣然轻轻向项少龙道:“干爹已完成了他的不世杰作《五德终始说》,还把它赐给我代他暂作保管。”
项少龙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隐隐明白到邹衍透视未来,知道将来天下必由小盘统一,故把呕心沥血的杰作留在秦国,否则说不定会毁于战火。
心中一动道:“干爹想怎样处理《五德终始说》,尽管吩咐下来。”
邹衍双目射出欣悦之色,微笑道:“将来黑龙出世之时,少龙你负责把此书献上给政储君,那比由老夫亲说更有力百倍。”
纪嫣然愕然道:“干爹不准备留到黑龙出世后才走吗?”
邹衍摇头叹道:“天数有定,干爹恐怕不能等那么久。今趟就算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回来探看你们,然后顺道返齐。”
纪嫣然脸色立变,凄惶地看项少龙一眼后,骇然道:“干爹!”
邹衍哈哈一笑,洒脱道:“春去夏来,此乃天理常规,人生无常,仍只是自然之象,嫣然难道还看不通吗?”
纪嫣然毕竟是非常人,强挤出笑容道:“干爹责怪得好!嫣然受教了。”
项少龙点了点头,冲口而出,引用宋代大家苏轼的名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干爹说得对。”
邹衍目露讶色,与纪才女一起瞪他好一会儿后,赞叹道:“少龙比老夫看得更透彻。”
顿了顿续道:“吕不韦仍有点气运,在储君加冕前,少龙至紧要忍让一点,避免与他正面交锋,那老夫就放心哩!”
项少龙打从真心露出敬意,邹衍可说是当代最具明见的人。但亦只有他项少龙才真正明白这宗师级人物洞识天机的智慧,难怪他的《五德终始说》影响如此深远,广及政治和学术文化的不同层面。
邹衍仰望茫茫雪夜,沉吟不语。
纪嫣然柔声道:“干爹啊!我们这样制造一条黑龙出来,是否有点像在骗老天爷呢?”
邹衍哑然失笑道:“确是有点取巧,但天命已明,新圣人正是由少龙一手培养出来的政储君。现在东方六国虽仍有点声势,却是不知自爱,只懂互相攻讦,日后只要政储君大权在握,六国灭亡之日,已是屈指可数。”
项少龙讶道:“说到底干爹身为齐人,为何却一点不为己国的命运担心?”
邹衍从容道:“齐国只是老夫出生之地,老夫放眼却是统一后的天下。兼之现今齐襄王昏庸误国,只要想到他老夫就心中有气。”
纪嫣然接言道:“干爹和嫣然都有同一看法,就是只有天下归于一主,人民方有和平安乐的日子。不过只要想起少龙说过‘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的腐化’两句话,就怕政储君将来会变质,再不若现在的知人善任、俯察下情。”
项少龙忍不住泄露天机道:“只有当由人民推举领袖的制度出现后,情况才可以真个改变过来,不过那可是两千多年后的事。”
邹衍和纪嫣然听得面面相觑,后者大奇道:“怎可能有这样的制度?夫君大人为何敢肯定是两千年后的事呢?”
项少龙心中大骂自己,搔头尴尬道:“我只是随便猜估吧!”
邹衍微笑道:“少龙常有惊人之语,盖因你非是普通人也,否则我这乖女儿不会对你死心塌地了。”
再望往不见星月只见雪花的天空,语带苍凉道:“夜了!我也要早点休息,明天我便动程往齐国去。”
项少龙与纪嫣然对望一眼,均明白这贯通天人之学的大师,知道自己阳寿将尽。今次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