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喜原来以为巧玲倒打一耙坏了他的名声,从此女人们就对他避而远之的,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火上浇油。
这不,月芹的事还没完大麦又找上门来了。
那天,全喜正在菜园浇水,听见有人说,忙哩,他叔。
全喜蹲在地上正勾着头看菜畦子里的菜,闻声一抬头,看见大麦一步步朝菜园走过来了,忙站起来招呼道,嫂子。全喜虽然叫大麦嫂子却不是本家的嫂子,只是按村里的辈分叫她。大麦刚嫁来王菜园的时候有一年跟老公一起外出打工,同去的还有全喜。平常在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觉得怎么,到了工地上几百口子人里王菜园的就那么几个,反而一下子亲了起来,自然熟稔起来了。后来有了孩子,大麦就不外出打工了。两家住得远,平常也没啥来往,全喜再打工回来也就不怎么跟大麦走动。现在大麦突然找上门来,全喜就很意外。
大麦看着一畦一畦又嫩又鲜灵的菜说,你的菜种得真不赖啊!
全喜笑了,说,想吃啥菜,说。
大麦挖苦道,你可真是卖菜的啊,三句话不离本行。即便多年没再像在工地时那样一个锅里耍勺子,可到底是同一个村的,平常不时还能见到,打个招呼开两句玩笑什么的自然不生分,说起话来就随便得很。
全喜也笑了,骂道,看你这货,叫你吃菜你还不高兴。
大麦笑了说,中了,别芝麻杆喂驴假惺惺的了。
全喜说,那就喂喂你呗,省得你尥蹶子弹人。
大麦说,你才是驴哩。
全喜说,看看,你自己才说的我叫你吃菜是芝麻杆喂驴嘛。
大麦说,就你个驴会说!
全喜说,我就会说驴!
大麦说,驴头不对马嘴。
全喜说,这可难了,你头对不对马嘴谁知道啊?
大麦再也忍不住了,喷儿地一声笑响了,说,以前看你怪老实唻,不知道你这货啥时候长出嘴来了?
全喜说,看你说的还叫人活不叫啊。
大麦一愣,咋了?
全喜说,你张两张嘴俺都没说啥,俺才长一张嘴你还不愿意了,太欺负人了吧?全喜自从得了糖尿病天天都愁眉不展的,再也没有开心过,不知犯了哪股子邪性,一跟大麦说起话来就滚滚滔滔顺顺溜溜开开心心的,想收也收不住,奇怪的是他根本就不想收,好像关了几年的门今天终于打开了,非得好好透透气不可!
大麦这才明白又被全喜圈住了,就骂,你这货还真是有嘴有牙的啊!
骂玩骂够了一阵子,全喜这才一本正经地问,有事儿?
大麦说,有事儿。
全喜说,有事儿说呗,这张嘴说不过我,不会换一张啊,反正你两张嘴的嘛?
大麦作势要打全喜,全喜想跑又怕失急慌张的踩坏了菜,看大麦的拳头打过来赶紧把身子往下塌了塌。大麦没想到全喜会躲,就没想到收手,手收不住就落了下来,歪打正着还是打到全喜背上了,不过已经很轻了。大麦却还不饶,骂道,叫你这货还能不能?
全喜占够了便宜,不再还嘴,就问,啥事儿啊?
大麦说,俺家的猪窝塌了,看你能不能帮个忙再砌起来啊?
全喜说,中。
大麦说,隔山拜陇的,本来不该麻烦你,可你看咱恁大一个庄,过年的时候还好,平时想找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多难啊?幸好你在家,要不真不知道该找谁哩!全喜家在村西头,大麦家在村东头,虽说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可平常碰面儿的机会却是很少的,要是有了事儿就近找人就办了,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东奔西跑的求爷爷告奶奶啊?
全喜说,没事,谁家没个缺角断顿的时候啊?你说,啥时候吧?
大麦说,我这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也得看你,啥时候方便就帮帮我,不方便就再往后推推。
全喜说,我这正浇菜哩,要不就明儿个吧。
大麦说,那就说好了,明儿个我等着你。
第二天全喜就往大麦家去了。全喜以前在建筑队干过,瓦刀自然是有的。全喜没去过大麦家,只是多年前偶尔从村后的那条路经过看见新起房子随口问了一句,有人说是大麦家的就记住了。后来再经过的时候见大麦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越来越旧罢了。凭着记忆,全喜以为能找到大麦家的,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起了一片房子,有新有旧,有瓦房,有平房,也有小洋楼,究竟哪一家才是大麦家一时之间哪里弄得清楚呢?
