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尚未亮,在小盘和朱姬的主持下,王亲国戚、文武百官、各国来的使节,在太庙举行隆重庄严的仪式后,把庄襄王的遗体运往咸阳以西埋葬秦室历代君主的“园寝”。
禁卫军全体出动,运载陪葬物品的骡车达千乘之众,送葬的队伍连绵十多里。咸阳城的子民披麻戴孝,跪在道旁哭着哀送这位罕有施行仁政的君主。
小盘和朱姬哭得死去活来,闻者心酸。
吕不韦当然懂得演戏,恰到好处地发挥他悲伤的演技。
项少龙策马与安谷傒和尚未被管中邪替换的都卫统领兼身为王族的昌平君为灵车开道。
邯郸事件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田单、李园、韩闯等人,他们虽对他特别留神,但看来并没有认出他是董马痴。
庞煖只是中等身材,方面大耳,看来性格沉稳,但一对眼非常精灵,属机智多变的人,难怪能成为凭口才雄辩而当时得令的纵横家。
那太子丹年纪最轻,顶多二十岁许,脸如冠玉,身材适中,举止均极有风度,很易令人心生好感,但对项少龙来说却是另一回事。赵倩等可说间接死在他手上,若有机会,项少龙亦不会轻易放过他。
琴清杂在妃嫔和王族贵妇的行列里,项少龙曾和她打过照面,她却装作看不见。
在肃穆悲沉的气氛下,送殡队伍走了几个时辰,才在午后时分抵达“园寝”。
秦君的陵墓分内、外两重城垣,呈现出一个南北较长的“回”字形,于东、南、西、北四方各洞辟一门,四角建有碉楼,守卫森严,由陵官打理。
通往陵园的主道两旁排列陶俑、瓦当等镇墓装饰物,进入陵内后,重要的人物来到墓旁的寝庙里,先把庄襄王的衣冠、牌位安奉妥当,由吕不韦宣读祭文,举行葬礼。
项少龙想起庄襄王生前对自己的恩宠,不由黯然神伤,洒下英雄热泪。
把灵柩移入王陵的墓室时,朱姬哭得晕了过去,可是只要项少龙想起她近两晚和嫪毐在一起,便感到很难原谅她。
但在某一程度上,他却体会到,正因她失去这个使她变成秦后恩深义重的男人,又明知是由旧情人吕不韦下的毒,偏是自己有仇难报,无可宣泄下,致有这种失控的异常行为。
想是这么想,但他仍是不能对朱姬释然。
那晚返回咸阳乌府后,彻夜难眠,次日起来,立即遣人把纪嫣然等诸女接来,他实在需要有她们在身旁,滕翼当然亦同样希望接得善兰来此。
只要一天他仍坐稳都骑统领这位置,吕不韦便不敢公然动他。
三天后,咸阳城军民脱下孝服焚掉,一切恢复正常。
小盘虽未正式加冕,但已是秦国的一国之主。
除项少龙和像李斯那么有远见的人外,没有人预觉到正是这个孩子,打破数百年来群雄割据的闷局,带领秦人走上统一天下的伟大道路。
这天回到东门的都骑官署,正和滕翼、荆俊两人商量事务时,鹿公来了。
要知身为将军者,都属军方的高级要员。
但将军亦有多种等级,像项少龙的都骑统领将军,只属较低的一级,领兵不可超越五万,但由于是负责王城的安全,故身份较为特别。
最高的一级是上将军,在秦国只鹿公一人有此尊崇地位,其他王龁、徐先、蒙骜、杜璧等只属大将军的级数,由此可见鹿公在秦国军方的举足轻重。
滕翼、荆俊退下后,鹿公在上首欣然安坐,捋须笑道:“今趟老夫来此,固是有事商量,但亦为了给少龙助威,好教人人均知有我支持少龙,以后对你尊敬听命。”
项少龙连忙道谢,表示感激。
鹿公肃容道:“你知否今天早朝时,吕不韦又做出新的人事安排。”
项少龙仍未有资格参与朝政,茫然道:“有什么新调动?”
