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语:富足三代,才是真正的富。这话说的是,初富时刚是苦尽甘来,认为吃得好穿得暖便足已,其他都不讲究。到了第二代,则开始建宅购家丁,生意慢慢扩大,手脚也舒展开来。到了第三代,仍富的话,那家业必是积累深厚,生意也成规模,从而有了多余的精力在子嗣的教育上、生活的细节上多加关注,举手投足间也就少了市侩气。
齐家到了齐老爷手上便已是富足三代了。齐府位居京城东街一座大宅院内,位置离市区有点距离,却又不会远到让家人出外办事时跑累了脚,也不是偏僻的郊外,荒无人烟似的与世隔绝。大大的门庭外是块开敞的地,可以同时泊下几十顶桥子和几十匹马。齐家生意做得极大,来往客人商贾自是不会少,有块开敞的地迎来送往,再多的客人也不会觉得被怠慢,也显得很气派。而齐府内楼台厢房亭阁、假山玩石、树木花草、溪水湖泊的布置,更是名家设计,无一不恰到好处而又赏心悦目,令观者啧啧赞叹。房内的摆饰、器玩,件件雅致又价值可观,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见到的。齐家的家规在京城内更是出了名的严厉,从管家到最末等的下人分工明细,各负其责,不逾距不越规,更不敢恶言怪行。
京城人说,齐老爷在家跺一脚,长安城的市集都会抖三抖。这是夸张,但也可见齐家在京城的份量。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齐家子嗣太稀,到了齐老爷这一辈,三十多岁时才有了个儿子—齐颐飞。
齐颐飞打小便知这么大的家业有一天是需要自已承担的,少时便比同龄的孩子多了份责任感,像个小大人似的,不拘言笑,说话条理分明。齐老爷请了京城最好的夫子来教爱子的课业,而经商则是自已亲自传授。如今,齐颐飞已是齐老爷的左膀右臂。
今夜是除夕,齐老爷领大伙祭了祖和众神,让家人热热闹闹地放了爆炮。大厅内开了几桌酒席,按照齐府的家规,今夜不问主和仆,一起同席守岁,尽情畅饮。怕家人们受拘束,老爷夫人和公子在花厅另开一席。
齐颐飞难得展开一张笑脸,向父母大人拜了年,敬了酒,说了些常规的祝福话。大厅里已热闹开来了,酒令声、笑闹声一阵阵袭来。齐老爷抚着胡子,一脸惬意。“飞儿,家业传到为父手上,有了现在的规模,为父觉得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为父不贪心,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齐老爷说到这儿,与身边的齐夫人相视一笑,“我和你娘就想早日有个孙儿抱抱。”
“是啊,飞儿,娘亲就你一个儿子,不指望着你难道还指望别人吗!”齐夫人和蔼地看着爱子,柔声说道。
齐颐飞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叹息,“颐飞哪里会不懂爹娘的心呢,只是缘份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孩儿不想为了香火而随意找个女子成家,这是一辈子的事。像爹有了娘,一生恩爱。娘让你再娶几房,你宁可子嗣稀薄,也是绝不同意的。我不知我可有爹爹这样的福份。”齐颐飞嘴角掠过一丝落寞的苦笑。
“乱讲什么,大过年的要讲些吉利的话。”齐夫人爱怜地看了儿子,嗔怪道。
齐老爷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微微叹息,“飞儿啊,你事事精明,样样周到,唯独这婚姻,你有错啊!十年前,你看中莫家小女,不在意她年幼,硬要订下婚约,我依了你,谁知你一去异邦,便变了卦。我齐某一生待人光明磊落,唯独那时无脸见莫家大小,谁知莫家那时正遇变故,等我知晓时,已是人去楼空,而我们却落下了个见异思迁、言而无信、为富不仁的骂名。有愧呀,也不知现在莫小姐飘在何方,想来该长成大姑娘了吧!你从异邦带回的林姑娘偏偏又命薄,居然还会在游玩时失足掉进悬崖,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啊,飞儿,不是为父说你,男人呢要言而有信,不要轻易承诺,如承诺则一定要做到。”
“老爷,不要说了,今天是除夕夜,说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齐夫人看爱子一张脸已冷得象寒冰般,舍不得,再怎么样,也是自已的儿子啊。
齐颐飞移座起身跪到父母面前,冷酷的面容上一脸羞愧的泪水,齐老爷傻了,“飞儿,起来讲话,天冷,地凉呢!”
