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回娘家了,四奶奶没弄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两人打成这样,但见荷花走时那模样必不是什么小摩擦。荷花走后,长生好像也存着气似的,白日里扛着锄头上山干活,回家便闷不吭声地在屋里坐着。四奶奶看在眼里,什么也没问,只假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照常过日子。
就这么过了三日,长生自己越来越觉得难受别扭。头两日的晚上他只管铺自己的被褥,还故意似的把自己的被褥铺在最中间,就好像荷花没嫁给他时一样。他现在没媳妇儿了,他要像以前一样一人占一整张炕,想怎么滚就怎么滚,也不会有凉脚丫子来冰他。
可这么睡了两日,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舒服,有时候半夜醒了翻个身,发现身边没人会惊得坐起来,愣一会神儿才清醒,再躺下却又睡不着了,只想着荷花在的时候总把脚丫子钻到他被窝儿里蹭啊蹭,虽然有点儿凉,他心里却怪舒服的。他想念和荷花钻在一个被窝儿里睡觉的时候,即便她不是每次都给他摸……
长生抓着被子侧身望着一旁空空的地方,然后钻到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再钻出来,那儿还是空空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很落寞地又钻回被子里去。
第三日晚上,长生把自己的被子铺到一边,把荷花的被褥铺在另一边,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起来把荷花的被子往自己这边儿扯了扯,抿着嘴想了想,又扯了一下,最后把两套被褥紧紧地贴在一块儿才钻进被窝儿里睡觉。可躺了半天就是睡不着,坐起来望着那空空的被褥发呆,最后扯过两个枕头塞进去,假装荷花蜷在被子里。
另一边,对于荷花抱着包袱气呼呼地回了娘家,荷花爹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好像荷花只是回娘家看看,甚或从没嫁出去过似的。却是荷花娘又惊讶又担心地拉着荷花问长问短,只说两口子拌个嘴是常事,吵完也就过去了,哪儿能总往娘家跑,长生那么老实,也挺知道疼你,他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宽容些便是了。
荷花也不好说是什么事,只说她自己有分寸,让她娘别为她操心,问急了便说这次死活不回去了,娘家若容不下她她便走,山高水远的走到哪儿是哪儿,纵是死在外头了也不回去。
她这么一说,她娘再不敢劝,可心里却是更担心了,想要去霍家问问什么事,又怕荷花知道了怨她,只私下里跟荷花爹絮叨。荷花爹听得不耐烦了,便说你平日不是想闺女吗,这会儿回来了你倒来事儿了,你要不愿意看见她我拿棍子把她打出去你可乐意了?荷花娘唯唯诺诺地不言语了,心里只叹这男人到底心大,也不知道为闺女的事儿操心。同时心里头也埋怨上了长生,只想荷花都回来三日了,也不见他登门来接,也不知是因为他傻还是压根儿没把荷花放心坎儿上。
只在荷花娘担心的时候,长生终于出现了,却也不是来了李家,而是去了李家的田地里。只说这日一大早荷花爹和大宝下地,远远地便见田里有个人已经抡着膀子干上了,稍近些便看出原是长生。
大宝愣了一下,去看他爹的脸色。荷花爹什么也没说,没看见似的招呼大宝干活儿。长生也不与二人说话,只管干他自己的。一上午,大宝好几次想要上前跟长生说话,只看他爹脸色不好也没敢过去。
中午,荷花爹和大宝停了活儿回家吃饭,大宝追上他爹道:“要不叫我姐夫一起回去吃饭吧……我姐……”
荷花爹一瞪眼打断道:“咋的,咱家粮食多得吃不完了?”
大宝没再说话,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长生往前跟了两步,见他们不搭理他便悻悻地站住了,脑袋一垂坐在了田埂上。
回到家,大宝特意跑去灶房与荷花说话,荷花只当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一下。大宝讨了个没趣儿,也再不提了。
大宝和荷花爹在家吃了午饭,歇了个晌觉,养足了精神下地干活儿。到了地里的时候,见长生仍在那儿低头坐着,却和他们走时一模一样,听见他们过来便抬了头,什么也没说跟着干活儿。
下午荷花娘送吃食来,长生见了荷花娘,停了手上的活儿,眼巴巴地伸着脖子往她身后望,见她后头再没人了,失望的扣了扣手里的锄头,耷拉着脑袋站了一会儿,继续干活儿。
荷花娘见他这模样,又听大宝说他中午好像都没回家吃饭,不免有些心软,只叹道:“这孩子,说他傻吧,倒也知道来老丈人家干活儿讨好,说他不傻吧,连句话也不会说,但凡你上前说句好听的,咱们也好给你说好话不是?”
长生到底没上前说话,荷花娘却还是帮他在荷花面前递了好,只说长生这孩子嘴拙心实,会干不会说,你若是等着他来哄你,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荷花干巴巴的道:“我没等他这个,别说他不来,就是来我跟前儿说一万句好话也是一样,我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荷花娘急道:“你这孩子怎么尽说这没用的胡话,你可是要把娘急死不是?”
