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地山谦》彖辞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谦卦,因为天地之道有常而亨通,太阳普照而天下光明,地道柔顺可以受纳阳气而致阴阳调和。天道讲有赢有亏的平衡,地道讲此消彼长的和谐。鬼神的法则则是惩罚狂妄之徒佑护谦卑的人,人的法则是远无耻小人而近谦谦君子,谦虚永远受人尊敬,所以可成大事。
我和桃儿回到了峨眉山,桃儿放弃做野导,一心一意要陪我去寻找了空大师。此时正是旅游旺季,山上游人如织,我不肯桃儿不顾损失收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说:“我不用你陪着,寻人靠的是机缘,你跟着我会影响我和了空的气场。”
“什么气场?”
“了空是一位大师,他一定躲在什么清静的地方修行,我只有一个人静下心来,才能感应到他气场的方位,你在我身边会扰乱我的感应力。”
“哦,真的吗?”
“真的呀!我只有找到了空,才可能破解你家的暗劫,你也希望我早日修成正果对吧?”
桃儿明眸流转,仍是将信将疑:“我怎么感觉你是故意要抛开我?你知道的,峨眉山太大了,你又不熟悉山上的情况,我怕你会出危险。”
“我有分寸,你放心。”
桃儿摇摇头:“我不放心,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家的暗劫岂不是更无人可解了?”
“真是那样的话,你让你爸把房子卖了就是。”我是执意要一个人进山。
“那不行,那样的话不是害了别人家吗?”桃儿的反应很敏捷,“要不然这样,我跟在你后面,不打扰你,好歹也算是有个伴。”
我被她缠得急了,冲口说道:“你跟着我?你不用做导游赚钱了?”
桃儿立即明白了我的真实想法,大笑说:“我可以做你的导游啊,你每天给我一百块钱就是了。”
我顿时无语了,只有默默收拾行囊。
桃儿忽然抓住我的手柔声说:“天一,你别装坚强,我能感觉出你心里的孤独,我就陪着你,不会影响你的……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么多日子的相处,我已经在心里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了,我不希望你有什么闪失!”
我被桃儿的手紧紧握着,连心都缩紧般地痛了,她没开天目,却可以看透我的心事。我到峨眉来就是想孤独的,可是真的孤独了,心又空茫失落得无处可放,我每天都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事,可是过去的事像烟像雾,分分钟钟都会涌上心头,让我越发地惆怅。我不想在孤独的酒里醉生梦死,我也想充满阳光地开心生活,可是,看到桃儿,会让我更去想往事,想一个曾经对我柔情似水的女孩。我伤害了她,让她一个人流落在了尘世的烟云雾霾里,她是孤独的,我为什么要快乐!
我挣脱桃儿的手,轻声说:“谢谢。”
桃儿眼圈红了:“我不想听到你说谢谢两个字,天一,你难道要一直这样一个人孤单下去吗?”
我不能被她感动,如果是那样的话,有一天我也会把她给伤了,我狠下心说:“还有一个人也是孤单的,我做完峨眉山的事就会去找她,找到她我们就都不孤单了。桃儿,你明白吗?”
桃儿听我这样说,眼睛潮湿,眼泪溢出眼眶,猝然抱住我喃喃地说:“我不明白,我也不想去明白。”
我坚决地推开她:“桃儿,我是你师父,以后不许叫我天一!”
说完我毅然背起行囊,快速出门而去。
感情是一件累人的事,动了感情就更不堪重负。我伤过人,也被感情所伤,一还一报,已经经历过了轮回,不要再去尝一次了。
我心里打定主意,在找到了空之前不再下山,是是非非何时了,烦烦恼恼几时休,不快刀斩乱麻,烦恼是没有个休时的。
我一个人在山上游**,天明到日落,朝露到晚霞,青山不管人间事,绿水何曾惹是非。身边虽是人群熙攘,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况味,我开始理解这座山上为何有那么多的庙宇僧人了,青山绿水,花香鸟语,不是神仙恰似神仙啊。
我在山上转悠了一个月,却仍是不见了空的踪影,一个月的消磨,我从最初的享受孤独变成了抑郁难挨,真真地体会到了贾岛的那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怅然。而我期待中的感应一直都没有出现,难道了空大师真的是藏匿在高高的云端?永远都不会让我感应到他的存在?
