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地室中蓦地一颤,仿佛有一股极热的气浪自深处涤**而出。琉羽身形一偏,只得扶住墙壁,方不至于摔倒在地。待震颤平息,身后的门人皆在窃窃私语,猜测着魔君这次又做出了什么妖兽,诞生之初便弄得如此大的动静。大家皆忧心忡忡。

琉羽瞥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往前走,推开结实的木门,接下来的路便只有得到过特许的人才能走。

封闭的甬道旁架着火把,许是琉羽的错觉,她觉得今日这火光好似比往日来得都明亮一些。行至甬道尽头,面前石门紧闭,琉羽抬手轻叩门环,但只敲了一下,石门轰然坍塌,琉羽愕然,屋内耀眼的光亮透过厚重的尘埃照射出来,刺目得让琉羽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做出来了!哈哈哈!终于成了!终于成了!”

六冥的声音嘶哑中带着近乎癫狂的欣喜之意,他的背影在火光映射中显得有几分骇人,琉羽缓步行至他身边。“师父……”她的目光越过六冥的身子,看见屋内一片狼藉,丹炉翻了一地,火焰遍地烧着,而在那火光之中,静静立着一个幼童,他闭着眼,好似在沉睡,模样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大小,与寻常孩童无异,但是他身上却有火焰在烧灼。

琉羽微惊:“师父……这是?”

“凤来。”六冥眼中尽是被火灼热的光亮,他咧嘴笑着,“他名唤凤来。”

六冥迈步上前,涉火而过,停在凤来跟前,将他抱出了火海。凤来尚在沉睡,六冥望着他诡异地笑着:“有了他,我就可以做出更多的妖兽,也不用担心无法控制它们了,我只要控制这孩子便好。”

这么小一个幼童……便是师父倾力炼制而成的妖兽?

“可是他还没有醒啊。”六冥将凤来塞到琉羽怀中,“你先抱他回去躺着,我检查一下是否有哪里出错。”言罢,六冥往还蹿着火焰的屋子里探寻而去。

琉羽愣愣地望着六冥,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孩子,最后只得一声叹息,领命而去。

抱着小孩走出石殿,门人们皆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有的说师父疯了,有的只摇头叹息。琉羽不予理会,直到将凤来抱回自己的屋里,看着小孩稚嫩的脸,琉羽也觉得,师父或许不大正常了,这样一个弱小的孩子,哪儿有能力控制那些妖兽。

正想着,忽见孩子眼睑微动,琉羽凑近看他,恍惚间,小孩睁开眼,一双红色的眼瞳将她的脸庞清晰映照出来。

“凤来?”琉羽看见自己的笑颜在他眼瞳里展开,这孩子的一双眼睛比溪水更为清澈,“我叫琉羽。”

凤来眨巴着眼看她,好似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琉羽琢磨了一会儿,心道这孩子是被师父炼制出来的,像个婴儿一般,对这个世间没有半分了解,想来也是听不懂她说的话吧。

琉羽欲起身离开,想给他倒一杯茶,可她还没迈出步子,衣袖忽而一紧,凤来眨巴着眼定定地望着她,一只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袖子不放。琉羽一愣,笑问:“怎么了?”

凤来不言。

大概……是害怕一个人待着吧。琉羽如此想着,索性弯下腰,将他从**抱起来,凤来怔怔地任由她抱起来,却下意识地用手环住琉羽的脖子,他侧头,呼吸便喷在了琉羽的脸颊上。

琉羽将他抱到桌子边,随即坐下,让凤来坐在自己腿上。她拿了杯子,给他倒上一杯茶,然后放到凤来嘴边。“喝茶吗?”

清香的气味飘入凤来的鼻腔,他眨巴着眼,目光终是从琉羽脸上移开,落在青绿的茶汤上,他张开嘴小心地尝了一口,味觉带给他的感受让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目光又落在琉羽脸上。

“茶。”琉羽一笑,她教他,“这是茶。”

“炸?”

“茶。”

“擦……”

“不对,是茶。”

“茶。”

听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念对,琉羽亦感到惊奇:“你好聪明。”

“好聪明。”

琉羽揉了揉他的脑袋,正聊得开心之时,门扉忽而被推开,来人一脸阴沉地踏进屋来,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道:“师父又炼制出了什么妖兽?”

琉羽脸上的笑微微收敛,她摸了摸凤来的头,轻声道:“师姐。”

沈木月还未走进里屋便怒道:“他可知先前那些怪物已伤了魔族多少子民!又有多少将士因去捉拿妖兽而死!”她绕过屏风,但见琉羽怀中抱着一个瞳色妖异的小孩,她微微一怔:“这是谁家孩子?”

