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近了年三十,连着两场大雪下来,天冷得要命,家家户户都在屋子里暖和,村巷里几乎看不见人走动。荷花和长生也是,一整日几乎都窝在屋子里,恨不得连炕都不下。
虽家里只他们两个人,可过年还得有个过年的样子,这日一大早荷花便熬了一盆的浆糊,端到屋里放炕上,指使着长生去糊新窗纸,自己就靠在被和垛上剪窗花儿,先剪了福字儿的,展开来看了看,得意地吆喝长生道:“长生,你看好看不?”
长生正跪在炕上认真地糊窗户,听她唤他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继续糊窗纸。
荷花又似自言自语地道:“你有福气了,娶了我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媳妇儿,我告诉你,我剪的窗花儿那在咱们村儿算是拔头份儿的,往年我家的窗花儿都是我剪。”
长生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她在说话。
荷花自顾自地欣赏自己的手艺,又道:“你说我再剪啥样儿的?要喜鹊的还是牡丹的?还是大鲤鱼?金元宝?”抬头见长生不感兴趣似的没啥没应,便用脚丫子捅了捅他,献宝似的道,“你先别弄了,你看我这个,你说你想要个啥样儿的,你喜欢什么我就能剪什么,跟真的似的。”
长生听了这话,转过身道:“要个奶奶的。”
“啊?”荷花一愣。
长生认真地道:“你说的,我喜欢什么你就剪什么,我喜欢奶奶,你剪个奶奶。”
荷花一噘嘴,心里嘀咕:你诚心耍我的吧,那我哪儿会剪。
长生爬到自己睡觉时对着的那扇窗子前,拍了拍,对荷花道:“剪个奶奶的贴在这儿,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了。”
荷花看他这样儿又有些心疼,想着他从小儿没离开过四奶奶,这回四奶奶走了这么久,他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想成什么样儿呢。
她正想着,但闻长生又道:“再剪个荷花的,贴在这儿。”边说边拍了拍右边的那扇窗户。
荷花愣了愣,抿着嘴笑了,正要开口说话,长生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不贴在这儿……”他指着最右边的一扇窗子道,“荷花的贴在这儿。”
荷花不乐意了:“干啥把我贴那么远!”
长生弯着嘴笑道:“把我贴中间,左边是奶奶,右边是荷花。”
荷花见长生对着她笑得灿烂,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只觉心里暖乎乎甜滋滋的,对他回了个同样灿烂的笑容。
长生说的荷花到底是不会剪,想了想,最后剪了三个大猪头代替。一只肥头大耳眯着眼睛傻傻笑的是长生,另外两个头上戴着花儿的是她和四奶奶,她把那两个带花儿的拿起来比较了半天,选了个漂亮的,笑嘻嘻地道:“这个好看,这个是我。”
长生在旁接话道:“奶奶好看。”
荷花拉了脸:“你是说我不好看啦?”
长生摇了摇头,道:“不是,荷花也好看。”
荷花道:“那你说我和奶奶谁更好看?”
长生想了半天,有些为难:“都好看……”
荷花煞有介事地教导道:“我告诉你,你现在娶了媳妇儿了,往后只能觉得自己媳妇儿长得好看,即使是奶奶也不能比自己媳妇儿长得好看,知道吗!”
长生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问你,你说谁最好看?”
“我媳妇儿最好看。”
“谁是你媳妇儿?”
“你是我媳妇儿,你最好看。”
年三十,天一擦黑儿荷花就把包饺子的东西全搬进了屋里,面和馅儿早就弄好了,饺子馅儿她特意准备了两份儿,一份儿肉多的,一份儿菜多的。她原想着让长生擀皮儿,她包饺子,想着能快些,可真干起来却比她一人还要费时。因长生执意把每个剂子都擀得圆圆的,有一点儿走样了就要揉起来重新擀过,荷花看着着急,接手来干,擀了一会儿了,一抬头,却发现长生站在一旁一个一个的检查,只要是不够圆的,都被他无情地揉成一个小面坨儿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一边儿。
荷花又气又无奈,他却理直气壮地说:“奶奶说了,要把剂子擀成个圆片儿。”荷花争不过,也只得依了他,结果直到天大黑了饺子才得下锅。
两人都饿得够呛,热乎乎的饺子盛了两大盘子。荷花把全是肉的饺子放在长生面前,夹了两个放他碗里,笑道:“多吃点儿,咱灶台上还有呢,全是大肉丸儿的。”
长生看了看桌上的饺子,自己前面这盘儿里的全是大元宝,荷花那盘里全是小耗子,好奇地问道:“怎么不一样?”
荷花随口道:“元宝的是肉的,耗子的是菜的,我不爱吃肉多的,太腻,你多吃点儿。”
“哦。”长生戳了戳自己碗里的大元宝,迷惑地嘟囔道,“奶奶也不爱吃肉的,怎么都不爱吃肉的……肉的好吃……”
荷花浅浅地笑了笑,又给他拨了几个,道:“你觉得好吃就多吃点儿,吃肉长力气,咱家就指着你干活儿呢,开春的时候好好把地种上,等奶奶回来就欢喜了。”
长生想了想,假作认真的道:“哦,那你再给我煮一盘儿,我多吃点儿攒攒力气。”
荷花一笑,拿筷子敲了他的脑袋,道:“还跟我耍心眼儿,不说你嘴馋!吃锅望盆!少不了你的!”
