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雨漪第一天上学,前面坐的女同学叫丁丁,后面坐的男同学叫万一。那天,阳光很好。
受台风的外围影响,温度不算太高。老师刚休完产假回校任课,体态有点圆润,笑起来满脸慈详,看谁都像看自己摇篮里的孩子。
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了张田字格的纸,让他们在格子里写上自己的名字。
丁丁第一个完成,小手举得很高,第二个是万一。康雨漪落在了最后,秀洁的额头密密的汗。“康”字占了左右两个格,“雨”字占了上下两个格,“漪”字像被谁横空劈了两斧,生生分成了三份,差不多填满了一整张纸。
老师心疼地摸摸康雨漪的头,心想这名字挺诗情画意,可就是太为难孩子。鼓励了康雨漪几句,然后让她回家多练练,争取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把名字写得又快又公正。
白雁来接康雨漪放学。康雨漪四岁开始练芭蕾,什么时候都是小下巴一昂,腰挺得笔直,如同翩翩起舞的小天鹅。小天鹅今天不太对劲,小书包像是把小身子都压弯了,看到白雁,眼眶里立刻就有泪珠滚动。
白雁没有急着问长问短,而是朝四周看了看。有几个小朋友指着康雨漪,吃吃笑个不停。
上了车,安全带系好,康雨漪看着白雁,“妈妈,我可以改个名么?”
“为什么要改名?”白雁笑着问。
康雨漪是康云林和李心霞带大的,对爷爷奶奶感情很深。这名字是康云林把字典翻烂后,捕捉到的最佳灵感。平时谁喊一声“囡囡”,她都郑重其事回道:我爷爷都叫我雨漪。
“雨漪,听着像雨衣,小朋友们说以后下雨就找我。”康雨漪把泪水强咽回去,没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嫌字太复杂。
白雁沉吟了下,“囡囡出生那天下着雨,名字里有个‘雨’字,妈妈叫一次,都会记起那个幸福的时刻。‘漪’是细细的波纹。‘雨漪’就是雨中小小的雨花,很美很清灵。如果你觉得它音似‘雨衣’,总比读起来像‘雨披’‘雨鞋’好,嗯?”
小鼻子皱了皱,小眉头蹙了蹙,嘴巴张了张,就是说不出话。
“学校有几个叫雨漪呀?”白雁又问。
“我一个!”声音低不可闻。
“其他同学的名字会和别人重复么?”
康雨漪点了点头,柳晶阿姨家的小哥哥乳名也叫丁丁。
白雁温柔地亲亲女儿,“世间最特别最美丽的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囡囡是要做特别的那一个,还是要和别人都差不多呢?”
康雨漪想了想,蹙着的眉头舒展了,催着妈妈快快开车,回到家,连忙在书桌前坐下,拿出田字格,一笔一划地练起名字来。
白雁倚着门框,嘴角弯成了新月。
康剑下班回家,看着灯下埋头写字都没像小粉蝶扑过来要他抱抱的女儿,愣住了,“我明天要找找教育局长,小学一年级的功课就这么繁重,上学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白雁悄悄把他拉去阳台耳语一番。
康剑心疼不已:“当初爸爸取这个名字,我和妈妈都担心这个问题。不仅笔画繁杂,而且读起来也怪。就你说好听。”
“要不改名叫康美丽,这个肯定好听。”白雁似笑非笑。
康剑哼了声,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又在挖坑让我跳。小雁,有时,你挺腹黑的,不仅算计我,还算计囡囡,把孩子哄得乐颠乐颠地转。”
“我算计过别人么?”