鹿公忿然道:“吕不韦竟破格提拔自己一名叫管中邪的家将,代昌平君出任都卫统领一职,我和徐先大力反对,均被太后和吕不韦驳回来。幸好政储君把安谷傒调守函谷关,改以昌平君和乃弟昌文君共负禁卫统领之责,才没有扰动军心。哼!吕不韦愈来愈放肆,不断起用外人,视我大秦无人耶?”
项少龙心叫侥幸,看来鹿公已把他这真正的“外来人”当作秦人。
没有安谷傒这熟人在宫,实在有点惋惜。但小盘此着,确是没有办法中的最佳办法,又多提拔了秦国军方的一个人,看来应是李斯为他想出来的妙计。
至少鹿公觉得小盘非是向太后和吕不韦一面倒的言听计从。
鹿公压低声音道:“我与徐先、王龁商量过,滴血认亲是唯一的方法,你看!”由怀里掏出一管头尖尾阔的银针,得意地道:“这是特制的家伙,尖锋处开有小孔,只要刺入血肉里,血液会流到尾部的血囊中,而刺破皮肤时,只像给蚊子叮一口,事后不会流血,若手脚够快,被刺者甚至不会察觉。”
项少龙接过细看,暗忖这就是古代的抽血工具,赞了两句,道:“什么时候动手?”
鹿公道:“依我大秦礼法,先王葬礼后十天要举行田猎和晚艺会,以表奋发进取之意。届时王室后代,至乎文臣武将,与各国来使均会参加,连尚未有官职的年轻儿郎亦会参与。”
项少龙身为都骑统领,自然知道此事,只想不到如此隆重,奇道:“这般热闹吗?”
鹿公道:“当然哩!人人均争着一显身手,好得新君赏识,当年我便是给先王在田猎时挑选出来,那时没有人比我有更丰富的收获。”
项少龙浑身不舒服起来,这样残杀可爱的动物,又非为了果腹,他自己怎也办不到。
鹿公续道:“没有比这更佳的机会,吕不韦那滴血包在我们身上,储君方面要劳烦你了。昌平和昌文两个小子和徐先会做人证。嘿!只有少龙一人有胆量去取储君的血,安谷傒怎都没那胆子,调走他也好!”
项少龙心中暗笑,与他商量细节后,恭送他离去。
鹿公所料不差,原本对项少龙不大顺服的下属,立即态度大改,恭敬非常,省去他和滕翼等不少工夫。
当天黄昏,朱姬忽然下诏命他入宫。
项少龙明知不妥,亦唯有硬着头皮去了。
朱姬容色平静,不见有任何特异处,对项少龙仍是那么柔情似水,关怀备至,先问他当上都骑统领的情况后,微笑道:“我向不韦发出警告,说你项少龙乃我朱姬的人,若有半根毫毛的损失,我定不会放过他。唉!人死不能复生,少龙你可否安心做你的都骑统领,保护政儿,其他事再不要费心去管?”
项少龙当然明白她说话背后的含意,暗叹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吕不韦岂是这么好相与的。
同时亦看出朱姬心态上的转变,若非她满足于现状,绝不会希望一切照目前的情况继续下去。
微微一笑,道:“太后的话,微臣怎敢不听?”
朱姬嗔道:“不要摆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好吗!人家只有对着你,才会说真心的话。”
项少龙苦笑道:“若我不守尊卑上下之礼,有人会说闲话的。”
朱姬不悦道:“又没有别的人在,理得别人说什么?谁敢来管我朱姬的事?”