“不,爹娘,让我跪着吧!”齐颐飞固执地摇摇头,“孩儿对不起爹娘,让爹娘受了这些委屈,那些都是我的错。多少个夜里,我常在梦里梦到莫小姐那张可人的笑脸,如今却再也寻不到了。我愧、自责,可又不敢面对。从小到大,我从无过错,自信满满,认为事事尽在自已把握之中。没想到在异邦,我居然会犯下了那样的错误。”说到这儿,齐颐飞已是泣不成声,仰天长吼,“我恨啊,恨不得岁月重新来过,我会一步一步走好,那样就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了。我对不起雨儿,对不起云鹏,对不起莫老爷和夫人,还有爹娘,可如今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我做什么可以赎回我的罪过呢,苍天啊!”
“飞儿,”齐夫人抱起儿子,这个一向骄傲而又冷酷的儿子啊,现在像个无助的孩子,忍不住也陪了泪落两行,“起来,你也只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过了年,你陪娘去城外寺里为莫家烧烧香,让他们早日超度。”
齐老爷闭上眼,长长叹息,“那样也好,不要多想,想也无益。犯了错就必须承担错的后果。”
丫环送上一盆热水,齐颐飞洗了把脸,把情绪平了平,才稍稍心静。自遇到柳俊和那个柳公子后,他就失去了自制,一直掉在往事里无法自拨,今日哭过后,心情才好受点。“让爹娘见笑了,孩儿只是无法控制。”
“没什么,人之常情,我们吃饭吧!”
“公子。”一位家丁站在门外,有点迟疑又有点恐惧地颤声喊着。
“什么事?”
“那个。。。。。。那个林姑娘回来了,在外面,小的细细看过,有影子,不是鬼。”家丁白着一张脸,似没从刚才的意外中完全醒过来。
“天,”齐夫人吓得紧抓着齐老爷,“老爷。”
齐颐飞到没有惊到,但一张脸却突然变得有点狰狞,但只一会就换了酷酷的表情,“爹娘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
“多带点人去。”齐夫人惊恐万分地嘱咐道。齐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拍拍老伴的手,“不会有什么事,相信飞儿。”
月光下,林小羽一件火红的皮袄包住娇美的身躯,纤影被月光拖得长长的。她一会儿正面站立,一会儿侧面转身,顾影自盼,转得开心处,止不住发出妩媚的笑声。不远处,一双幽深的眸子讥讽地看着,没有打扰她的自得其乐。可惜月光出卖了他,她娇笑地跑上前,撒娇地扑进宽阔的胸怀。
“飞,小羽回来了。”
“哦,那你是去哪了?”冰冷的语调和着冬日的寒气,让人直抖,只是林小羽没有发现,娇媚地抱着男人温暖的身躯,深深地依着。“飞,你忘了呀,小羽掉进悬崖下了,我幸运,被人救回了一条命,可惜伤得太重,小羽没能及时回来,让飞担心了。这不,刚好,小羽便快快回来。”嗲嗲的呢喃,让闻者心怜又动情,而齐颐飞却似无动于衷。
“这个伤想来是真的不轻,近两年才治好呀!”不着痕迹分开两人的距离。
林小羽一丝慌乱,“飞,除夕夜站在这里谈这些好吗,难道你不想我回来?”
“不,我渴望之极。进来吧!”他浮出一缕冷笑,转身进内。
林小羽一愣,这一切超出她的预期内,但她很快就释然了,分离让人疏离,这只是暂时的。她款款随着他走进,熟悉的环境啊,幽雅又华美,她当时怎会傻得离开呢?
