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是个典型的书生,一举手投足之间都用孔夫子的尺度量了又量,开口子曰,闭口子曰,要是谈论个什么问题,也是引经用典,没有自已的主张,要是你问:“公子,你对此事自已的看法是?”
他会理直气壮,振振有辞道:“圣人已有先例,我辈对照便可。”
白少枫去他房间打了个招呼,谈了几句,便是一脸的疲惫。听他拉腔作调的吟诵,还不如自已看书呢!先前在厅堂聊得欢,那是为了分散掌柜的注意力。此刻,礼节上过得去,也就不再委屈自已。
找了个理由,回到房间直叹气,不禁为朝庭抱屈,这样的才子如果能高中,皇上不知会不会发疯?
他兄长也是读书人,却不象他这般迂腐。想到兄长,白少枫眉开眼笑,到洛阳后,他要让兄长带着他好好逛逛洛阳城,长长见识。
门被轻轻推开了,柳叶耷拉着头,闷声不响走了进来,宗田也是苦着一张脸。
“怎么了?”他们不是去码头租船的吗?
柳叶叹息地坐到椅中,“公子,你说怪吧,竟然没有一条船北下运河。”
“啊,运河封航了吗?”白少枫也觉得奇怪。
“不是的,有船北下,但人家不是人满了,便是货物满满的,就是挤不下我们三人,本来还想租条大船,现在小船都没一只。”
“那我们往后挪挪日子,不急这几天。”白少枫安慰道。
“呵,这几天是不急,但一两个月呢,我们都问过了,秋天以前,就是没一条空船北上。”宗田一摊手,也是毫无法子。
白少枫有点傻眼了,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怪之事。“不,我要问问去!”
码头上,船只起航的拉起风帆,回航的清洁船舱,打扫甲板。有些打鱼的小船,忙着把鱼筐往岸上搬运,吆喝声说笑声响成一片。远行的客人络绎不绝,客船来往不息。
白少枫含笑问了几位船老大,人家均摇头摆手,没有空位了,以后吧!
“你的船舱不是空着吗?我们今日也可以动身的。”白少枫轻快地说道。
“那些位置人家定下了,在下个码头上。”还是一口拒绝。
白少枫看着天水一色,白帆远尽,不禁愁容满面。这靖江城与苏州相隔不远,要是被相熟的生意人碰见,传到白府,那可就坏了。
“宗田,可不可以走旱路?”
“那要走到明年春上,才到洛阳。”宗田不赞同地摇头。
白少枫皱眉看向天空,睛蓝如洗,无边无际的辽阔,点缀着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看得高些,望得远些,可世间之事做起来为何那样难呢?
“如果能生对翅膀,那多好呀!”迎过一阵江风,他双手大张地叹息。
“白公子,好想法呀!”俊美且慑人的莫公子一身珠色锦缎长衫,闲闲地在身后说道。“长对翅膀,省了船资,又可让人参观,赚些银子,不错,不错!”他今天没有左拥右护,一个人独立在江边。
白少枫不悦地扫了他一眼,这位公子专会偷听别人的话,不想理会,别过身,“柳叶,我们去找望帆居的掌柜的想想办法。”
“我的船还能塞得下几个人,要搭船吗?”他好象未卜先知,什么都知道。“如果怕污了你君子之美誉,可以付点船资,带我到这街上转转。”
白少枫想断然拒绝,柳叶悄然扯下他的衣袖,暗暗摆手,轻声说:“公子,不要逞能。难道你想等到秋天吗?”
白少枫一沉思,按下不情愿,“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陈公子不是也去洛阳吗?你让他也搭这船,不就可以壮壮胆了。”柳叶想出一个好主意,眉眼笑得弯弯的。
“对呀!”白少枫也笑了,回过身,“莫公子,你的船还能搭几人?”
莫公子瞄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他没有驳回他的话,“你们有几人?”
“五人!”白少枫偷偷掩下一抹笑意。
“还有谁?”
“江西的陈公子和书僮。”
“行!”莫公子把飘在胸前的头巾理到身后,点头,“就五人吧!”
白少枫大喜,“那就多谢莫公子了。”
柳叶和宗田也欢喜得双手握紧,“我们回去通知陈公子吧!”
“嗯!”他刚想挥手作别,不想莫公子发话了,“我答应了你的请求,现在你该陪我逛逛这靖江城了吧!”
“宗大哥,你回去,我留下陪公子。”柳叶不敢把公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当机立断。
“你家公子一人就行,不麻烦丫环大姐。”莫公子倨傲地抬眼,神态极是严厉。
“没事的!”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他现在有求于人家,只有气短了。冲一脸担忧的柳叶宽慰地一笑,“我一个大男人,不会怎样的。”
言下之意,柳叶听得明白,“那不要太晚回来。”
阳光正好,微风凉宜。两人一前一后,在街道上缓缓走着。他久居深闺,说是姑苏人,但对于江南一带的习性,也知之不多。瞧着街两岸林立的铺子,他两眼晶亮,兴奋得不放过任何一处新奇。
“白公子很依赖刚才那位丫环大姐?”莫公子看着他开心的样,冰冷的面容悄然放柔了些。
“嗯,我从小便是受她照顾。”白少枫走进一条狭小的碎石街道,“看,那边有陶制的茶具。”
“嗯,是宜兴的特产,外层是粟色陶土,内层是绿色细瓷,很正宗。”莫公子拿起一只,很内行地说。
“你比我还象江南人,为何还要扯我出来?”他睁着一双清澈的双眸说道。
“一个人闷呀!”莫公子掏出银子,买下两只茶具。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就是和他象寻常人一般,游游这江南小镇,不受外人拓扰。“江南是渔米之乡,好地方啊!河港遍地,鱼肥虾美,以后老了就在这里买块地,度余生吧!”