琉羽一默,继而叹道:“这便是师父新炼制出来的妖兽。”

沈木月一愣,倏尔大怒:“荒唐!他竟然将妖兽炼作人的模样!”她一拂衣袖,衣摆的力道径直将屏风击碎,声响过后,屋内一片沉默。

凤来戒备又不满地看着沈木月。

沈木月看着凤来,被气笑了。“他这什么眼神?他一个妖兽,还对我不满不成?”

“好了,师姐,”琉羽劝道,“他现在犹如赤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何必对他撒气。”

沈木月没好气地盯着琉羽:“你还打算继续帮他炼制妖兽?”

见琉羽沉默,沈木月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不明白!他炼制妖兽,说是为了让魔界抵御仙界,但如今,他分明就是在为了他的野心做准备!仙界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此举只会让魔界陷入战乱之中!”

琉羽垂头看着凤来的手,依旧沉默不语。

“你简直是助纣为虐!”

沈木月面色铁青,摔门而去。

屏风碎了,一地狼藉,琉羽有些脱力地坐着,心里说不出的沉闷,其实……她又何尝没有质疑师父的时候呢。但如今妖兽的数量已不是他们能控制得住的,与其想别的方法毁灭它们,不如依着师父的计划,炼制一个更厉害的妖兽出来,让他去控制……

心间烦闷事宜未想完,琉羽忽觉眉心一暖,凤来小小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皱紧的眉头上,揉了两下,把那些皱褶抚平。

琉羽微怔,倏尔一笑:“没事。”她握住凤来的手,有些无奈地想,可是师父做出的却是一个孩子啊,这……要她怎么能放心把那么多妖兽扔给一个孩子。

“凤来……”虽然艰难,琉羽还是开了口,“如果连神明也不制止他,那你就是最后的屏障了。”

凤来不解地歪头打量琉羽,似对她的话语与惆怅并不理解,但指腹还是在她眉心揉着,似乎不想让她皱眉。

“你若能快些成长,能号令天下妖兽,庇护无辜的人民,就好了……”

凤来只是望着琉羽,目光澄澈,似懂非懂。

凤来好似极喜欢琉羽,总是粘着她,六冥索性将凤来交给琉羽照顾,自己则投入到了更忙碌的炼制妖兽的事宜中。

六冥从未对琉羽交代过要如何教养凤来,也未曾说过该将他养成什么样子,好像只要有个人给他喂饭,让他活着便行了。若仔细论来,六冥唯一交代过的话,便是让凤来多接触妖兽。

但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琉羽如何放心让他独自去接触妖兽。

她便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凤来的心智与身体都长得很快,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长得如同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般。

他很聪明懂事,什么都学得快,他与琉羽一同进出炼丹室,偶尔还能帮她打打下手。

可琉羽并不想让凤来只是陪着她在炼丹室忙碌,所以无论多么忙乱,她总是要抽时间陪凤来做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她会教凤来吐故纳新,会让他感受这世界的灵力流动。凤来学得很快。

学会感受世界灵力的这个晚上,凤来在院中静坐,他似有最强大的天赋,不过呼吸之间,气息在他身体里流转,他耳朵里便听到了远处的风声,他闭着的双眼微微动了动。

在风声里,凤来听到了远处都城地牢里妖兽的喘息与嘶吼,它们的爪子在地上和牢笼的铁栏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凤来眉头皱了皱。他定下心,将心神放得更远,于是都城外的声音传来,他听到了潺潺溪流的规律流动,还有小孩正嬉笑着在水边打闹。他仿佛感受到了那溪上的风,水中的鱼,远处的层峦叠翠,一切都那么自然快活。

凤来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风拂动,似有流云之声。

凤来睁开眼睛,仰头望向头顶天空。

夜空之中,云层散开,明月朗星。

凤来略微失神地呢喃:“魔界……好美……”

忽然间,房间里面传来一阵琉羽咳嗽的声音。凤来立即望向琉羽的房间,起身走了进去。

琉羽的房间里烛火跳动。琉羽坐在桌边,手中还拿着笔,正在书本上记录着什么。

“琉羽?”房门轻响,凤来轻轻推开门,在门口站着望向琉羽。

琉羽看见凤来,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向凤来:“怎么样?呼吸吐纳,学得可还顺利?”

凤来点了点头:“调动身体里的力量,好像能感受到很远的地方的人和事。”

琉羽声色温柔:“都感受到什么了?”

“关在牢里的奇怪东西……还有小河边打闹的小孩,很漂亮的树林,还有……”凤来的眼睛亮了起来,“还有星空,琉羽,魔界好漂亮。”

“是啊,魔界很漂亮。”琉羽垂目,握住凤来的手,“草木生长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灵物生长,更是需要数十年或数百年。山河孕育,则需数千万年,魔界的美,来之不易。”

凤来静静地听着琉羽声音轻柔地与他说话。“所以,无论何时,请一定好好珍惜这些美好,好吗,凤来?”

凤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琉羽也是被魔界山河孕育的吗?”