齐颐飞领着她走进一侧厢房,素朴的装扮让她粉脸一沉,“飞,这不是我的房间。”
“哦,你原来的房间我另作他用了,这里你先将就着用吧!”灯光下她张扬而又狂野的美一点没变,只是已不能让他再心动了。他淡然地坐下,阻住她欲扑过来的举动,“坐下,谈吧!”
她故作乖巧地坐在一边,解开皮袄,白晰的脖胫若隐若现。齐颐飞面无表情地看着,只觉着好笑,“救你的人住在哪?明日我让家人送点银子去酬谢如何?”
“啊,不要了,只是山野人家,他们不会在意这些的。”林小羽眼中闪过慌乱,忙作可怜样,“飞,你为何总问那些事,你都没好好看过我,难道你不要我了吗,莫非你有了别人?”
“怎会呢,我只是还没从你死而复生的惊喜中回过神而已。你先息着吧,我要静静。”门开了,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熄灭了烛火,齐颐飞已消失在夜色里。
林小羽收起了可怜的表情,目光渐深渐恨。“不要太孩子气,齐颐飞,过两天你不是还会乖乖回到我怀里,从前现在,你离得开我吗!”
齐颐飞真想为她的胆量叫好,他没有想过她有一天居然还敢再踏进齐府。从有次冷如天喝醉后的碎语中得知她装死与京城那位名琴师私奔后,他几乎崩溃了,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变心情寄非人。这是报应,他认了。念着她随他离家背井,孤身在此,他放了她,什么都不追究,只是今天她出现了,还是如此恬不知耻.哎,她真的以为时光会停止,什么都不会变吗?他真的那般好左右吗?她错得太离谱啦!先留下她吧,看看还有什么好戏上演,而这一次就不要怪他的绝情了。
仰头看天,清冷的夜空,寒星点点。突然,园子里爆竹声响成一片,打破了夜的宁静,,家人们奔跑着互相祝愿新年好,哦,跨年啦。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新的一年,应是不同于今年的吧!
大年初三,按照惯例,“京城四少”聚在齐府把酒贺新春。
齐家一大早,总管就开始关照厨房,关照打扫、看门的家人,不能有一丝闪失。齐老爷和夫人去了平时来往的商家走动,林小羽则送在后园,让丫环陪着,不让到花厅内走动。
最先到的总是冷如天,人还在门外,熊吼声已传了进来,“齐兄,过年好哦!”他一身簇新的红色外袍,剃净了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些也精神了许多。
“如天,好像新郎倌哦!”卫识文一见门便打趣道。
冷如天不自然地看看自已,“像吗,做新郎倌不错呀,我们几个里还没谁做过新郎倌呢?”
他脑中闪出向似贝任性可爱的面容,不禁呵呵傻笑起来,惹得卫识文和齐颐飞也一起大笑开来。
花厅里早布置了茶点和果品,无不精美而又珍奇。“齐兄,你家可我比我们冷府富多了,这些吃的,我可都没什么见过。”冷如天捏起一块杏黄的糕点,吃得啧啧有声。
“齐家富甲天下,要是不富,不是徒有虚名吗?”卫识文儒雅地端起茶碗,目光扫视到向斌正随总管步进花厅。三人一齐起身作辑,向斌回礼。他今日一身银白色的外袍配一根紫色的丝绦,越发高贵而又温雅。
“向兄,这身便装好特别。”走近了看,才发觉这外袍上还绣着同色的竹叶和松柏,袖口还有一朵梅,卫识文撩起衣角,“这还有个‘雨’字,向兄?”
向斌谦和地一笑,“是呀,我也发现了。”
卫识文知向斌一向极讲究边幅,很少穿宫外的便服。今日这件再怎么看也不是宫中的衣衫,可却又那般的华美合身。他本就是王孙公子,生来气质超群,让人觉得谦和可却又不敢随意,今日配了这衣衫,把他的气质更是衬得十分十。
向斌看出大家的疑问,乐了,“这是寻梦坊的衣衫,慕云过年前送来的,贝儿让我穿了看看,没想到很合身,母亲也赞了呢。”他没讲,母亲当时还说谁嫁了这个寻梦坊主会一生让人羡慕的。他偷笑,其实娶了这个寻梦坊主,不是更让人羡慕吗?