“那倒没有。”
“我对你们所谓的腹黑、算计,其实都是因为……”
“爱!”康领导抢声接话,俯身堵住白雁的小嘴。尽管他在滨江公认口才非常棒,可是和白雁一比,他甘拜下风。
好不容易写出了一个端正名字的康雨漪,忙不迭地跑出来向爸妈显摆。她怔怔地站在客厅里,凝视着阳台上相拥的身影,懵懂地琢磨:腹黑、算计,是因为爱……
康雨漪来北京,也是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白雁和她一同过来的。她是来北京上大学,白雁是来安家。去年,康剑调到教育部任部长。她当时正读高三,白雁为了她,和康剑过了一年两地分居的日子。
康剑说北京应该算是他的故乡,从小就和康雨漪讲过许多北京的故事与典故。康雨漪对北京不陌生,她要求独自去人大报到。
康雨漪报考人大,白雁有点伤心。白雁一直诱哄她上个师范学院,做名小学教师就好。女人不要读太多书,不要当官,不要做女律师,不要做工程师,这些工作都争强好胜,必须要让自己像个爷们一样强大。你都成了爷们,还敢指望另一个爷们爱你么?这是白雁挂在嘴边的念叨。
康雨漪不敢苟同,她现在有爸妈、爷爷奶奶爱着,不需要另一个爷们的爱。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了心仪的爷们,那么,她来爱他好了。
丁丁也在人大。她是初中时,她妈妈随军,跟着转学过来的。丁丁的爸爸是位军官,在北京军区的后勤部工作。
丁丁在门口等着康雨漪。两人的面容变化都不大,还有着儿时的婴儿肥。
见了面,两人开心地搂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有了丁丁的指引,康雨漪很快就报到好了。丁丁领着她逛校园。校园里面孔青涩、两眼好奇地转个不停的,一看就是新生。
“她们以为进了大学,就丑小鸭变天鹅了,哼!”丁丁不屑地对天翻了个白眼。两个化着彩妆的新生与她们迎面走过。
康雨漪笑,推了丁丁一把,“别这样说人家,刚解放,谁不想疯狂一把。”高中那三年,不堪回首。进了大学,好像刚举行成人礼,在心态上,立刻就有长大的感觉。
“让你爸改革呀,把高考给取消,别把这群孩子憋坏了。”丁丁咯吱康雨漪。
康雨漪怕痒,边笑边求饶。两人从路边嬉闹到路中央,后面响起了一串车铃声。
“快让开。”康雨漪拉着丁丁闪到一边。
一辆山地车嗖地驶过。
骑车的是个男生,墨绿的T恤,米色裤,后面背着个灰色的双肩包,头发微短,不像寸头,从背后看过去,应该是位很清爽很斯文的男生,这是康雨漪的直觉。
“怪胎!”丁丁又在翻白眼,还狠狠地踩了一脚草坪。
“说谁呢?”康雨漪问道。
“刚骑车过去的那位。”
“呃,他得罪你了?”
丁丁神秘兮兮地把康雨漪拉到一边,“我告诉你,像他那样的,应该送进实验室去做标本。他不是正常出生的,我爸爸说那件事曾经闹得很大。他妈妈生他时,都和他爸爸没拉过手。”
康雨漪想起了一篇冷笑话,一对高知分子静静躺在**,等着卵子和**从体内飞出,然后在空中结合产生化学反应,最后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
“那他现在和爸妈一起生活么?”
丁丁点点头。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康雨漪不明白丁丁反应为什么这样夸张。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然孕育的,干吗科学家们要研究出试管婴儿技术。至于是婚前还是婚后孕育,他们现在幸福地在一起,就胜过雄辩。
丁丁急得跺脚,“你笨哦,唉,唉!”
“你是不是倒追过他,而他拒绝了你?”康雨漪脑中灵光一闪。
丁丁脸涨得通红,“不和你说了,反正他真的不算正常人,你离他远点。”
“我和他很近么?”康雨漪笑着问。
丁丁撇了下嘴,语气酸溜溜的,“你们都在哲学院。”
“他爸爸也是军人?”
丁丁惊愕地捂住嘴,“你不知他爸爸是谁?”
康雨漪诧异,“我又不认识他。”
丁丁把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资源共享。
“丁零零……”又是一串铃声,那辆山地车折回头了。这次,康雨漪看清了他的正面,如她的直觉一般,清俊淡逸,笑容温和如这初秋的阳光,有点远,有点浅。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
如果心里面有一面湖,她能感觉到水面微微**了下,一圈细细的波纹往四周幽幽漾开。
康雨漪答应白雁低调做人、认真读书。有时候,出名是被逼的。
军训的第二天下雨了,教官们把学生全集中到了礼堂,搞了个即兴演讲,谈谈自己为什么选择人大。礼堂后面挤了些没课的师兄师姐们。
康雨漪运气好,中奖了。
康雨漪一点都不怯场,她从小就是讲故事的冠军,也曾多次参加过芭蕾舞表演。她曾经是中学生代表上电视参加过节目录制。
她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正要侃侃而谈时,下面谁叫了一声,“她爸爸是教育部长康剑。”
下面戛地僵了下,随即喧嚣成了一锅沸腾的热粥。教官最后不得不吹哨子,以命令的语气,让大家保持安静。
康雨漪站得高,一眼就看到了叫喊的那个男生。她朝男生笑了笑,“请问你是谁的儿子?”