见自己的小心眼儿被识穿,长生一缩脖子,吐了下舌头。
年初二,荷花天不亮就起了,把炕桌摆好,放了个小铜镜架在桌上,点了油灯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搽胭脂。搽了抹,抹了搽,不是嫌太淡了,就是嫌太浓了,她想敢情这搽胭脂也得有手艺。
长生被她吵醒了,他揉揉眼,迷迷糊糊地道:“鸡还没叫呢。”
荷花没应,小心翼翼地把脸颊上的胭脂涂匀,对着镜子照了照,一大片的红,怎么看怎么别扭,只跟生病发热了似的,明明桃花搽上不是这样的。她拿手巾又把脸擦了,一边擦还一边抱怨:“你看,都是你跟我说话,我抹坏了吧。”
长生不明所以,蒙了被子翻过身继续睡觉。
荷花忙活了一早上,长生起床叠被,穿了衣裳洗了脸,又到灶房里盛的一碗凉饺子呼噜呼噜地全扒拉了,荷花仍坐在炕桌边与脸上的胭脂较劲。待到她终于觉得勉强能看,手巾已有一大片被胭脂染成了红色。荷花看了不禁心疼得啧啧感叹:“可惜了儿了,浪费了这老些个……”
她把胭脂盒子收好,再看长生,皱眉道:“谁让你穿着旧衣裳了!”说着,从柜子里把一水儿的新衣裳给长生拿出来,一边帮他换,一边念叨,“今儿个回娘家,穿的规矩点儿,让我爹娘看了也喜欢……还有我妹妹和妹夫,按老理儿,姐姐嫁人,出了门子的妹妹不能来,自打咱们成亲,这可是头回见着她们,让他们见你干净利落的,也有个姐夫的样子……我那俩妹夫,我瞅着都没你长得精神,咱们更得捯饬捯饬,不能让旧衣裳给累了……还有,这回可不许不理人了,东西你拿着,到时候你给我爹送上去,我也不指着你嘴儿多甜,好歹你给我开口叫声爹娘,别回回被我爹看不上,咱也不输人什么……”荷花最后扯了扯长生的袖口,抬头道,“记住了没?”
长生垂着头嗯了一声。
荷花见他这闷闷的样子就觉得她这话大概又是丢水沟里白费唾沫了,果不其然,待进了李家大门,长生又成了个闷葫芦模样。
两人拿着东西进了屋,荷花先满脸堆笑地叫了爹娘,便悄悄去扯长生的衣角。
长生没吭声,往前蹭了两步,耷拉着脑袋一抬手,直愣愣地把手里的酒坛子和点心盒杵到荷花爹眼前。
荷花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待反应过来脸上便是一黑。
荷花心里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打眼瞪他,心说在家你怎么会说,还会跟我耍心眼儿要饺子吃,怎的一见老丈人就犯愣,你可是诚心给我找骂呢!
荷花娘赶紧过来解围,接过长生手里的东西,笑盈盈地道:“家来就好,不用拿这些东西,知道你们来,我一早就把炕烧热乎了,快上来坐,我给你们沏水去。”
荷花道:“娘,您歇着,我来。”
荷花娘拦了她道:“姑娘出了门子,哪儿能还老让你干活儿,你们陪你爹说话,我水都烧好了,倒上就得。”说完掀了帘子出去。
荷花拉着长生坐在炕沿儿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爹的脸色,道:“爹,您身子好啊?”
荷花爹不冷不热地应道:“嗯,好着呢。”
荷花道:“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荷花爹道:“放心你就更别家来了。”
荷花一愣,但听她爹又带着气儿似地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又不跟你妹妹他们似的加的远,这一个村儿住着,走两步道儿累死你啊?你说你这半年多家来过几次?你娘这些日子总是咳,你倒好,成日只想着婆家的事儿,你娘养你这么大咋不知道常回来孝顺孝顺?”
荷花缩着脖子也不知该说啥,她其实隔三岔五地就往家来看看,送点儿枣子野果什么的,只是怕她爹骂她,每次来也不敢进屋,只跟她娘在灶房里坐上一会儿就走。这会儿见她爹瞪着她的样子,让她没来由的心虚,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不理亲娘的不孝女似的,又听说她娘身子不好,不由得有些担心。
气氛正有些沉闷,小宝带着寒气儿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进了屋哈赤哈赤地直喘。
荷花拉了小宝道:“跑这么急干嘛?”
小宝显然刚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儿玩儿回来,一脸的兴奋,笑嘻嘻地道:“跟虎子打雪仗来着,他打急了就追我,嘿嘿,没我跑得快!”说完拿袄袖子擦了擦鼻子,从桌上抓了一把吃食往兜儿里掖。
荷花爹狠狠拍了他的手,喝道:“吃零嘴儿是娘儿们干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儿往兜儿里掖这干啥!”
小宝被打得松了手,揉揉手爪子,一噘嘴爬到炕上坐下。
一旁,长生眼睁睁地看着小宝挨了打,下意识地摸了摸他掖着花生的口兜,捂着手往后蹭了蹭,一脸的不安,愈发如坐针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