全喜站住了,不时地看看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子,等着有谁路过问一下。全喜知道很多人分了家都会在村外盖比老宅漂亮又结实的新房子,这些年年轻人大多都去打工了,新房子闲下来又要有人看着,老房子太旧了,也不如新房子漂亮,一商量住在老宅的爹娘索性搬到新房子去了,老宅就空了下来。这样的空宅不是一处两处,而是很多处,全喜住在老宅的爹娘胡同里就有几家。全喜就以为只有老宅才会有空房子,没想到新宅一样有空房子,而且空得更厉害。
等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人,全喜站不住了,就想随便到一家看起来像是有人的人家打听一下,刚要迈步忽然听见他站的院墙里面一阵窸窸窣窣伴随着几声凄惨的尖叫。听人说,房子空久了容易闹鬼,不过无从印证,现在这奇怪的声响竟然不期然地响起来,虽是大天白日的还是把全喜吓了一跳。他很想去看个究竟,但又有些怕,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因年深日久而破烂不堪栅栏门里一团黄不愣登的东西趔趔趄趄地冒了出来。
全喜先是一惊,再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两只屁股对着屁股恋在一起无法分开的狗,当地叫做狗恋蛋。看到狗恋蛋,全喜想起在建筑队时一个爱说荤笑话的工友说的谣儿来,人浪笑,马浪叫,老叫驴呱嗒嘴,小狗跑断腿。现在看看恋蛋狗还真是这回事,不知谁家的狗居然跑到这荒僻的地方行好事来了。
狗恋蛋对全喜来说没啥稀奇的,他小的时候见得更多。那时候一群男孩子就会围着恋蛋狗大呼小叫地看,以为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非得赶紧把恋蛋的狗分开,不然就会出大事的。可是,怎么分呢?走过去把狗扯开肯定不行,单看狗发现有人靠近呲出白亮亮的獠牙,随时准备对靠近的人咬上一口就会知道。万一被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得狂犬病,得了狂犬病就会口吐白沫不治而死的!用石头砸也不行,恋蛋的狗除了疼得呲牙咧嘴的尖叫就是愤怒地对着扔石头的人狂叫,屁股仍然死性不改地紧挨着。后来,有人想出了办法,就是用长长的竹竿插在恋蛋狗的屁股中间,再发一声喊,竹竿两边的人一起用力把两条狗高高地抬起来,要不了多久两条狗就会在撕心裂肺的叫声中各自掉在地上,很快羞愧万分地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开。
两条恋蛋狗看到全喜怔了一下,可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人吧,其中一条狗失急忙慌的想逃走,可哪里逃得了呢?只是被同伴连累得痛叫几声罢了。
其实,现在全喜是大人了,自然也像小时候的大人见了恋蛋狗那样充耳不闻,根本不会对恋蛋狗怎么样的。
也许是等急了,也许是听到了狗叫声,大麦终于出来了。
嫂子。全喜赶紧叫。
大麦闻声一抬头看见全喜说,我说你咋耽时的不来,我都等急了呢。咋,看狗恋蛋哩?
狗恋蛋有啥看的?你恋蛋才好看哩。全喜一边朝大麦走过去,一边说。
你这货,红麦不待家,你是不是急了?大麦骂道。
全喜说,我急也没你得势的,待到这鳖不嬔蛋的地方多清净啊,想跟谁恋蛋跟谁恋蛋,谁也看不见,谁也管不着。
大麦说,来,管够你!
全喜说,你还真急了啊?来就来,十八盘子还带拦横头的。当地耩庄稼的时候因为耧架杆很长,总是不能把地头耩完,又不想眼睁睁看着地头被白白地浪费掉,就会把地头横着耩,好像把地中间竖着耩的庄稼垄拦住了一样。横着耩的庄稼总会和竖着耩的庄稼有重复,就好像多耩了地一样,因而拦横头还有多出来的意思。
大麦说,榨干你!
全喜说,谁怕谁啊?
说着话,两人就走到了大麦家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是茅房,紧挨着就是猪圈。猪圈里一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个石槽,另外就是塌了的猪窝了。猪圈外的一棵树上拴着那头肇事的大肥猪,看到人来不耐烦地站起来,哼哼哧哧地朝人仰着头。
全喜看了夸赞道,你还怪有本事唻。
大麦随口说,就喂头猪,有啥本事啊?