“当然。”

“那魔界不好,是不是琉羽也会不好?我不想你不好,我会好好珍惜你,也会好好珍惜魔界的。”

琉羽闻言,微微一愣。

“我听见你咳嗽了……”凤来抬手,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琉羽的脖子,眼睛专注又关心地盯着琉羽。在烛火下,凤来的眼睛十分闪亮,“听起来,你这里不舒服。我很担心。”

“我没事的。”

凤来不由分说地握住琉羽的手,把她拉到床边,然后将她摁到床榻上,又蹲下身,帮琉羽脱了鞋,让琉羽躺进了被子。

琉羽眨巴着眼看着凤来。

凤来用力给琉羽掖了掖被子,直到把琉羽完全裹在了被子里,然后把手轻轻放在被子上。“我方才吐纳的时候也知道了,魔界会这么照顾不舒服的人。你睡觉,我陪你。”

凤来把手轻轻放在被子上拍了拍。

“睡吧。”

琉羽无奈,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房中传来规律的呼吸声。琉羽睁开眼睛,悄悄转头一看,凤来已经守在琉羽床边睡着了。琉羽嘴角勾起,她张了张嘴巴,无声地对着凤来说了一句:“谢谢你。”

后来,琉羽带着凤来在院中种下了一棵小小的树苗,她与凤来一起去照顾这棵小小的树苗,看着它生根发芽,在日复一日的浇水中慢慢生长。

那树苗在地下生长的根,在琉羽看来,就像是凤来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越来越紧密。

朝中对妖兽的非议日盛,长老们将六冥及其门中弟子请去议事殿,商议炼制妖兽一事是续是止,琉羽离开前,将凤来的食物皆安排妥当才急急忙忙走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会议一开便是整整三日,长老们意在说服六冥放弃炼制妖兽一事,然而六冥却不肯退步,僵持了三日,最终六冥拂袖走人,言道:“我以妖兽上攻天界之事已成定局,反对者大可离开。”

众长老无法,只得散了会议。

琉羽出了议事殿,回到房里时,却没有看见凤来,一问之下,方知他在炼丹室里待了三天三夜。琉羽寻去,方一推门进屋,便见凤来伸手从还在烧火的炉子里面掏东西,琉羽吓得忙将他腰一抱,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外拖,凤来直唤:“等等!琉羽等等!就要拿到了!”

凤来力气大,琉羽挣不过他,待他将东西拿出,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笑意,琉羽却只顾着掀开他的衣袖,捏着他的胳膊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他没有被烧伤之后,才安下心,但这心一安,火气便按捺不住地往上涨,她厉声喝道:“你这手臂可是不想要了?刀给我,我来剁!”言辞激烈,想是气急了。

凤来被骂得一怔,手中的东西刚要捧到琉羽脸前,又默默地收了回来,果真老实地从丹炉一旁翻出一把刀来,递给琉羽,然后将自己胳膊伸了出去。

琉羽一呆,瞪着凤来:“你以为我不敢剁是吗?你在逼我?”

“你要剁,就给你剁。”他的眼眸没有躲闪,就像是在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琉羽望着他,心里一时不知涌出了什么滋味。她在凤来面前立了半晌,最后将他手中的刀夺过来往旁边一扔,一巴掌眼瞅着要打在他的脑袋上,但最后落下的力度却轻得不可思议,凤来静静地看着她,但见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意。“臭小子。”

凤来任由琉羽的手在自己脑袋上胡**着,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被她揉得像碎了的光一样斑驳。

琉羽忽然停了手,然后比画了一会儿。“你是不是长得太快了?”她问,“怎么感觉突然高了很多?”

凤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琉羽。“丹药。”他说,“应该能消解疲惫。”

鼓捣这三日,伸手往火中去取的,就是这东西吗?琉羽接过丹药,放于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一叹:“这个……有毒啊……”

凤来一愣,像是力气一瞬间被抽光了,琉羽看了看他的表情,随即一笑,一仰头将丹药吞了下去,凤来一惊,伸手要去制止,但琉羽已经咽了下去,他心头一紧。“琉羽!”

“没事没事。”琉羽一笑,“虽有一两分微小的毒性,但确实对消解疲惫极有效用,谢谢凤来。”

凤来怔怔地看她,便是在今日,他明白了两种情绪,一种叫失落,还有一种是心疼,又或许,该叫作心动。

凤来继续学着炼丹,可在凤来有一次不慎将丹炉烧融之后,琉羽知晓他力量强大,定是不会被别的妖兽欺负了,于是也不再时时将他看得那么紧了。

但凤来还是喜欢粘在琉羽身边,除非琉羽明言让他做什么事,别的时间,他便坐在一旁望着琉羽发呆,也不愿往别处跑。琉羽对他极是放心,从来没有用看待妖兽的眼光看待凤来,但……

“他终究流着妖兽的血,你便如此放任他四处活动!”

是日,琉羽正在炼丹房鼓捣丹药,忽然间,房门被推开,沈木月神色愤怒地走进屋来,喝道:“快随我去前院!”