荷花垂着眸子不言语了,她娘又与她絮叨了一晚上,见她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依旧是那张冷脸,垂着心口叹气走了。
荷花娘走后,荷花一人靠在炕上发怔。不想与长生过了的话虽说是气话,可也真是她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却也不是不想与他过,是不知该怎么过了。从前自己心里还总念叨,他虽然傻,但心眼儿是实的,对她的好她也看在眼里。如今再往前想总觉得跟个笑话似的,他对她的那些好她现在真是分不清是真的把她放在心里了,还是只为了应四奶奶那句“疼媳妇儿”的话。
她跟他成亲近一年,这么实心实意的待他,却还不及人家那三年没见面的。她想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一辈子都比不上人家,荷花想着想着便掉了眼泪。她娘这两日一直问她想要等个什么结果,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长生那性子,她是不指着他找上门来哄她,其实他能跑去她家地里给干活儿已经挺不容易的了。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感动,她想若是她这回撞见的是别的事,哪怕是他跑去和陈寡妇勾搭睡觉了,她打过骂过,偷偷哭上一鼻子,见他这样儿怕也就心软了。但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把心窝子掏给了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儿。
两口子吵架,不论谁低头,总要有个结果,可她想这回便是长生低了头她怕也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不是气有多大恨有多深,是心寒了。她热乎乎的心被扔进冰窖子里,想再捂热了哪儿那么容易,更何况那白眼儿狼就是一颗捂不热的心,用冷心捂冷心,她想不出个结果来。
只说荷花这边没了心思,长生那边儿却是定了主意似的,自己家山上的地也不管了,每日只管奔李家地里卖力气干活儿,中午也不回家吃饭,一个人可怜巴巴的坐在田埂上等着,等下午荷花爹和大宝来了,再跟着他们一块儿干。
荷花娘看着他可怜,下午送吃食的时候会给他多带几个饼子,荷花爹倒也不理,却是长生低着头死活不要。荷花娘没奈何,想了想,只说是荷花给他的,长生这才抬了头伸手接着,脸上还带了些喜色。
荷花娘每每与荷花念叨,只道:“长生这样便算是好的了,你就消了气和他家去吧。他这么个大小伙子,每天中午不吃饭的等着你,你实在气不过,只去地里看他一眼也好啊,你们小两口儿置气,可也别把他身子熬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荷花回道:“您甭理他,手脚长在他身上,他爱在哪儿干在哪儿干我管不着。您还说他是实心眼儿,这回让您瞧瞧他那肚子里的肠子也弯着呢,不吃饭?给谁看?他就是装可怜呢,臭无赖!”
只她嘴上这么说,可如此过了七八天,终还是受不住了。却也不是为了别的,只见长生终日只管来李家地里干活儿,却把自家的地全荒废了,那可是他们俩一锄头一锄头辛苦开出来的。
荷花心里着急,可也不想与长生说话,倒像是她如何念着他似的。最后也只趁她爹和大宝下地的时候,自己悄悄跑去山上照料,好在早过了农忙时节,她一人也干得过。她一边儿干着一边儿来气,只气自己没骨气,到了儿还是念着总得有回去的一日。
荷花娘从胖丫儿那知道了荷花偷偷上山干活儿的事儿,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只道荷花心气儿已经顺了,不过是等着长生给她个台阶下,便趁每日下午给送吃食的时候,偷偷教给长生说:“你只在这儿傻干不行,去跟荷花说些软话,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早晚能跟你回去。”
长生似懂非懂似的点头,荷花娘当他是明白了,可等了两日仍不见他登门来找,心里又气又叹,只说这长生当真是个傻脑子。
其实长生并不是没找,只是没去家里找。只说荷花回了娘家,也不好意思每日赖在家里白吃白喝,便把原自己没嫁人时干的活儿又全接了过来。她每天早晨都要去井边打水,头几日还好,她知长生每天早晨打水的时辰,故意避开了,可后来不知怎的还是让他给撞见了。自此他便黏上了她,不管她什么时候去打水,总能见他在井边儿坐着等她,看她过来就赶紧去拿她手里的水桶帮着打水,然后一路帮她担回家去。
荷花初时并不愿领他这个情,可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再者她自己担两桶水其实也是吃力。原做姑娘时干的活儿多,担两桶水不觉什么。嫁了长生近一年,家里但凡用些力气的活儿全是他干,倒把她给养软了,担了两天便觉膀子疼得不行,这会儿他抢着要干,她也便由着他,只一直冷着脸,不跟他说话。
长生每次都帮荷花把水担到院门口,放在石阶上,然后便一脸期待的望着荷花,等着她跟自己说句话,或是露个笑脸,甚或叫他一块儿进院,哪怕只是唤他帮着把水提进去也好,可荷花回他的永远是一个白眼儿。长生每每失望地低了头,在门口站上一会儿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荷花一直冷着脸子对长生,长生却也没被打击得泄了气,反是愈发地黏糊了上来。每日里只要不下地,就远远地坐在李家门口等着,见荷花出来便跑过去,也不说话,就不远不近地在她屁股后头跟着。荷花若不耐烦了回头瞪他,他便站住,可怜兮兮地往后蹭蹭,等荷花回头走了,他又赶紧跟上。有时荷花帮她爹娘去别人家传话或借还东西,长生就在人家门口坐着等着,人家请他进去坐他也不理,只等荷花出来再默默地跟上。
村里人本就知道荷花与长生闹别扭回了娘家,如今长生又尾巴似地跟着她,三姑六婆难免闲话议论,说得最多的便是荷花嫌弃长生是傻子,在别处又寻了好人家,只盼着问长生讨个休书一拍两散伙,可怜长生这傻子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儿,儿子都没得着呢就要没了。
荷花听着心烦,也受不住人家对她指指点点,便渐渐少了出门。于是,长生终日里大部分时间便只落得一个人坐在树底下,傻傻地望着李家大门口发呆。
时候长了,村民们又说:别看人家长生人傻,倒还挺痴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