全喜说,恁大的猪,你咋拴住了?
大麦说,这有啥难?猪这东西就是记吃不记挨的货,一给它喂食,它可老实了,别说拴它,杀它它都不躲的。
全喜说,还是你有办法。说着就要动手。
大麦找出烟来递给全喜说,别急,先歇歇。
早干完早清净。说着话把烟搁在了窗台上。全喜原来是吸烟的,病了以后就把烟戒了。全喜说的是心里话,一来活儿是早晚都得干的,二来孤男寡女的凑在一起不干活总有点不大合适,外人疑惑自己也别扭。
大麦果然准备了,新拉回来的土已经洇上多时了,只要和一下就能用了,砖头还是原来的砖头,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一边放着,伸手就够到了。
全喜看了一下先把把泥和了,再去清理墙脚,等大麦把泥铲到跟前破旧的脸盆里,就势砌起墙来。
两人一个砌墙,一个铲泥,一边慢慢地说着话。
全喜以为一个猪窝要不了多少功夫就能齐活的,没想到还是忙了一个上午。
大麦看着重新戳起来的猪窝,再看看全喜,问,好了?
全喜说,好了。
大麦说,好了就洗洗手吃饭吧。
全喜说,还管饭啊?
大麦说,是啊,慌了一上午了,不管顿饭,你走了还不噘我啊?
全喜说,谁敢噘你,你还不点蜡叫他家的房子点了?这里有个讲儿。大麦家刚搬到新房子那会儿村里刚用电不久,时不时地就会停电,所以家家户户都备着替换的东西,蜡烛和油灯。油灯有一个喇叭一样的底,喇叭顶上是一个蔓菁一样盛煤油的瓶,瓶上就是一个四角有四根爪子的灯头,只要点着灯头里的灯捻子,再把一个大大的玻璃罩子安上去,刚才还昏昏暗暗的油灯登时光华夺目起来,要是想让灯光暗一些或者亮一些还可以拧一下灯头下面的带齿的小轮子。但是这种油灯即贵又麻烦,一般人家就会自己动手随便找个小瓶子,装个用白铁皮卷的灯芯子,灯芯子里再填上灯捻子,油灯就做成了。自己做的油灯麻烦在于点灯的时候黑灯瞎火的容易撞翻,常常泼得到处都是煤油,等点着以后黑烟滚滚,要不了多长时间两个鼻窟窿子里就像烟筒一样黑乎乎的了。不过,自己做的油灯用起来方便又便宜,因而多数人家备的都是自己做的油灯。蜡烛在当地叫蜡,相比起油灯用起来更方便了,但是太贵,所以很少有人家使用。大麦是新媳妇,又是刚搬的新房子,屋里的家具都是新的,舍不得弄脏了,就点了蜡。有一回,大麦两口子快要睡觉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大麦老公两眼一团漆黑七摸八摸就是摸不到要用的东西,大麦说叫蜡点上就看见了。大麦家那会儿还没有拉院墙,只有三间堂屋,要是有人开玩笑听房的话走到窗户下就是了。大麦那时候还是刚来不到两年的新媳妇,自然有人开她的玩笑,第二天就被人传开了。从这以后,点蜡就成了王菜园的讲儿。不过,后来慢慢就被人忘了。
大麦愣了一下才忽然想起来,顿时吃吃地笑了,说,你这货,您不点蜡啊?
不点,俺点灯。全喜笑嘻嘻地说。
大麦说,那还不是一样?
全喜说,您点蜡,俺点灯,咋会一样啊?
大麦说,反正都是个点嘛。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全喜就把手洗了,走到堂屋一看,菜已经做好了,是六个做得很可口又很素净的下酒菜,油炸花生仁,咸鸭蛋,韭菜炒鸡蛋,黄瓜段,炒肉片,麻辣豆腐,还有几瓶啤酒。
全喜很高兴,说,咋,还有酒有菜的啊?
大麦说,是啊,要不请不来你啊。
全喜说,我这不是来了嘛,还来了一晌午了哩。
大麦跟进来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一头钻到里间去了,接话说,所以才要犒劳犒劳啊。
全喜说,我不喝酒的。
大麦说,知道啊,所以才买了啤酒啊。
全喜说,我真不喝酒!身子不得劲,不管喝。
大麦说,啤酒还能算酒?