“他不过是去前院帮我拿东西。”琉羽惊愕地回头,“怎么了?”

“怎么了!”沈木月上前拽着琉羽的手,拖着她便往门外走,琉羽拿着的药材撒了一地,她眉头微皱,可跨出门她便愣住了,前院的方向火光冲天。琉羽一呆,沈木月还未说话,忽见琉羽身影一闪,不见踪迹。

行至前院,琉羽黑色的眼瞳被火光染得通红,房屋、草木上皆是炽热的火焰,甚至有的人身上也燃了起来,惊叫着满地打滚,未被火烧灼的人四散而逃,场面一片混乱。

琉羽目光慌乱地一扫,在火光重重之中,恍然瞅见一袭黑衣的凤来静静立着,他跟前有五个人被一团火焰围出来的圆圈困在其中,似有人已窒息晕倒,凤来盯着他们,眼眸红得骇人,然而眼底却没有任何情绪,一如被六冥制造出来的其他妖兽一般,是个嗜杀成性、没有感情的怪物。

“凤来……”琉羽声音微颤,她急急奔上前去,如往常一般,伸手欲抓他的手腕,却不想凤来蓦地回过头来,那双猩红骇人的眼睛望进琉羽眼里,那热得灼人的杀气如剑径直扎在琉羽心里,琉羽一愣,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凤来倏地一抬手,烈焰如刀,擦过琉羽的颈项,电光石火之间,琉羽只觉后襟一紧,被人拽着往后退了数步,方才险险躲过这夺命一击。

“疯了吗!不知他是妖兽?”沈木月的呵斥声在琉羽背后响起。

琉羽微微转头,目光怔忪地看了沈木月一眼。“师姐……我……”她只是没想过凤来会伤她。

可这话还没说出口,忽而一口热血自琉羽口中涌出,沈木月一惊:“琉羽!”

琉羽亦是一惊:“为什么……”她话未说完,忽觉身体无力,脚下一软,倒在沈木月怀里。她喘着粗气,捂着胸口,感觉胸腔中仿佛有火在烧灼一般难受。

“何处伤到了?”沈木月检查她的颈项,只见有一道被烫出的红印,别处并没有伤口,然而琉羽却痛苦极了似的,捂着胸腔,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沈木月心急,但见她快闭上眼,不停唤着她的名字,焦灼之际,身旁蓦地跪下来一人。沈木月浑身一僵,刚想带着琉羽躲开,却未承想一双还带着些许稚嫩的手紧紧拽住了琉羽的手。

那双手像是抽走了琉羽身体里的灼热一般,让琉羽的呼吸渐渐顺畅起来。

四周的火焰也慢慢熄灭,沈木月眉头微皱,眼中戒备仍未减,她回头盯着凤来,却见少年垂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琉羽手上,不停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惶恐得就像是快要被处死的罪犯。

沈木月微愣,但见琉羽气息已经平稳下来,又见凤来如此,她才扭过头询问那几个方才被围在火焰圈之中的人:“怎么回事?”

那五个人中的一人已窒息晕倒,剩下四个人皆浑身瘫软,坐在地上。一人抖着声音道:“我……我们只是质疑了一下魔君如今的做法而已。”他好似心有余悸:“不过说了魔君几句不是……我们便罪该万死吗?”

沈木月沉默,又转头看着凤来。

凤来没有一句话的辩解,只专注地看着琉羽,像别的已经与他无关一样。待看见琉羽闭着的眼睛微微动了两下,他呼吸一轻,像是怕吓到琉羽一样。

“当真如此?”琉羽睁眼,望着凤来,气息尚有些虚弱地问道,“这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凤来一愣,望着她的眼睛,许久,垂头道:“他们还说你的不是……”

本是该教训他的,但凤来如此一说,琉羽忽然间好像失去了所有教训他的理由,这个孩子,是为了她才发了那么大的火……琉羽挣扎着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叹道:“那也不该。”

“我错了。”

琉羽静静地看着他:“还有呢?”

“对不起。”

事已至此,众人也再无话说,凤来是六冥炼制出来的妖兽,谁也没有资格罚他,即便是琉羽。能得到一句道歉,比起那些被别的妖兽吃掉的同伴来说,已算是极好。

沈木月轻声问琉羽:“可还能走?”琉羽点头,沈木月便不再耽搁,站起身来,立即安排人手打扫现场,救治伤者。

琉羽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感慨道:“若师姐有朝一日能身处统治之位,定是极有手段和气魄的。”

“回去歇着吧。”沈木月淡淡撂下这话,迈腿离开。

琉羽望着她走远的背影笑了笑,也想站起身来,可腿脚尚无力,旁边的凤来默不作声地蹲下,用背对着琉羽,琉羽愣了一愣,随即一笑,也不客气,抱着他的脖子,让他将自己背了起来。

“凤来。”离开前院,走在幽静的小路上,琉羽轻轻开口,“为什么……会对我动手?控制不了吗?”