“我是农民的儿子。”
下面哄地笑开了。
“你觉得做农民的儿子很羞愧?”康雨漪目光如炬。
男生腾地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血泡,“错了,我以我父亲为傲。我们家的一切都是凭双手凭劳动所得。”
“那你特地强调我的父亲是谁为了什么?在你的心里,对父母的职业划分出严格的界限,这其实是一种自卑心态,或者是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仇视。你没有接触过我,不曾了解我,但是你已经一票把我给否决了。我进人大,肯定凭的是我父亲的关系,也就是说你们走的是前门,而我是后门。如果我像你一样,也是经过一轮轮狂轰滥炸的考试,才走到今天,你这样说我,对我公平么?是的,我是康剑的女儿,我叫康雨漪。在家里,爸爸唤我囡囡,我叫他老爸。对于我来说,他是部长还是环卫工人,都是一样,我只知道他爱我。我希望我是一颗太阳,不是一颗月亮。我的光芒是我自身发出的,不是从其他星球折射过来的冷光。如果不能发光,我宁愿做一颗坚硬的岩石,坦然接受风雨的洗礼。我选择进人大,是因为我爸爸从这里毕业的。我敬爱他,于是爱他的一切。谢谢!”
优雅的谢幕。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过了许久,现场才响起了掌声。
那个男生挠挠头,呵呵讪笑。“好厉害的丫头片子。”他对同学说。
同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让你不要叫,你偏叫,她是省文科状元,你简直是自取其辱。”
男生头一埋,不敢再吭声了。
散场时,师兄师姐们都没走,看着康雨漪直乐。学生会和社团的社长们闻风而来,主动邀请康雨漪加入。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突围,康雨漪撑着伞回寝室。在礼堂门口的古柏树下,停着辆山地车。车座被雨都淋湿了,她朝四周看看,没有发现车的主人。
还没开课,晚上大家都拥到图书馆找杂志看。康雨漪来晚了,拿了张脚凳,坐在角落里。
看得正专注,隔壁的师姐发出一声轻呼:“咦,我没看错吧,卓逸帆来图书馆了。”
“怎么可能?啊,真的!”另一个师姐毫无形象地张大了嘴巴。
康雨漪纳闷地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心,先是一颤,然后怦然加速,不自觉,耳朵、脖颈都红了。她连忙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杂志。杂志上的图片、文字突地都不见了,全成了一张温和俊朗的面容。
刚刚,他对她笑了。是错觉吗?
仿佛是一夜之间,康雨漪就成了位多愁善感的诗人。她会失落,会发呆,会叹息,会傻笑。
当然,她还是聪明的、勇敢的。
只用了一顿午餐的功夫,她就和几位师姐混熟了。她佯装纯蠢地问,为什么那天晚上那个男生来图书馆,你们那么诧异?
师姐们相视而笑,因为他是卓逸帆,他是特殊保护对象,很少来公众场合。
呃?这是答案?
那他会不会去上课?
会呀,次数不多。
康雨漪密密的长睫毛像扇子似的眨来眨去,她在报到那天、图书馆连续遇到他两次,是不是代表她很幸运?她是他的独一无二?
她确实是幸运的。
残阳如歌,寒风瑟瑟。
康雨漪没有想到北京的秋天如此短暂,冬天来得特别突然。下了课,康雨漪缩着身子,抖擞地向寝室冲去。
枫树林里,有人在画画。那儿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竖立着凋零的残荷,水面上飘**着几片落叶。河岸边的枫树,叶红如火。
康雨漪都走过去了,然后慢慢后退,眼睛的余光瞟着画画的人。他专注到忘形,康雨漪都走到了他身边,假咳,真咳,他都没抬眼。
画面很沉重,应该红红的叶子像沾了许多尘埃,灰灰的,池水像死水,枯荷看着更添一抹凄凉。
康雨漪蹲下身来,格子围巾被风一吹,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发现了她,笑了。
康雨漪不觉看痴了,怎么会有这么温暖清新的笑容,心情轻易地就上扬,她也笑了,“嗨,你喜欢画画?”