后来我在山上遇到过一个游客,休息时我们坐在一起攀谈,他给我看摄像机里的录像,那是他在西藏旅游时拍下的,夕阳西下,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朝着西方边磕头边行走,每走一步就跪下来,额头触地,真诚跪拜,风吹他的破衣烂衫如烈烈的旗帜。那是一个朝圣者,他用一种近乎癫狂的方式去诠释虔诚。
我为录像中的朝圣者所感动,他的孤独和执著与其说是打动了我,不如说是鞭策了我,我感到一根鞭子抽打在背上的痛楚。我也是一个朝圣者,我扪心自问,我可能做得到他那样的虔诚吗?我才在山上寻找了一个月,就已感到了身心的疲累,我的诚恳何在呢?
一个人用心不专,用情不切,哪会有纯净的感应力?我想我要有真正朝圣者的真诚,孤独和苦难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不宁静的心境。在看到那个游客的录像之前,我还动了下山去休整一段时间的念头,可见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浮躁无定。
现在我坚定下来,从此不再下山,哪怕花光积蓄,坐在石阶上去向游客乞讨,也一定要找到了空大师。
我又在山上住了一个月,凡是有人烟的地方,几乎全走遍了,随身携带的两双鞋全都磨得纸薄,到了后来钱也花光,不敢再住旅馆,每晚都去庙里借宿,饭是一天一顿,有时看到游客丢下的面包饼干,也可以不顾讥笑捡来吃。有人笑我,我竟然能做到视而不见,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这大概是我心里有了一份神圣的期许的缘故。
但是山上丢食物的人毕竟是少数,而我的时间又不能用在沿山乞讨上去。我想这样每天饿着肚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了空没寻到我先饿毙山野总不是妙事,得想办法先找一条生路才是上策,思来想去,就想起了遇仙寺前那个唱歌的白发老者。她唱歌乞食的办法不错,虽然我不会歌唱《因果经》,可我会占卜,不如去遇仙寺在白发老者旁边设一个摊,每天出一小时的摊,挣够一天的生活费就去做自己的事。
遇仙寺以下所有的庙宇僧舍我都寻访过了,连深山里没路的茅草屋都没放过,现在我要找寻的真的是“白云深处”了,正好可以以遇仙寺为一个落脚点。
我在中午时分到达遇仙寺,白发老者已经开始唱头遍经文,在此歇脚的游客正围在她身边听歌,我去“仙客来”旅馆找韩老板借笔墨写招牌,“仙客来”就是老君相熟的那一家旅馆。韩老板见我,半天竟然没认出来,我提起老君,他恍然大悟:“是你?你还没下山?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我变成了哪副模样?我不解地问他:“我怎么了?”
韩老板拿来镜子,我一看之下,差点昏过去。镜中一个乱草长发,胡须如蓬,两眼凸起的怪人正瞪着惊恐的眼睛与我对视。两个月的光景,我已从翩翩美少年沦落成鬼魅。
我心里仅存的一丝尊严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面对韩老板疑惑的目光,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睛一番慌乱之后,像做了贼似的垂下头去,低声说:“借我剪刀一用。”
韩老板叹息一声说:“真不懂你们年轻人,好好的日子不过,在山上瞎转什么!”
我用剪刀胡乱地把头发剪了剪,写了一张“周易占卜”的字,夺门而去。
我在白发老者旁边席地而坐,将招牌摆在面前,心里的忧伤紧一阵慢一阵再也压不下去。只说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桑来时谁可抵挡,都说世事艰难,不亲身体会,谁知道世事何是艰何是难。
白发老者瞥了我一眼,继续唱不知第几遍经文。
“你会算命?”一对华衣男女立在我面前端详我,“潦倒成这样,不如先给自己算算何时能吃饱饭吧。”
两人说完嬉笑着离去。
一个中年人走过来,看了看我,轻摇一下头,丢下五块钱说:“这碗饭不是这样吃的。”也转身走开。
“无食无穿为何因,前世不舍半分文……”有人对着我唱《因果经》里的经文。
天上下起了细雨,游客三三两两进寺里躲雨去了,白发老者唱完经也飘然而去。雨里的空气渐冷,山风吹到身上,我不由打起了寒战,可是心里的愧疚却火般燃烧起来,我真是不肖,竟然这样糟蹋《易经》。心里责备着自己,想站起来,却没有丝毫气力,饥寒交加之下,我只觉自己的意识正化作一缕云霓,被风吹向无边天际,我伸手想去抓住什么,不要让自己飘走,可是抓住的只是空气,然后就倒在了雨里。
这孩子和遇仙寺有缘,两番昏倒在这里。
他是什么来历,鬼似的在山上游**啥子哟!