凤来脚步倏地一顿:“你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琉羽一怔,随即笑道:“现在已经没事了。”

“当时听了他们的话,只觉得很生气,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凤来沉默了一瞬,他声音微闷,“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人。”琉羽察觉到他的不安,抱住他脖子的手微微向下滑了一点,让手掌刚好放在他胸膛上,然后轻轻拍了拍,“你只是力量太大,还控制不了。”

“我的力量很大?”他犹豫了一会儿,问,“你……不喜欢吗?”

“对于强大的力量,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琉羽琢磨着语言道,“就像刀,我对它谈不上喜爱,但若是用它来切菜,我看见它便心中欢喜,若是用它来杀人,我看见它自然会心生恐惧。你的力量也是这样,可做杀戮,亦可为护。明白吗?”

凤来想了一会儿:“我保护你,你就喜欢我的意思吗?”

“嗯……也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吧。”

凤来点头,再没说别的言语。

阳光明媚的下午,琉羽身体恢复之后,便忙着将自己院子里的另一间屋子收拾出来,然后将凤来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那间屋子里。其间琉羽还叫凤来来帮忙,凤来默不作声地做完琉羽交代他的事,直到琉羽看着整理好的屋子,笑着告诉他:“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从我那屋搬出来,住这里啦。”

凤来先前一直住在琉羽屋里,一来是因为他小,二来是因为琉羽实在懒得收拾房间,但如今凤来已经这么大了,两人再住在一起怕是有些不妥。

凤来看了屋子里一眼,然后又望着琉羽:“我……搬出来吗?”

“嗯,你今晚就睡这儿吧。”

凤来打量了一下琉羽的神色,好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生气,或者有别的情绪,但他看见的,只有琉羽了结一件事情之后的愉快微笑。她……不想和他在一起啊……

一时间,他最柔软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一抿唇,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琉羽不解:“不喜欢吗?”

凤来没有抬眼看她,只点头道:“嗯,喜欢。”

琉羽拍了拍他的肩,回了自己屋,关上门,将凤来追寻而来的目光也挡在了门外。凤来嘴角动了动,最后只是垂头小声道:“其实……不喜欢。”

当天晚上,琉羽在**辗转到半夜也未曾睡着,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在陪着自己入睡,今日突然没了,倒还让她有些不习惯。

不知是深夜的什么时辰,还没睡着的琉羽忽听门口“咔”的一声轻响,她翻身坐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猛地将门拉开,倚门而睡的少年蓦地一头倒进来,惊醒了美梦,他抹了抹嘴角,然后抬眼望了琉羽一眼,没敢开口。

琉羽不解地蹲下,平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不回自己屋睡?”

凤来沉默了许久,最后抬眼看琉羽:“你是不是还在为上次我伤了你而生气?”

琉羽一愣:“不生气啊,没有生气,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那你是不是讨厌我?”

琉羽挠头:“也没有啊。”

凤来眼角垂了下来,有些委屈:“那为什么把我赶出去?”

琉羽了然,随即笑了出来:“不是讨厌,也没有生气,让你住另一个房间只是因为你长大了,咱们男女有别。”

“我还小。”

听到这么一句话,琉羽实在哭笑不得:“你已经很大了!”

凤来好似极为失望:“到底要如何,才能在大了之后还跟你住在一起?”

“这个啊……”琉羽捏了捏他的鼻子,“那就把我娶了吧。”

凤来茫然地望着琉羽:“什么是娶?”

琉羽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等到你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所以在明白之前,你还是乖乖回去睡觉。”

凤来不动,琉羽与他对视了半晌,终是认输一般叹道:“好吧,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睡着为止,来,回屋。”她牵了凤来的手往他屋子走,凤来却停住脚步不挪动半分,他望着琉羽,红色的眼瞳里映着月光和琉羽的剪影。“那我不睡了。”

不睡着,琉羽就会一直陪着他吧。

琉羽一怔,望着少年的眼睛,忽然觉得,她是不是把这个孩子养得太过依赖她了……

分开睡这件事,琉羽下了狠心,凤来缠了琉羽几日,琉羽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凤来的世界太过单调,除了她,便没什么其他物事了,琉羽捉了只小鸟给凤来,本来只打算给他做一个玩具,但没想到凤来得到小鸟之后竟当真高兴得不再那么缠着琉羽了。

琉羽很是欣慰,可没过几日,小鸟却暴毙而亡,想来是受不了凤来身上日渐强大的妖兽之气。

凤来捧着小鸟的尸体来寻琉羽:“琉羽,它怎么了?为什么不动,也不看我了?”凤来那双眼睛哀伤得让琉羽都不忍心看,她摸了摸凤来的脑袋说:“小鸟死了。”

凤来望她:“什么叫死了?”