他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浅灰的毛衣、长裤,不知为何,康雨漪觉得他今天有些忧郁。
“为什么不上色?”她没有发现颜料盒。
他仍在笑着。
“难道你是色盲?”康雨漪突发其想。
他没有否认,笑得更欢了。
这是试管婴儿的后遗症么,康雨漪眉头揪了起来。听说色盲者的世界里只有白和黑,所以画面才这么灰暗。
夕阳一点点从天边褪尽,树林里光线跟着暗了。他把画架和笔收拾好。
康雨漪双手背在身后,踟躇了一会,大着胆自我介绍:“我是今年的新生,叫康雨漪!”
“我看过你的演讲。”
喔,喔,他对她说话了,虽然内容令她有点窘,“呵,那天我……有点冲动啦!”俏皮地吐吐舌。
“很率真。”他和她穿过树丛,走在小径上。
率真是褒义词么?
还有两步就到了岔路口,康雨漪急得直咬唇,“我……今天过生日。”
俊眉一抬,期待她的下文。
“我请你吃蛋糕。”康雨漪心突突乱跳,生怕他会拒绝。
他答应了,康雨漪开心得差点跳起来。
两人去了学校外面的西点店,做了个小蛋糕,她特地跑去向店员要求有一个水果大拼盘。水果盘端上来时,她告诉她芒果是黄色的,奇异果是绿色的,樱桃是红色的……每介绍一种颜色,她都会让他先尝。
“虽然你分辨不出它们的颜色,现在你知道了他们的味道,这样子,下次吃到你就可以想象它们的颜色。”她歪着头,表情认真。
他笑着点头,把面前的水果和糕点全吃光了。
他送她回寝室。分别时,她小小地嘀咕了一句:“你还没介绍自己呢!”从师姐们口中听到的那不能算数。
他叫卓逸帆,在哲学院和艺术学院同时就读。他长她一届,但是他们一般大。
“今天,我也过生日!”他向康雨漪挤了挤眼。
康雨漪眼前一黑,她说谎了,她的生日比他大了七个月。他是师兄哦,他误导她了。他长得那么高大,宽阔的双肩,和煦温柔的笑容,好像他可以包纳她的一切。怎么可以这样,太没道德,太没天理!呜,康雨漪想哭。
这些年,看着父母恩恩爱爱。康雨漪心中幸福的模式就是男人像高山,女人像小鸟。其实,白雁从来就不是一只善良的小鸟,真真假假的娇嗔,把康剑哄得一愣一愣。结婚二十多年了,康剑看她的眼神,仍然像热恋。
晚上和白雁例行通话,康雨漪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那欢呼雀跃了多日的心默默地呻吟,她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白雁没说啥,叮嘱吃好点穿暖点,周五回家补充营养。
电话一搁,白雁告诉康领导,囡囡的心给某个坏家伙哄走了。
康剑不相信:不可能,这才上了几天学。
白雁挫败地叹气,爱一个人难道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康雨漪没去学生会,也没去演讲社,她去了戏剧社和舞蹈社。这两个社仿佛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康雨漪偏偏玩得很溜。
换上芭蕾舞鞋,往中间一站,手臂一抬,来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社员们面面相觑,这才是高手。
在戏剧社,她不会唱,但是她懂。唱腔呀,走步呀,生旦净末丑,说得头头是道。
白慕梅死后,白雁去云县很少,对白慕梅的纪念,就是经常去看场戏。康雨漪很小的时候,便跟着白雁进剧场。白雁指着舞台上裙裾轻摆的娇媚女子,告诉康雨漪,要是外婆还活着,外婆演得要比这还要好。外婆天生就是为演戏而活的。她的人生也如戏。
久而久之的耳濡目染,康雨漪就喜欢上了戏剧。
康雨漪不想让别人真的觉得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在学业上不敢轻怠。期中考时,她挤进前五,是应该的。付出就有回报。
康雨漪简直成了人大的传奇人物,偏偏还长相清丽,笑起来两个酒窝闪呀闪的。
午夜时分,男生们在**烙铁板,一起感叹:上帝造出康雨漪这样的女生,是对男生的残忍。瞧了这朵花,还有什么花能入眼呢?
翻开日历,一周过去了。在这一周里,康雨漪没有遇到卓逸帆。仿佛他知道她在纠结,给了她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想他,情不自禁,不由自主。
她还上网查了有关色盲的资料。色盲是一种先天性色觉障疾病。色觉障碍有多种类型,他是哪一种呢?
