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足得很,晒得地上冒了白烟。村里静悄悄的,大人孩子全都窝在家里睡午觉,只有荷花孤零零地抱着个包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很快,门前的最后一点儿阴凉也消失了,荷花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她又站起来拍门唤道:“长生,给我开门,我快被晒晕了……”
院里静悄悄的没人回话,她想长生或许根本就没听见,他也许像其他人一样舒舒服服躺在屋里扇扇子睡午觉。荷花心里的委屈这会儿全都溜了出来,她往后退了两步,冲院子里大声喊道:“混蛋长生!你给我开门!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给我开门!你要不开我就揍你!我扇你嘴巴!拧你耳朵!把你打得稀巴烂一辈子瘫在炕上爬不起来!”
荷花在外面喊了一会儿,除了让自己更气更委屈之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最后终于放弃了,冲着门口骂了两句,抱着包袱走了。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肯定是不能回娘家的,那样她就彻底成了被休的女人了,成亲的第一天就被相公休了,还是被傻子长生给休了,她爹会骂她,她娘会跟她掉眼泪,她再没脸在这村子里待下去了。
荷花抱着包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她望望村外的小路,犹犹豫豫的有些害怕,别说她无处投奔,单说她包袱里连口吃的也没有,就这么出走或许会饿死在路上。可转回头望着村子,更觉无依无靠,被男人扫地出门,娘家又不待见她,她如今成了村里的大笑话。
荷花心道死就死吧,左右是条苦命,也没什么吃亏的。她搂了搂包袱,出了村子。
村外的小道一个人也没有,最初她还有些逃脱苦海的畅快,可越往外走越觉得忐忑不安,只
哼起了小曲儿给自己壮胆。走着走着,忽听前方有脚步声传来,她一下就慌了,又怕是村子的里人看到她一个小媳妇儿家家的离家出走,又怕是什么土匪强盗劫财劫色。她正着慌得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前面那人已经拐了出来。
来人却是从邻村给人看病回来的周夫子,见了荷花吃了一惊,看见她怀中抱着个包袱,问道:“荷花……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荷花搂紧了自己的小包袱向后蹭了蹭,一脸的赧色,不知该说什么了。
周夫子不是本地人,荷花隐约记得他来这村子那年自己大概比小宝大不了多少。他岁数不大,在荷花看来至少要比她爹年轻十岁,他在自家办了个小学堂,周围几个村子有人把儿子送来他这儿念书识字,大家便都叫他夫子,只是十来年也没学出一个秀才。
周夫子懂些医术,据说是家里祖上传下的,他们这儿离县城太远,方圆几里都没个大夫,自他来了这地方,附近的百姓有个病痛才算是有了去处。
周夫子是荷花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书生,大概也是唯一的一个。在她眼中,周夫子和村子里的庄稼汉太不一样了,他的衣裳总是干净整齐得很,哪怕是旧得落了补丁的长衫穿在他身上也显得很有风度,却比别人穿新衣裳还要好看。他脸上也总是挂着善意的微笑,即便有人对他不敬,甚或说些粗话脏话,他也从来不恼,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和别人红过脸。
荷花还记得小时候一群小姑娘围在一起说悄悄话,都说长大了要嫁给周夫子,又或是像他一样的读书人,那会儿她好像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十几年了,村里的姑娘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嫁生娃,周夫子却始终孑然一身,时间久了大家也便习以为常,若某日他凭空蹦出个媳妇儿出来,反是要让人惊诧了。
荷花在离家出走的路上被周夫子撞见领回了他家,这会儿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桌边,颇为局促。
周夫子倒显得随意得很,烧了开水沏了壶茶,一边给荷花倒茶一边笑盈盈地道:“我当是什么事,小两口拌嘴吵架常有的事。”
荷花把包袱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接过茶杯低头吹了吹热气,尴尬地小声道:“不是拌嘴……”
周夫子弯了弯嘴角,只道:“荷花,你知道长生奶奶为什么定要你给长生做媳妇儿吗?”