项少龙道:“别忘记宫内还有秀丽夫人,像这般单独相对,事后若传了出去,怕会变成咸阳城的闲言闲语。”
朱姬娇笑道:“你可放心。成蟜已被封为长安君,明天便要与秀丽那贱人往长安封邑去,免去在宫内碰头撞面的场面。现在宫内全是我的人,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
项少龙心想这恐是怕与嫪毐的事传出去而使的手段居多,自是不便说破,淡淡道:“太后当然是手段高明的人。”
朱姬微感愕然,美目深深地凝视他一会儿,声音转柔道:“少龙你还是首次以这种语带讽刺的口气和我说话,是否不满我纵容不韦呢?可是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有时要做些无可奈何的事,我在邯郸时早深切体会到这方面的苦况。”
项少龙有点弄不清楚她是为吕不韦解释,还是为自己开脱,沉吟片晌,道:“太后说得好,微臣现在便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朱姬幽幽一叹,盈盈而起。
项少龙忙站起来,还以为她要送客时,这充满**力的美妇人移到他身前,仰头情深款款地看着他,意乱情迷地道:“朱姬最欢喜的项少龙,就是在邯郸质子府初遇时那充满英雄气概、风流潇洒,不将任何困难放在心上,使我这弱质女子可全心全意倚靠的大丈夫。少龙啊!现在朱姬恢复自由,为何仍要为虚假的名分浪掷年华,让我们恢复到那时光好吗?”
看着她起伏着的酥胸,如花玉容,香泽可闻下,项少龙差点要把她拥入怀里,然后疯狂地和她抵死缠绵,忘掉外面的世界,只余下男女最亲密的爱恋。
说自己对她没有感情,又或毫不动心,实是最大的谎言。
可是庄襄王的音容仍紧缠着自己的心神,唯有抑制这强烈的冲动,正要说话时,急遽的足音由正门处传来。
两人吓了一跳,各自退开两步。
朱姬怒喝道:“谁?”
一名身穿内侍袍服的年轻壮汉扑了进来,跪下叩头道:“嫪毐来服侍太后!”
项少龙心中一震,朝这出名的美男子看去,刚好嫪毐抬起头来望他,眼中射出嫉恨悲愤的神色。
纵使鄙屑此人,项少龙亦不由暗赞一声。
若论英俊,像安谷傒、连晋、齐雨、李园那类美男子,绝对可比得上他,可是若说整体的感觉,都要给嫪毐比了下去。
他整个人就像一头猎豹,每一寸肌肉充盈力量,完美的体型、白皙的皮肤、黑得发亮的头发,确和自己有点相似。
但他最吸引女人的地方,是那种浪子般野性的特质,眼神充满炽烈的火焰,似有情若无情,使任何女性觉得若可把他驯服,将是最大的骄傲,难怪朱姬一见心动。
朱姬显然为他的闯入乱了方寸,又怕项少龙知道两人的事,气得俏脸煞白,怒喝道:“你进来干什么?”
嫪毐垂下头去,以出奇平静的语调道:“小人知太后没有人在旁伺候,故大胆进来。”
朱姬显然极为宠他,但在项少龙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色变道:“立即给我滚出去。”
若换过是另一个人,早唤来守卫把他推出去斩头了。
嫪毐摆明是来和项少龙争风吃醋的,可知他必有所恃。例如朱姬对他的榻上功夫全面投降,故不怕朱姬拿他怎样。
只听他谦卑恭敬地道:“太后息怒,小人只希望能尽心尽意侍奉太后。”竟不听朱姬的命令。
朱姬哪挂得住面子,偷看项少龙一眼,娇喝道:“来人!”
两名宫卫抢入来。
项少龙知是时候了,闪身拦着两人,伸手扶起嫪毐,欣然道:“这位内侍生得一表人才,又对太后忠心不贰,我一见便心中欢喜,太后请勿怪他。”
几句话一出,朱姬和嫪毐均大感愕然。
项少龙心中好笑,继续吹捧道:“我看人绝不会看错,嫪毐内侍乃人中之龙,将来必非池中物,让我们异日好好合作,共为大秦出力。”
朱姬见那两名侍卫进退不得,呆头鸟般站在那里,没好气地道:“还不出去!”