和丁丁一块吃了次饭,丁丁主动提到卓逸帆,还是愤激的语气。康雨漪想,丁丁被拒绝时,肯定受伤很严重。
“他没和其他女生一起吧!”丁丁问道。
康雨漪不自然地怔了怔,“不知道。”
“真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丁丁托着下巴,像担心儿子会打光棍的娘,忧心忡忡,“我想肯定也会是个怪胎。嗯,一对标本。”
康雨漪一口汤噗地全吐在了桌上。
周五下午,康雨漪去舞蹈社跳了会舞,出了满身的汗。今天,她要回家住。收拾出来,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冷战。
卓逸帆骑着自行车从另一条路上向这边过来,康雨漪下意识地又进了教室。她不想现在和他搭话,一身的汗臭味。自行车经过门口时,响了一串铃,并没有停留。
有那么一点失望,她以为他会进来找她。他们正式认识过了,一块吃了蛋糕,比别人应该亲近些。也许是她在自作多情,也许请他吃饭的人很多,其实师兄妹一块吃饭,再普通不过。
唉!重得能把地砸出洞的叹息。
闷闷地走到站台,腿都挪不动,在寒风中看着车一辆一辆地驶过,恍恍惚惚的。
车来了,人很少,空着许多座位。康雨漪抓着扶手,她不想坐下。她喜欢在车上看夜晚的霓虹,像小时候看的万花筒。
“小伙子,你投币了么?”司机问道。
“我忘记带硬币了。”
好熟悉的声音,康雨漪扭过头,对上卓逸帆含笑的双眼。他一点也不紧张,也不窘,平和地看着她,仿佛世界万物都已消失,他只看见她。
康雨漪从包包里摸出一枚硬币递过去,他笑,不说谢谢。然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站着,抬起的手臂恰好将她护在胸前,却又不会碰触到她的身体。
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是清清爽爽的。不见得衣服很新潮,但是和他的气质都很贴。头发也是,不像有的男生满头头皮屑,还在那吟风弄月,装风流才子。
他的妈妈一定和她的一样,都是称职的好妈妈。康雨漪偷偷想到。
他先打破的沉默,“你说的方式,我试过了。红色是甜的,绿色有股青涩味,黄色糯糯的,白色发软……”
公车停停走走,颠来颠去,他的声音和笑容也是摇晃个不停。康雨漪迷失了。他对她有着蛊惑人的魔力,令她无条件举手投降。她不想在年龄上再纠结了。她没有两小无猜,没有青梅竹马,在情窦初开之际,也没遇到令她怦然心动的人。这么多年,她等着盼着有一个人能令她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人。
他来了,她不能错过。七个月,又不是七年,见鬼去吧!
“你看村上春树的书么?”
他点头。
“很多人喜欢他的《挪威的森林》,我却喜欢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那里面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和你的画一样,只有黑与白,有迷茫、压抑、忧伤。我很想再重温一次。可惜搬家时,那本书丢了。”
“我有的。”
“能借给我么?”
钱钟书先生说: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
周日晚上的阶梯教室,暖气很足,灯光明亮。
康雨漪在纸上写下和卓逸帆有关的几行字。她知道他的名字、他在哪个系哪个班,但这只限于哲学院。康雨漪一直很纳闷,高考时,每个人只能填一所学院,他为什么可以就读两个学院?他又是笑得人畜无害、妇孺不欺的模样,不都是人大的么?她摆手,跳过这个问题。她有他的手机号、邮箱地址,见过六次面。这六次包括了四次偶遇,还有两次就是借书还书。
借书时,他们约在足球场。那天真冷,足球场的路灯像莹火,她无法女为悦已者容,裹得像只熊,戴着厚厚的口罩。他在操场跑了三圈,然后和她围着操场走了三圈。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
他说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月光、树木、草地,都是一样的。她说还有感情,如果是真爱,永不会随着时光流逝,我爸妈就是。
他停下来,呼吸之间的热气,像白雾。在那白雾中,她看到他在笑,这笑和平时不同,仿佛多了点什么。
他借给她的书,崭新的像刚从书城的书架上拿下来,就撕去了书的封皮,一点都没他的痕迹。《且听风吟》不长,她都看几遍了,但是这次她看得非常仔细。在她觉得有感触的地方,她都写下几行文字,不能叫诗,一些心情,一些体会,也是她想和他说的话。
书还过去时,那本书页页都有了她的标记。她非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是你的书,在上面做了笔记。我另外买一本还你吧!