荷花没应声,只在心里嘀咕:因为除了我这个苦命的没人愿意嫁他呗。
周夫子道:“我来咱们村有十几年了,看着你们这些孩子由小长大,长生这孩子是和别人不大一样……村里人说他是傻子,我却说是因为他心里干净,世间的污秽入不得他的眼……”
荷花仍是低着头静静听着,她想周夫子和四奶奶祖孙走得近,自是帮着长生说话的,虽然说得未必不对,可大道理谁不会说呢,她才跟长生过了一日不到就受了这些委屈,将来不定还要如何……
周夫子见荷花似听非听的模样笑了笑,又道:“但他眼里有你,他认得你,能叫出你的名字,还愿意和你说话……”
荷花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长生基本上是不和人说话的,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相比来说对她倒还算是“亲近”的了。再又一想,她从小虽没少欺负他,可也没少帮着他,他识得自己的名字,和自己近乎些可不是应该的吗。
周夫子见荷花神色有所缓和,拍了下脑门儿道:“看我,只顾着给你倒水了,这正当午的你也该饿了,今儿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儿吧,我手艺不好,你凑合凑合。”
荷花回了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不,您别麻烦了。”
周夫子笑道:“不麻烦,长生那孩子总帮着我挑水劈柴的,你来我这儿也不算外人了。”说完便出去做饭。
荷花在周夫子家吃了午饭,又说了一中午的话,周夫子自然没少提长生,荷花知道周夫子一则是给她宽心,另一则也是给她个台阶下,她一个女人,终归没个去处。
眼看着日头没那么足了,荷花便拿了包袱起身告辞。周夫子把她送到门外,笑道:“往后长生若欺负你,你便跟我说,我给你主持公道。”
荷花抿着嘴笑了笑,有些脸红。
她抱着包袱回家,看到大门还在里面插着,也不唤人,只若之前那般在石阶上坐着,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大门被缓缓推开,荷花忙趁机推门挤了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提了锄头准备下地的长生看见是荷花,受惊似地后退了两步,先是下意识地捂住脸和耳朵,方开口道:“不要你做媳妇儿,你走。”
荷花用力把包袱扔到长生身上,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我告诉你,我爹收了半亩耕地,就守诺的把我嫁给你这傻子做媳妇儿!一样的,你既然已经娶了我,就再不许说反悔的话!你爷爷在世时谁不赞他?都说他是十里八村最重信守诺的,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从没反悔过!你如今要是反悔就是不配给他当孙子,你不配给霍四爷当孙子!”
长生冲荷花瞪了眼,荷花有一瞬间觉得他似要拿手中的锄头打她,可下一瞬他便小孩子似的用力把锄头摔在地上,冲着荷花大声喊:“我不是傻子!我是我爷爷的孙子!”
荷花道:“那就不许反悔。你再敢说不让我当媳妇儿,或是要回那半亩地的话,我就烧香告诉你爷爷,让他上来教训你这个不孝的孙子!”
长生瞪着荷花,憋得满脸通红,喘了两口粗气,转身回屋了。
荷花心道周夫子教她的法子倒真灵,这傻子果真很在意他爷爷。她捡起了地上的锄头收好,进屋去看长生,只见他把早晨叠好的被子全都扯开,自己钻进去蒙着头呼呼地生气。
荷花软了语气,只当讲和似地问道:“你中午没吃饭吧,饿不饿?我弄点儿吃的去。”
长生不答话,仍把自己憋在被子里。荷花等了一会儿便扭头出去了,弄了点儿吃的盛好了放在炕桌上,又怕他一根筋地再跑到地里去,便悄悄地把院门从里面锁上了。长生一个下午没动窝,荷花进屋看过他两次,炕桌上的吃的一点儿没动,她也不理他,只怕惹急了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日头渐渐落了下来,荷花正坐在外屋纳鞋底,忽见长生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也不看她的往外走。
“干什么去?”荷花唤道。
长生不答,径直走到了大门口,看大门上了锁,愣了一下便跑到屋里找钥匙。钥匙收在荷花身上,他自是寻不到,急得在屋里转了两圈儿又跑了出去。荷花不知他要做什么,放了手里的活计跟出去,但见他站在门口用力地扯锁头,最后干脆趴到门上,一边大力地砸门一边啊啊地喊了起来。
荷花急道:“你要干嘛?说好了不许再下地的,你答应我不去地里我就给你开门。”
长生不理她,开始用身体往门上撞。
荷花害怕了,连忙取了钥匙把门锁打开,一路跟着长生到了村口才纳过闷儿来,是了,每日的这个时候他都来等四奶奶回家。
荷花挨着长生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有些无趣,想了想,便逗他说话,只道:“你那兜儿里的花生给我吃一个呗?”
长生没吭声,默默地抬手捂紧了自己的口袋。
荷花又逗了他几次,没得回话也就讪讪的不再开口。
两人坐了没一会儿,便见着四奶奶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两人忙起身迎了上去。
长生从兜里掏出一小把花生,数了数,塞给四奶奶道:“十个花生,不要了……地没了,不要她做媳妇儿,要地,爷爷留给我的。”
四奶奶道:“怎么没地,我看好了,后山有一大块儿平地,明儿开始你就给我开荒去。那半亩地也是你爷爷当年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你也行。”
“哦。”长生被顶了回来,一抿嘴不言语了。
荷花趁四奶奶不注意偷偷地向长生吐了下舌头,胜利者似的笑了。
长生嘴一撇别过头去。
四奶奶打眼瞥着荷花:“乐什么乐,晚饭做得了没?”
荷花脸色一赧,道:“没呢,我正要做长生就……”
四奶奶冷语道:“做饭是女人的活儿,又关长生什么事,你这当媳妇儿的还想让他伺候你不成?还是说等着我回家伺候你们俩?”
这回换了荷花吃瘪,她若长生一样乖乖地哦了一声便连忙跑回去做饭。只她跑得急,未看到长生学着她的样子冲着她撇嘴吐了下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