前些日子见他在圣水阁捡垃圾吃呢,要饭也不用跑山上来吧,这不是找死吗?
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从家里跑出来的?
上次老君因为他差点被野人吃了,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玄机?
……
声音且近且远,我能感觉到很多人正围在我身边,不停地用眼睛解剖我。
“你们好无聊,该干啥干啥去哟!”韩老板恼怒的声音。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贴在我额头:“还是烧得厉害,得马上送下山,强子,先把药给他灌下去。”韩老板焦急的声音。
“三儿,给山下老罗家的桃儿打个电话,上个月她还来找过这孩子……”仍然是韩老板的声音。
然后世界就寂静下来。
桃儿自从我上山后,又开始做起了导游,她一边带着游客游山玩水,一边找寻我。可是,她们走的是旅游线路,我走的是山野小道,加上我刻意在避开她,两个月里我们从没撞到一起过。
她在韩老板那里留了话,如果见到我就通知她。韩老板初见到鬼一样的我时还想着给她打电话的,可是电话还没来得及打我就倒下了。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大漠黄沙,烟云天齐,我穿一袭风衣,头戴斗笠,手执一柄长剑,在沙漠奔走,远处沙尘卷起,一队似人非人的兵士将我团团围住,刀光剑影,热血迸溅,我拼到奄奄一息,躺在黄沙上面,任身上的鲜血汩汩流入沙里,太阳炙烤我的皮肤如煎炉在滋滋烧烤一块牛排。我闻到了自己的肉香,却不饿,只是口渴难耐,我听到自己在呼喊:“水,水……”
不知呼唤了多久,一个白衣的女子像是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侧,面目可亲,脖颈上一枚翠玉晶莹剔透——是我日思夜想的玉儿。我看她她看我,四目相对,眼里都流出泪来。她俯下身来,将眼里的清泪,一滴滴喂进我的嘴里……
玉儿说:“有我在,你不会死……我不叫你死……”
我紧紧抱住她,渐渐冰冷的躯体又开始温暖起来,远处传来一阵苍凉的歌声:“黄沙起处云飞扬,男儿仗剑走四方。长路寂寞谁做伴,漫卷西风断人肠。聚散无常休戚戚,多情总被无情伤。问君愁者为何愁,朝露才罢又夕阳。”
我被歌声催得五脏辗转,越发凄凉,也抱玉儿越紧:“玉儿,不要离开我!”
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别怕,别怕,我不会离开你!”
我睁开眼,不见玉儿,只有桃儿被我束在怀里,一只手还高高举着一柄小勺,脸上通红,看不出是羞是恼。
我慌乱地松开她,头脑又混浊起来:“我这是在哪里?”
桃儿的眼睛肿肿的,像是哭过,她侧着身子把水递到我手里说:“你既然醒了,就自己喝吧。我去叫医生。”桃儿说完头也不抬快步走出病房。
桃儿再进来时,情绪好多了,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浅笑。她在我床头坐下,说:“你看你多吓人啊,要是像老君那样一个人昏倒在半山野地里,恐怕现在都见不到你了……你折磨自己干什么?就为了躲开我?宁愿去饿死冻死也不回来?”说着声音哽咽了。
我说:“我在考验自己的意志,看我能坚持多久,唉,还是无功而返了。”
“寻人也不是你着急就能寻着的,把身体弄垮了,就是找到了神仙又有什么用处?”桃儿抚弄着我的头发,“你真是让人恨又恨不起来,疼又疼得没个落处。”
桃儿身上的香气钻入我的鼻翼,令我心肺通透,很是受用,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是一味傻笑。
桃儿也笑了:“还笑,你不知道刚抬下山时你是什么样子!浑身烧得烫手,皮包着骨瘦得像个丝瓜瓤子,和两个月前的你岂止是判若两人,简直是从你身上剥了副骨架下来,你说你是何苦呢。”
我说:“桃儿,谢谢你!”
桃儿听我这样说,叹了一声道:“我不要听你嘴里说的话,我要听你心里的话,能有一天你在心里也叫一回我的名字,我死也无憾了。”
我打岔道:“你这两个月是不是一直在找我?还在‘仙客来’留了话?我要早一天到遇仙寺,知道你在找我,就不会病这一场了,真是劫数已定,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许啊!”