有笔记啊,俊雅的双眉一挑,细薄的唇逸出一缕迷人的微笑,我喜欢看笔记。那也是一个晚上,他们一起去看越剧《杜十娘》。她喜欢的每一件事,她都想与他分享。
两个多小时的演出,他没有在半途中睡着,一直和她轻声交流。
他居然也懂戏剧。
康雨漪搁下笔,呼吸微微急促,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温课的同学,没人注意她,她才继续沉浸于她的思维中。
每走近一步,都会发现他们奇特的契合,是否他们是为彼此量身定做的那一个?
康雨漪摇头。
大学校园里最普见的就是情侣,手牵手是小清新,火辣的是搂腰贴面。他们在餐厅里旁若无人的喂食,在花园里亲吻。除了睡觉时间,他们每分每秒都泡在一起,仿佛还嫌时间太短。同寝室的一个女生和男友刚分开,就走了几级台阶,说相思如火煎,她快不能呼吸。
和人家一比,她和卓逸帆真的什么也算不上。
她想与他多见一面,都很难。他不住寝室,不正常上课,似乎他很神秘,又很忙碌。想给他打电话,说什么呢?
康雨漪萎萎地趴在桌上,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书还去三天了,他看了没有?
回寝室时,她特意和几位师姐同行,希望师姐们能谈到卓逸帆。他很没人缘么,师姐们几乎不聊他。只有一个师姐开玩笑对另一个师姐说:你的心太高,是不是想嫁卓逸帆那样的?那位师姐做出惊恐的样子:饶了我吧,那种家庭,那种男人,接个吻说不定都有几个在围观,我怕怕。
他家房子小成那样?她问。
师姐们大笑,真是可爱的小学妹。
又是一个灰暗无光的冷夜,康雨漪觉着呼出的白气都像结成了冰。北京怎会这么冷,雪一场一场地下,康雨漪向白雁抱怨,我应该在滨江读大学的。你想抛弃把你含辛茹苦养大的父母?康雨漪噤言。
夜深时分,白雁告诉康领导,囡囡的恋爱之路不平坦,她想当逃兵。
康领导对那个传闻中的坏家伙已经恨之入骨,“你试探下囡囡,他到底是谁,我去会会他。”
“我尊重囡囡的个人隐私,不问。”白雁像个威武不屈的布尔什维克。
康领导晕眩,“你……你还对囡囡的恋爱乐见其成?”
白雁理直气壮:“想当年,你就没欺负过我么?如果是个不错的男孩,我当然举双手赞成。”
康领导理屈,音量小了下来:“囡囡才多大,恋爱有点早。”
“康领导,不要为了证明人生的意义,非要把自己的命运搞得很曲折。”白雁说道。
学院有座温水游泳馆,元旦前对学生开放。每天去游泳的人很多,服务社在那开了个小店,专门卖泳衣泳裤、游泳圈什么的。游泳回来的人都像打了鸡血,精神亢奋。
丁丁过来找康雨漪逛街,康雨漪提不起劲,懒懒地坐在寝室的阳台上晒太阳,随意说到了这件事。
丁丁的见解很不同:“那不是运动后的效果,而是看过异性后的荷尔蒙发作、肾上腺激素释放。你想想,男生穿巴掌大的小裤衩,哪一块你丈量不出来。女生就三点式,轮廓处处鲜明。许多身材好的女生、肌肉壮壮的男生,最爱到游泳池显摆了,撩人呢!”
康雨漪愕住,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记得你好像不会游泳的。”丁丁说。
“以前是不会,现在我准备学。”
终于有了一个给他打电话的借口了。没有考验她的心脏,一拨号就通了,还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他有把她的号存在手机里!康雨漪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
“我去西藏待了几天,那儿空气稀薄,每天都非常疲累。我随身带着那本《且听风吟》,看你的笔记是我每天睡前必做的功课。”
这是好久不联系的解释么?康雨漪捂着嘴巴,不然心就要从嗓子口跳出来了。
“你……会游泳么?”要命,关键时刻,她结巴了。
“我和鱼游得一样好!”他在笑。
她也跟着傻笑,“这就好,我是只旱鸭子。我妈妈一直让我学,学院有温水池,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
头别过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突然沉默,沉默得令她不安。
“我晚上去找你。”他说道。
“好,88!”