“就是再也不会动,再也不能睁眼看你了。”琉羽给他解释。

“琉羽医术很好,我们也有药材,救救它吧。”

琉羽摇头:“死亡和生病不一样,死亡,是救不了的。”

凤来眼神一空,呆呆地看着小鸟,随后又慌张地看向琉羽:“那琉羽也会死去吗?”

琉羽苦笑:“当然会。”

凤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琉羽的手腕。

“凤来别怕。”琉羽的神色平静又温柔,“死亡其实只是归去。”

“去哪儿?”

“去来的地方。”琉羽看着小鸟,想了片刻,“那是所有生命终将抵达的彼岸。在那边,所有错过和失散的人都会重逢。”

凤来似懂非懂地望着琉羽,沉默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琉羽拉着凤来,将小鸟埋在了院里。

他们在院中那棵小树苗旁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坟,堆完后,琉羽发现土坟旁边有一根小草正在发芽。

“凤来,你看,这是什么?”

凤来瞥了一眼,直愣愣地回答:“草。”

琉羽失笑:“这是生命的延续。”琉羽拉着凤来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小草。

凤来摸着发芽的小草,再看了眼土坟,默念着:“生命的延续……”他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琉羽,还沾着土的手再次紧紧握住琉羽:“我不想让你变成草,我不想让你延续,我不想让你归去,你可不可以永远都只是琉羽?”

琉羽无奈地望着凤来。

似乎读懂了她眼中的意味,凤来微微低下了头。“那……琉羽会归去,我也会归去吧?我归去之后,是不是会和琉羽去同一个地方?”

琉羽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会吗?”凤来望着琉羽。

琉羽张了张嘴,最后点头,坚定地说:“会。”

凤来高兴了一瞬,但看着小鸟的坟,凤来的神色又变得失落了,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他隐约感觉到了,是自己身上的气息让小鸟死去了。

自那以后,凤来再也不养小鸟,也不缠着让琉羽陪他一起睡觉了。

凤来的力量还在不断增长,六冥着令琉羽日日带着凤来去往驯养妖兽的地方,意在让凤来熟悉其他妖兽,并学会怎么降伏它们。琉羽虽还是不放心,但想到之前他那火焰的力量,她还是将凤来带去那里了,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凤来旁边,就怕有妖兽前来,一个不留神,伤了凤来。

然而琉羽却没想到,最后,受伤的是她自己,而被保护的那一个……也是她。

当烈焰筑成的壁垒在凤来身边展开时,他双眼猩红地盯着壁垒外的妖兽们。

壁垒外,那些嗜血成性的家伙,将他们团团围住,琉羽捂着不小心被一只妖兽划破皮的手臂咬牙道:“怪我大意了。”她看着地上那只已被凤来烧成灰烬的小妖兽一叹:“这些家伙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外围有数十只妖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与凤来,只需找到一个时机,妖兽们便会扑上来将她与凤来啃噬干净。

琉羽眉头紧蹙,凤来始终还未长成,与这么多妖兽相对难免会落于下风……她心中焦虑,却见凤来转头看了她一眼。“你别怕。”他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出去。”

火光照亮少年过分漂亮的脸庞,琉羽心头倏地一动,她忙扭过头,心中暗骂自己莫名其妙,待她回过神来,还要与凤来商量计策之时,却见凤来踏步迈出壁垒,只身走到火焰之外,在琉羽呼喊之前,他只手一挥,大簇的烈焰自他掌心轰然而出,在地面上烧出一条焦黑的直线,不管是挡在他前面的妖兽还是树木,皆被这一击烧得干干净净。

而对现在的凤来来说,使用这么大的力量显然还是令他极为疲惫的,他的火焰壁垒登时弱了不少。凤来转过头,一个“走”字尚未出口,忽见一条黑乎乎的东西蓦地穿透他的火焰壁垒,从后面袭上琉羽的腰,将她整个人裹住。

凤来瞳孔猛地缩紧,探手便要去抓琉羽,可那黑色的条状物竟比他的动作更快几分,裹着琉羽便拖了出去,原来那是一只青蛙模样的妖兽,而那黑色的条状物是青蛙的舌头!它一口将被拖出去的琉羽含进嘴里,凤来只闻“咕咚”一声,也没听琉羽发出任何声音,便被它吞进了腹中。

凤来怔怔地僵在原地,那青蛙没再看凤来一眼,转身一跳便要跑。

“站住!”凤来声音嘶哑,好似从地狱中寻来的厉鬼一样,“站住!”他身影一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只见跳到半空中的青蛙蓦地被撕成两半,膛开肚破,内脏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血水之中,有个东西被皮肉包裹着在挣扎,凤来扑上前去,用利爪将那皮肉划开,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琉羽拉了出来。