那也不中!全喜干坐着不见大麦出来,就嚷,咋不出来啊?牢窝的咋着?当地把老母鸡孵小鸡叫做牢窝。
牢窝也得有蛋才中啊。说着话,大麦就出来了。
没蛋怕啥?你嬔就是了嘛。全喜说。
那能恁容易,说嬔就嬔啊?大麦一边说着一边在全喜对面坐下来。
全喜一抬头,却见大麦换了一身薄衣裳,使得胸脯子若隐若现的鼓凸着。
大麦瞄见全喜看她,还是若无其事地抓起啤酒瓶一边斟酒一边接着说,来,我陪你!
全喜早就不敢看了,勾着头说,那好吧,就一杯。
两人一边喝着一边闲聊着,一杯酒很快就喝完了,大麦又要给全喜满上,全喜不肯,撕撕扯扯中就把大麦的手抓住了。全喜只顾着拦大麦,根本没发现,等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紧紧地抓着大麦的手时,不由吓了一跳,脸一红,慌忙把手松开了。
大麦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咋不撕扯了?
全喜接不上来,讪讪地笑了笑。
咋样?大麦斟着酒,歪着头看着全喜的脸,问。
全喜说,不是,嫂子,我真不管喝酒……
大麦说,那你多会儿咋喝了?不是酒?这跟那不一样?看看,叫你喝个酒跟害你的样!
全喜无奈地说,你?倒了,你倒我也不喝。我真不管喝……
大麦说,你要不喝我就倒你兜里!
全喜说,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你倒我哪儿我也不喝!……
大麦斟好酒,把杯子端起来,看着全喜说,来!
全喜说,我多会儿说了,就一杯,已经喝了了。
大麦就把全喜的酒杯端起来递到全喜脸上,仍然看着他说,来,多会儿是我陪你喝的,现在你陪我喝一个!
全喜说,嫂子,我真不管喝啊……
大麦说,喝多了我叫你背回去,要是不想回去,就躺里边?睡了!
全喜哀求道,不中啊……
大麦说,有啥不中的啊?你一个大男人咋跟个娘们儿样啊?
全喜说,连个娘们儿还不如哩,要不红麦能会出去吗?
大麦说,就这一杯,喝了咱就吃饭,好吗?
全喜看大麦一直伸着胳臂端着,不忍心了,接过来攥在手里,说,一口也不管再喝了……
大麦说,就算是毒药你也得喝了!
全喜勾着头不吭声了。
大麦欸了一声,等全喜抬起头看她的时候只管端着自己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再把空杯子亮给全喜看。
全喜端着杯子不想喝又不敢放,只好讪笑说,服,服,我服,我真服!
大麦自己又斟了一杯,说,你再陪我一杯!跟全喜的杯子一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全喜不好不喝了,只能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大麦皱了一下眉头,一仰脖把啤酒喝完了,还像刚才那样把空杯子亮给全喜看。全喜只好再喝了些。
大麦看着全喜问,我好看吗?
全喜听了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赶紧把头勾下去找筷子。
大麦问,找到了没?要点蜡吗?
全喜刚要抬起身,赶紧又把身子低了下去。
大麦说,看来不点蜡不中了啊。
全喜一抬头,大麦已经扑过来一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赶紧叫,嫂子。
大麦却没应,只管搂着全喜脖子不撒手。
全喜说,嫂子,你喝多了。
大麦突然说,傻瓜!
全喜顿时呆住了。
就在这时,大门却嘭嘭嘭地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婶子,婶子。
大麦不好不应,就问,谁啊?
女人的声音说,我啊。
大麦没听出来是谁,又不好再问,只好松开全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过去,打开大门,却是不怎么来往的月芹,很是意外,问,你啊,有事儿吗?
月芹说,没事,我就想问问,俺家的猫跑得找不着了,你看见没?
大麦摇摇头,说,没看见。
月芹说,你再看看呗,指不定在哪儿藏着哩。说着话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瞅了瞅。
大麦说,真没有。
月芹说,多会儿没有,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了哩。
全喜走过来,说,要不你过来找找呗。
月芹说,吔,俺叔也在这儿啊?
是啊,帮她砌猪窝哩。全喜一扭头,对大麦说,嫂子,我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