两人如获王恩大赦,滚了出去。
嫪毐一向都把自己当作人中之龙,只是从没有人肯这么赞他而已!对项少龙的嫉妒立时减半,事实上亦是吕不韦派给他的任务,务要破坏朱姬和项少龙的好事,否则他怎也不敢闯进来,尴尬地道:“项大人过奖了!”
朱姬呆看着项少龙,后者趁机告退。
朱姬怎还有颜面留他,反是嫪毐把他送出太后宫。
到宫门处,项少龙像对着相识十多年的老朋友般道:“嫪内侍,日后我们应好好亲近。”
嫪毐汗颜道:“项大人客气了,小人不敢当此抬举,在宫内我只是个奴仆吧!”
项少龙故作不忿道:“以嫪兄这等人才,怎会是居于人下之辈?不行!我现在就向储君进言,为嫪兄弄个一官半职,只要太后不反对就行。”
嫪毐给他弄得糊涂起来,愕然道:“项大人为何如此对我另眼相看?嘿!其实我本是相府的人,项大人理应听过我的名字,只是因获罪给遣到宫中服役。”
项少龙故作愕然,道:“原来嫪兄竟是相府的名人,难怪我一见嫪兄即觉非是平凡之辈。唉!嫪兄不知犯了什么事呢?不过也不用告诉我,像嫪兄这等人才,吕相怎容你有得志的一朝?我项少龙言出必行,这就领你去谒见储君。如此人才,岂可埋没。”
嫪毐听得心中凛然,但仔细一想,知道项少龙亦非虚言,吕不韦正是这种妒才嫉能的人。
现在吕不韦是利用他去破坏项少龙和朱姬的关系,异日若太后爱宠自己,说不定吕不韦又会想办法来对付自己。
若能与项少龙和储君打好关系,将来他也有点凭恃。
遂欣然点头,道:“多谢项大人提拔。”旋又惶恐道:“储君会否不高兴见我这微不足道的奴仆?”
他现在的身份乃是职位最低的宫监,勉强说也只是太后的玩物,难怪他这么自卑。
项少龙差点忍不住笑,拉着他去了。
回到乌府,不但纪嫣然等全在那里,乌应元亦来了。
乌廷威被处死一事,似已成为被忘记了的过去。
众人知道项少龙当上地位尊崇的都骑统领,均雀跃不已。
乌应元拉着爱婿到后园私语,道:“全赖少龙的面子,现在只要是我们乌家的事,处处通行,以前过关的文书,不等上十天半月休想拿到,现在这边递入申请,那边便批出来,比在邯郸时更要风光。”
项少龙苦笑道:“岳丈最好有点心理准备,将来吕不韦势力日盛时,或许就不会这么风光了。”
乌应元笑道:“那时恐怕我们早溜走了,乌卓有消息传回来,在塞外呼儿鲁安山旁找到一片广达数千里的沃原,水草丰茂,河湖交接,更难得附近没有强大的蛮族,只要几年工夫,可在那里确立根基。我准备再遣送一批人到那里开垦繁衍,想起能建立自己的家国,在咸阳的些微家业,实在不值一顾。”
项少龙替他高兴,问起岳母的病况,乌应元叹道:“过些时该没事的了。”
想起乌廷威,唏嘘不已。
项少龙想不到安慰他的话。
当晚项少龙和三位娇妻秉烛欢叙,把这些天来的事娓娓道出,说到小盘把嫪毐提拔做内侍官时,众女均为之绝倒。
小别胜新婚,四人如鱼得水,恩爱缠绵。
忽然间,项少龙隐约感到苦缠他整年的噩运,终成过去,因为他比以前任何时间,更有信心和吕不韦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