搁了电话,才想起两人没有约地点。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找她很容易。
又是足球场,莹光幽幽。
教学楼的灯熄了,只有阶梯教室和图书馆灯火通明。
他给她带了一袋吃的,现榨的黑米汁,还有一块车轮饼,豆沙馅,一口咬下去,馅烫烫的、甜甜的,很好吃。
她有点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有两个胖胖的女生围着操场在跑,经过他们面前时,气喘如牛。
他说:“我从小就爱画画,似乎是还不会握笔就已经喜欢上了。虽然我擅长的是风景画,对于人物很少涉猎,但是作为一个画者,我的眼睛就像是CT,不管对方穿多少衣服,我都能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口黑米汁含在嘴里,她窘得无法下咽。他识破她的小伎俩,不用脱衣,他也知道她不是玛丽莲·梦露。哪里有坑,快把她给埋了吧!
“学院游泳池的人太多,想学的话,我们明天重找个地方。”
“不要了!”她笑得很勉强,“等夏天到了,再学吧,我要回寝室。”疗伤去。
“明天课多不多?”他挡住她的去路。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里面。
“有几节!”
“敢不敢逃课?”
“啊!”
他柔声诱哄:“偶尔逃几节也没事的,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她像被催眠了,傻傻地点了点头。
所谓好玩的地方,原来是郊区的一个农庄。树木矮矮的,但很粗,是修剪的果树。小河里冰结得很厚,卓逸帆说可以在上面走。
“真的!”康雨漪不敢相信。
他拉拉她的风帽,身子一矮,突地就从河这边跑到河那边。
他向她招手。
康雨漪又激动又害怕,犹豫不决。
“来吧,丫头!”他张开双臂,对着她大叫。
她悄悄地探了一只脚,冰层纹丝不动,没有吱吱的裂声。壮着胆,整个人踩上去,虽然有一点小滑,但是很安全。她咯咯地笑着,向他走去。
快到岸边时,脚下没站好,她向前一摔,他接住了她。
两个人都穿得很臃肿,不算是肢体接触。但是她闻到了他的气息,听到了他的心跳声,那么强壮、有力……与她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
有一点眩晕,或许是阳光太直接的缘故。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双臂紧了紧。“没事了,没事了……”他哑声在她耳边说。
她羞涩地站好,头低着,不敢与他对视。
他带她去看羊场去看鸡场,在冰冻的田埂上奔跑,吃农家烤的红薯,用砂锅炖的鸡汤。
好像就一会的时间,天就黑了。他们坐公交回市区。这一天很怪,他们来来回回坐的公交,就他们两个客人,空****的车厢,他与她挤在一个座上。
白雁的电话就在这时来了,问她几点到家。
她“啊”了一声,忘了今天是周五。
“最后一班车要开了。”她苦着脸嘀咕。
“我骑车送你。”
那辆山地车?她记得好像没有后座的。
当他把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她耸耸肩,她没记错。
“上车吧!”他拍拍前面的大杠。
她的眼睛瞪到脱眶。
“放心,我的车技很好!”
她不怀疑他的车技,她怀疑自己做不到平静如水。
她坐在大杠上,他圈着她,两手握车把,下巴抵着她的发心,这已形似一个名副其实的拥抱。
她记忆里好像从没有这样坐过车。
夜风吹在脸上,刺刺地疼。不需要隔着玻璃窗看霓虹,真好!
他骑得很慢,正合她的心情,她还巴不得回家的路没有尽头,他们就这样一直骑下去,骑下去……
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我有点重。”
“我觉得正合适。”就是两人的衣服穿得有点多,手脚舒展不开。
她仰起头想看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嘴唇就会碰到他的下巴。她选择放弃。
沉默继续着。
下车时,他把外套拉链拉开了,热气呼呼从里面窜出来。这一路,不短。
“我家在那幢的二十楼!”她朝里面指了指。
“嗯,我看着你上楼后再走。”
她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将声音降至最低程度,尽力抑制身体的随之颤动,心慌,口干。她一跺脚,闭上眼,豁出去了。
“卓逸帆,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在意,你的家庭我不在意,你怎么出生我不在意,你色盲我不在意,一切一切,统统都不在意。我……喜欢你,我们做男女朋友吧!”
好棒,她吼出来了。她不要再等待再观望再猜测,他拒绝也没关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努力,她不会再落下遗憾。
只是眼睛仍然不敢睁开。
四周很安静。
没有回应?YES OR NO?