“琉羽……”他声音颤抖,泛红的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光在蹿动。

“喀!”琉羽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琉羽……”他无助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你……”他想用力抓住琉羽的手,但又害怕抓得太紧伤了她,他已经渐渐明白,琉羽和自己是不同的,自己受了伤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伤口也能很快愈合,但是琉羽不行,比起他来,琉羽甚至有点像一个瓷器,太容易碎了。“你会不会快死了……”

琉羽身上全是妖兽青蛙胃里的**,**有毒,让她呼吸困难,她念了个护心诀,保住心脉,转头一看,却是一愣,凤来惊惶而无助地看着她,一如那日他捧着小鸟的尸体来找她时那样,眼底藏着满满的不知所措。

琉羽便如此轻易地心疼了。

“我不会死。”她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我现在一定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她拼尽全力抬起手,摸了摸凤来的脸颊:“所以,别露出这种表情了,我没事……”

凤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地上的青蛙残块在颤抖着,好似要复原,凤来眸色一冷,但见一簇火焰凭空冒出,径直将那肉块烧灼成灰烬,他将琉羽打横抱起,一转身,盯着身后的妖兽们,周身煞气溢出,妖兽们皆是一震,往旁边退去。凤来这才垂头看她:“我带你回去。”语气竟在这一瞬间温柔了下来。

而被凤来抱在怀中的琉羽这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原来已不知不觉地长这么大了……

而此时距离凤来被炼制出来不过两个月时间。

又过半月,凤来形貌已与寻常青年无异,与琉羽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情侣,门派中渐渐流传出琉羽与凤来的闲话,琉羽不是未曾听闻,她只是不想理会,又或者说……无法否认,她好似确实对凤来……有了奇怪的想法,而且,不受自己控制。

与此同时,朝中反对势力越来越大,六冥全然不理,几日之后,妖兽们从驯养它们的地方逃出,杀了数百人,朝中长老震怒,百官与六冥门下弟子一同向六冥上书,求其灭妖兽,六冥不理,沈木月径直断绝与六冥的师徒关系,与反对者共同商议灭除妖兽一事。

琉羽此时亦是心生动摇,终是寻了个时日,想去找师父好生谈谈,将他劝劝,然而不管在哪里也找不到六冥,无奈之下她只好作罢,而这一天,凤来也消失了踪迹,直到第二天,凤来才一身是血地从外面回来。

琉羽惊愕地看着他衣裳上的血迹。“这是……怎么了?”

“六冥让我指挥妖兽,将反对的人全部杀了。”琉羽忽觉浑身脱力,膝盖一软,摔坐在椅子上,凤来忙上前将她扶住,蹲在地上,急切地望着她道,“我没听他的,琉羽,你别慌,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呢,我没杀人。”

琉羽这才看清凤来的眉眼。“这一身血……”

“是我的。”他说得那般轻松,“六冥很生气,拿刀砍了我,可是没关系,伤口已经愈合了,我也不痛。”

琉羽拽住凤来的衣袖,看着他满身的血,想着他当时不知挨了多少刀子,心头的疼痛便往骨髓里钻。“你怎么不躲一躲呢?你……”

“因为他是你师父,别的我不能听他的,可若只是打我几下出气,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琉羽弯下腰,拿袖子擦掉他脸上的血迹,越擦手越抖,“下次要躲开,不管谁伤你都要躲开,躲不开就用尽办法护住自己,知道吗?”

看见琉羽眼中的痛色,凤来眸光微凉地看着她:“我受伤,琉羽会心疼?”

“会。”她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会。”

如此近的距离,那么清澈的眼睛,凤来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不知是怎么了,他忽然蹭上前去,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琉羽的嘴唇,然后自己先红了脸。“我不会让琉羽心疼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出门,徒留琉羽一人在屋子里坐着,琉羽捂着嘴唇,愣然失神。

傍晚时分,琉羽的房门被敲响,凤来走进屋来,看见琉羽还以早上的那个姿势坐着,他微微一愣:“琉羽,你一天没出房门,也没吃东西了。”他将手中托盘放到桌子上,琉羽这才像是被声响惊醒一样,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凤来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一旁站着,他将筷子递给她,琉羽接过筷子,看着饭菜却没吃,好似琢磨了许久,她望向凤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一句话徘徊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凤来蹲下身子,微微仰视琉羽。“我喜欢你。”他说,“这几日我听到不少言语,我明白了娶你的意思,也知道什么是喜欢,琉羽,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你呢?”

“我?”忽然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表白,而且还在一瞬间将问题抛回自己身上,琉羽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她的犹豫让凤来对他自己产生了怀疑,凤来眼神中慢慢流露出失落。琉羽心口一疼,也不在凳子上坐着让凤来仰望了,她与他一同蹲着,拉住凤来的手,让他触碰她的心口,感受到她极快的心跳,她道:“若是……不能忍受那人有一点点委屈难过便是喜欢的话,我应该……和你一样。”

凤来眼眸倏地一亮,他望着她,唇角的笑怎么也遏制不住。

“我喜欢你!”他猛地向前一扑,将琉羽抱进怀里,“我喜欢你!”他吻上琉羽的唇,却只是轻轻挨着,没有别的动作。末了,他倏地问道:“琉羽,我娶你,可以和你重新睡在一起吗?”