“想那么远呀!”他有点想笑。
“白公子呢?”莫公子留恋地看了眼他脸上甜美的笑容。
“我不知道。如果我能为我的人生做主,我想去漠北,看看沙漠的豪放、高山的粗犷。我喜欢壮丽深重的美!”他笑着扬头,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洁亮闪烁。
莫公子有一刻的失神,忽然对身边的少年产生一种亲切温暖的新情分。有一位清新、愉快,令人惊喜的小朋友,已闯进他镇定自若、阴寒的心田。一切都突然发生,难以解释。
他出身显贵,很少有刻意追求的东西。自小就被光环笼罩着,喜怒哀乐,左右着身边人的心情,人人都为博他一悦,不惜余力,但越是这样,他越感到虚伪,没有什么事让他兴奋,他真爱便是揪出那些虚假面孔下的真实面目。现在他为了白少枫几句话,突然觉得世间还有许多事是值得去追求的。他大失常态,却喜欢这份心情。
“为什么不讲话?”白少枫以为他会说出什么讥讽之语,没想到他却沉默不语。
“你的人生你不能选择吗?”
“呵,”白少枫笑着别过头,无意回答,“你还想逛哪里?”
“说不出具体,只是想在这种小镇上转转。由此向北,便是另种风情了。白公子,你都读过哪些书?”
“《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我读书很杂,挑喜欢的,乱读一气。”
“你应该能参加乡试,考个解元、秀才什么的。”
“啊,这个呀,”白少枫眼滴溜溜地转着,他要是参加乡试,姑苏城会轰动的,“我的性格不适合读书,所以乡试也就免了。”
“真是浪费!”莫公子深究地看了他一眼。这种状况不久会改变的,他自信地想。
“不浪费,不浪费!”白少枫轻笑如风。
两人走走停停,不觉天色微晚。天空突地飘起了丝丝细雨,这种河港小镇,本就湿淋淋滑溜溜的。有好几次,白少枫都差点滑倒在地,莫公子不得不牵住他。
“不好意思!”虽然面冷,但心好象还很热,白少枫感谢地一笑。
“我饿了,吃完饭,我们便回吧!”莫公子看到街边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说道。
他们点了一客炒虾仁-湖泊区的虾体型虽小,味道却很鲜美,还有新出炉的芝麻饼,接着是一客豆腐和大蒜调味的辣酱闷大鲤,莫公子还叫了少量花雕酒。
雨天,饭馆中只他们二人。浅淡的油灯下,映出摇晃的身影,使他们的脸上布满柔光。白少枫做梦也没想过有一日他真的会自在地和一位陌生公子对烛而座,把酒赏雨。
他危颤颤地瞥了莫公子一眼,闭上眼,“简直象做梦,我居然会如此自由。喔,真妙!”
“喜欢?”莫公子淡然一笑。
“不,是满足!”他慧黠地眨眨眼,“人果真是要走出去,才能看到书中没有的景观。”
“你的小可真不大!”莫公子窝心地为他倒满酒,从不侍候人的人这样的行为,做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以前很小,现在有点大了,想要的东西好多哦,我要慢慢来!”他双眼闪亮,“真想一步到了洛阳,我便知属于我的世界有多大了。”
“洛阳有为你创造世界的人在?”
“对呀!”没有饮过酒的人端起酒杯,象端茶碗,“莫公子,我敬你,多谢你让我搭船。”
“呵,好!”莫公子眼中闪过诡异,饮干了杯中的酒。
有点甘甜,有些微辣,但很爽口,酒原来是这个味呀,白少枫轻抿一口,然后放心地饮尽。
酒杯复又注满。
几天没什么好好吃饭,一下品尝到如此美味的农家菜,他不自觉吃了许多,酒也喝得不少。粉嫩的双颊在烛光下酡红如霞,双眸含水。
莫公子看呆了。
“你真的去过那么多地方呀?”两人边吃边谈,莫公子说了许多旅途见闻,他听得好羡慕,可是莫公子为何晃个不停呢?
“莫公子,你能不能坐着好好讲话,不要动来动去?”他嘟着嘴,要求道。
莫公子笑意浓了,拿开他面前的酒杯,“你年少,以前没什么碰过酒吧!”
“是从来没有,可是酒并不难喝呀!”他笑得颤颤的。
“等你再大点,我带你喝更好喝的酒!”他宠溺地看着他。
“还要带我去许多地方!我要把我的人生改观,不要循规蹈矩,以父为天,以夫为贵。”
真的醉了,话都乱讲一通。莫公子含笑招手结帐,“你听我的话,我便带你去许多许多地方,喝美酒,看佳景。”
“嗯!”他娇柔一笑,扶住桌子,重心不稳,腿下大乱,莫公子忙伸手拥住,他攀住他的双臂,双目一闭,醉倒在他怀中。
酒香和着清新的温软,莫公子心猛地狂跳起来,不由地把他拥紧。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吗?心乱什么,欣赏他的才华,喜欢他的俏皮慧黠、率直可爱,没必要乱呀!可他控制不住,情绪本身就是无由的纷扰,心智的不平衡,根本不能用常理来分析。
自遇到他,自已就有些异常了。一切都是慕才惹的祸,他太激动了!他二十多年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么就好好珍惜这天赐的缘份,好好照顾他,让他成为自已一生的朋友。
莫公子自制地把白少枫扶到椅中,“店家,麻烦你找顶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