她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心跳戛然乱了半拍。
他的双臂张得大大的,温情脉脉,“来吧,丫头!全部给你!”
她克制住身体的战栗,屏住呼吸,向他的怀抱扑去。
他的唇缓缓落了下来……
时光凝固在这一刻。
黑暗里两个高壮男子默默对视一眼,受不了地哆嗦了下,异口同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说谁呢?”夜风送来一句笑问。
“除了你,还能有谁。欺骗人家小姑娘,明明是你对人家一见钟情,抢了辆山地车就奔过去,人家没看你,你又半路折回。”
“一声不吭地跑去图书馆,当时我紧张得心脏病差点发作。”
“大半夜的把人家书店的门敲开,买什么书。还去戏剧学院找教授请教什么戏剧史。”
“十岁就开画展了,在国际上都拿过奖,艺术学院最年轻的客座教授,竟然装色盲。谁信呀?”
卓逸帆反驳道:“打住,色盲可不是我说的。”
“那你反驳了?人家小女生一胆怯,他又忙上前添把柴,这都什么呀!以后康部长会把你剁了上笼蒸。”
“耍阴枪,腹黑!”
“嘘!”卓逸帆忙朝两人作揖,“两位大哥,这些都是秘密。”
“想我们保密,以后就得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不准不经我们同意,就私下活动。”想想今天,都一身冷汗。茫茫田野,他们都无处藏身。只得拿着望远镜,趴在芦苇后观望着。那公交车,不要提,费了太多周折。
“是!”卓逸帆敬了个漂亮的军礼。
上车前,他又回了下头。
康雨漪,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
是的,是他先动心的,但是她主动向他走来的过程不美妙么?他会好好珍惜这个过程,珍惜她,用全部的生命。
要不是她说学游泳,他的节奏可能还会慢点。他绝不会让俏丽的人儿落入别人的眼帘。
去西藏写生,在灯下读她清雅的少女心情,他是那么那么的想念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她身边。
妈妈说:帆帆,长大后,你会遇到一个真正爱上你的女子,你的父母是谁她不管,你会不会画画她不管,你是代孕还是自然生育她不管,她爱你,因为你是卓逸帆。
卓逸帆嘴角噙笑,飞跃上车。
有一天,他把她介绍给爸妈,告诉他们家的房子并不挤,在远处围观的不是家人,而是保镖大哥。他已经尽量把他们的约会放在晚上,但保镖大哥的双眼能穿透金属,他很抱歉。再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在艺术学院读书,而是客座教授。她说过她不在意的。他们烙过印了,所以绝不允许反悔哦!
某一天,诸航罕见的坐在沙发上看人挑战吉尼斯纪录。
卓绍华调侃道:“你也想挑战什么记录?”
诸航专注地盯着屏幕,“不是我,是帆帆。”
“呃?”卓绍华在诸航身边坐下,这孩子说半句留半句,急死他了。
“他要打破我创造的记录了。”诸航终于把视线从屏幕上挪了过来,眼里隐隐的失落,“我曾经认为,妈妈生我时四十几,姐姐生梓然三十几,我生帆帆时二十一周岁吧!”
“帆帆生孩子了?”卓绍华啼笑皆非。
“那倒没有。不过,我估计不会太久。那小姑娘太讨人喜欢,我想让他早点把她娶回来的。”
“你见过她了?”
“嗯,她妈妈也在,一块看了场戏。我在剧场里睡着了,她妈妈说这很正常。她还说以后陪我一块去打球”
“就为这句话?”
“我觉得好沟通,又有共同爱好!”
这是什么逻辑?卓绍华OUT了。
同样的时间,白雁也在看电视,她看的是篮球赛。康领导惊得以为自己走错家门。
“领导,快告诉我,哪个是前锋,哪个是中卫?罚球的人为啥总换?”白雁看得一头雾水,忙不迭地向康剑发问。
“小雁,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篮球的?”康领导反省自己,有多久和白雁没交谈了,以至于她有这么大的改变,他都没发觉。
“不是我喜欢,是帆帆的妈妈喜欢。”
“你见过那臭小子了?”康领导跳了起来。
白雁眨巴眨巴眼睛,“人家挺好的,你干吗骂人。”
“你凭什么认为他好?”
“因为他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妈妈,就冲着这样的婆婆,我发誓非要把囡囡塞给他家。”
康领导捧着头,这是什么逻辑,他OU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