琉羽心跳如鼓:“可……可以。”

第二天,琉羽便做了凤来的妻子,只是没有人为他们举办婚礼,也没有人来庆贺祝福,两人甚至都没穿上新人该穿的礼服,在只有两人知晓的地方,成了夫妻。

他们互相写了对彼此的祝福,挂在了那棵由他们亲手种下的小树苗上。

凤来被炼制出来的第三个月,朝中一片反对之声,六冥再次找上凤来,凤来依然不听他的话,六冥大怒,拔剑欲斩凤来,然而凤来这次却不再乖乖挨打,六冥无奈,拂袖而去,不日,六冥炼制出了苻生,用以替代凤来,苻生着实比凤来好操控许多,但是力量却不及凤来强大,若要苻生来控制妖兽,只怕他还是欠缺实力。

六冥想方设法欲研究出让凤来只做傀儡的药物。

而此时,朝中有人将妖兽之乱通报天界,天兵天将下界,却不敌数千妖兽,然而不久后,天君请动行止神君下界。六冥心急,着人将未制作完成的药物放在凤来的饮用水之中,凤来吃药之后昏迷不醒。

行止神君以一人之力,阻数千妖兽,擒凤来,斩六冥,开辟墟天渊……

声音在黑暗里越飘越远。

沈璃睁开眼睛,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怎么了?”身边的行止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腰上,带着初醒的沙哑,问道,“做噩梦了?”

沈璃摇头:“我梦见他们了……”

“谁?”

“很多人。”沈璃道,“好长一个梦。”

她轻声说着,好像看见琉羽独自一人,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在战乱之中,艰辛跋涉过千山万水,走到墟天渊前,守着墟天渊的大门,期盼着与里面的凤来相见,但最后琉羽却死在了与凤来一门之隔的墟天渊外,骨埋黄沙。

沈璃闭上眼,恍然记起那日墟天渊中,凤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那一声气息极为炽热的喟叹,隐藏千年的思念,对他来说,这千年岁月不过是大梦一场,而梦醒之后,他却遗失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他最后才义无反顾地踏进墟天渊吗?

或许是为了救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儿,又或许只是为了追随琉羽的脚步……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都没有人能去考证了。所有过往都被掩埋在了消失的墟天渊之中……

“行止。”她侧过身,脑袋凑近行止,同样伸手抱住他的腰,“明天,我们去魔界看看吧。”

“嗯?”

“我想再去看看,他们离开的地方。”

沈璃回了魔界,去看了已经消失的墟天渊,她与行止站在黄沙之上,风吹动黄沙,似乎这片土地从来没变过。

沈璃闭目在心中默默祈福。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黄沙之中有新绿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

随后沈璃又带着行止回了碧苍王府。

以前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这个府邸里,现在她终于找到原因了——这里是琉羽和凤来曾经住过的地方。

后院被沈璃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那棵大树,就是千年前琉羽和凤来一起种下的那棵小树苗。

沈璃在大树前静静伫立,她仰头望它。

阳光洒落,仿佛时光回溯。沈璃似乎看到了面前这棵古树变回了以前的样子,那么小小一棵树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它上面系着两条红绸,在日升月落,光阴流转中,颤抖着,挣扎着。小树苗不停地向上生长,向天空与大地索取更多的力量。

小树苗上面的红绸脱落,消失不见,树干变得粗壮,根系错杂,终于,它枝繁叶茂。

而伴随着树的成长,沈璃似乎还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很小很小的她,踉跄地从那棵小树下走过。

长大一些,她又在树下舞枪。

落雨时,她在屋里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落叶时,她从枯黄的树叶上踩过,留下清脆的声音。

夜里,她曾带着伤与墨方商议战事,匆匆从树下走过;白日,她也曾打着哈欠与肉丫在树下闲聊。

树长得越来越大,沈璃也变得越来越成熟,她一次次从树下经过,从不驻足。

终于,树逐渐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沈璃也成了现在的模样。

沈璃望着面前的参天大树,看着细碎的阳光,听着被踩得沙沙作响的树叶,恍惚间,她仿佛能听见玄妙之中的祝福,好像真的有声音来自那个所有生命终将抵达的彼岸,对她说着:“我们一直都在守护你啊。”

沈璃微微一笑。

“行止。”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我们也写两个心愿吧。”

“好啊。”

两个人相伴走出了王府,在他们离开后,院落里,树上飘着两条鲜艳的红绸,与千年前树还小的时候上面挂的红绸一模一样。

红绸飘着,仿佛风每吹动一次,便在吟诵他们的祈福。

愿平安喜乐。

愿相守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