“真是冤家。”桃儿小声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她的话,仰头追问。
桃儿把我按下,说:“玉儿是谁呀?说来让弟子也分享一下你的幸福。”
我又开始傻笑,有些无地自容,正在尴尬,老罗和杏儿来了,杏儿一进来就唧唧喳喳,病房顿时热闹起来。
我的幸福就在这一刻,她们亲人般的关怀也让我更思念远方的父母。
我让桃儿找出手机,我想听听母亲的声音。
电话打过去,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一声“妈——”叫出口,我已是泪流满面。
“你这孩子跑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给家里来个电话,你爹天天念叨你,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要是不痛快就回来,家里有人等着你。爹妈不要你挣多少钱,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比什么都强。你也不小了,回来把婚结了。一个人在外面闯**多久,到末了还不得回来?”妈妈的絮叨令我心里充满了温暖。
我问爹的身体怎么样了,妈说:“你爹的身体好多了,你那个姓郑的朋友找了副方子,每个月都寄药过来。孩子,孝心是不能让别人代替的,朋友再好,也不能总是欠着人家的,你回头把钱还给你朋友。”
我再一次热泪盈眶,为郑巨发的细心,为他无私的友谊,也为自己不能奉亲膝前的羞愧。我说:“妈,你们好着我就放心了,我过些日子就回去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儿行千里母担忧,妈能不担心你吗?一个人在外面要好生照顾自己,热减衣衫冷添棉,挣了钱要先尽着自己吃好穿好,不要总是往家里寄,我们也花不了多少钱。”母亲的每一声嘱咐都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子连心,一个人在外面不管受什么样的委屈,母亲一句话便可冰雪消融。
放下电话,我恨不能马上回家去,我想念母亲亲手包的水饺了。
杏儿打开一只保温瓶,把香气扑鼻的水饺倒进碗里,捧到我面前:“我妈给你包了水饺,牛肉馅的。”
我被浓浓的亲情和关怀包围着,将头埋进碗里,不让她们看见我的眼泪。
老罗看我高烧已退,嘘寒问暖一番后匆匆离去。
以后几天,再也没见到老罗,桃儿的情绪也不大对,似有难言之隐,数次都是欲言又止。我当她是因为听我在梦里呼唤玉儿的名字所致,也不敢问她。
有一天,我听她在病房外打电话,言辞甚是激烈,进来后也不怎么高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忍不住问她:“桃儿,什么事?”
她淡然说:“没什么事,你好好养病,不要管。”
我说:“不是我多管闲事,看你不开心,我心里也不舒服,你有话要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她轻叹一声说:“我看你大病初愈,不想给你添不痛快。”
我说:“你日夜对我照顾,我也无以回报,你有什么忧愁说给我听,能为你分担最好,分担不了,也算是找了个倾诉的人。”
桃儿架不住我的劝慰,这才把刚刚发生的一件事告诉了我。
原来,老罗见我几个月都破不了他家里的暗劫,一家人有家不能回,常住在老君家里,心里总是闷闷不乐,加上罗松放了暑假回来,一再坚持要回家,越发地心急,就托了人四处打听寻找风水高人,前前后后请了不下十几个半仙到家里察看,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住院这几天,他的一个朋友又给他介绍了一位风水先生,据说是得道之人,对调理阴阳宅非常在行。这位先生果然和前面那几位不同,在仔细堪舆了他的宅院后,他也说这院子不妥,虽然没说出暗劫,但是他能感觉出这院子凶险无比。还算他有敬业精神,最后看看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没有乱判一通,只给老罗说,要破这凶险,必须得用巫术,而精于巫术的人他也认识。在老罗的再三请求下,他帮老罗请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巫师,现在正在家里作法。
桃儿不想爸爸病急乱投医,又怕告诉我,我正在病中,一急之下病情会有反复,只有自己一个人两面为难。
桃儿对我的一番体恤之情令我感动,同时我又为自己迟迟不能解开她们家的暗劫而内疚,我安慰桃儿说:“俗话说一物降一物,或许巫术真的有效,你就让他们试试吧。”
“你也这样说?”桃儿惊讶不已,“我以为你肯定会反对的,你不知道那对男女在我家做什么,搭台扯幡,敲锣打鼓,一到夜里鬼哭狼嚎,搅得四邻不安,这样也能改变风水?”
我没见识过巫师是如何作法的,听了桃儿这样说,心里也不由忐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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