“哦,哦。”冷如天和卫识文了然地对视一眼,寻梦坊的衣衫呀,哎,只有看的份没有穿的份哦,两人腥腥相惜,谁让自已没有那样的一个义弟呢。
一边的齐颐飞却像呆了般,脸色紧绷着,“齐兄,齐兄!”冷如天上前推了把,他才回过神来,“对不住,走神了,请座,我让总管上酒布菜。”慌忙地尽着主人之谊,眼神却总不由转向那件衣衫,是错觉吗?寻梦坊的衣衫为何要有一个“雨”?
向斌佯装不知,和卫识文寒喧着,一双眼时眯时睁,笑意谦谦。
总管早就候在外面,酒热得烫烫的,菜只一个极大的火锅,可却分了四格,各色汤味都有,而配菜更是稀少而又鲜美。四人挑了自已喜爱的放在锅里煮着,一会儿,室内就热气腾腾,弥漫着肉香和菜鲜味。彼此敬了几杯洒,身子暖起来,冷如天建议行酒令,卫识文刚想附和。
齐颐飞突然放下筷子,低声说:“林小羽除夕夜回来了。”
三人对看一眼,一齐转向齐颐飞,他落寞地一笑,“你们不要讲,我什么都知的。呵呵,想我自信一世,却栽在一个女子的手里。”他起身走到窗外,院子里冻得实实的,只几棵柏树绿着,假山,玩石苍白着,显得很是萧索。“人哪能时时顺利呢,人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何敢例外,其实苍天对我已是不错的,我还没有走得太远。”
“对,对。”冷如天站起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齐兄是真汉子,拿得起放得下,那个女子不值的。”
“你为何要留她,想拿她怎么办?”卫识文不解地问。
齐颐飞回身坐回座位,一仰首,回干杯中的酒,“我想知道她如何要回来,有什么目的。”
“无非是觉得你比他人好罢了,俊帅又多金,傻瓜才分辨不出来呢。”冷如天不屑地说。
“哼,”齐颐飞冷笑一声,“我齐府是别人想来就来想走的地方吗,不会那么容易,我们齐家养的人多了去,多一个也无所谓,让她在这里看着我结婚生子也不错。”
三人沉默不言,那女子在京城无依无靠,齐颐飞留下她其实已仁义之极。“何苦呢,把她送回去吧,看着她在只会惹你难过。”卫识文劝慰道。
“我肯送别人还不肯走呢,这世上贪心的人太多了。她要是想走为何还要回,居然还能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亲近我。呵,林小羽不是普通的贪心哦,她要刺激要享受要追捧,只是我以前没有觉察到。女子的美有时是个毒瘤啊,会害了很多人。我会做一时的瞎子,但不会一世都瞎的。”
向斌站起身,帮齐颐飞注满了酒,“颐飞,看透了就好。不要想着报复,很多时报复了别人并不能让自已快乐,其实让她欠着你的情份会一辈子愧疚不是更好吗!送她走吧,留在齐府不见得是好事。”
四人中,向斌最年长,为人温和有礼,很受其余三人敬重,讲的话一向很有份量。齐颐飞接过洒,摇摇头,“向兄,如天,识文,这次的事你们不要再问了,我自有分寸。我爹爹常说,人犯了错就要承担起错的后果,不管轻重,她也要这样。好啦,好啦,我们不讲这些沉闷的事,喝酒喝酒。”
听他坚决的语气,三人只好作罢,毕竟是情感的事,各人自重吧!
四人又放开喝了一会,聊了些城中趣闻。酒足饭饱,寻思着去哪里玩玩。
冷如天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兄,去寻梦阁找你义弟吧,那俊小子有趣着呢!上次也没遇到很遗憾,我后来还独自去遇了几回也是没遇到,那小子真的出远门了,这过年该回了吧!”
向斌心内闪过一丝不悦,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街市上商铺一般都会正月十五后才会开门,早的也要初六,现在去寻梦阁想来也遇不到他。他是大忙人呢!”轻描淡写带过,不愿再讲太多。
冷如天却不依,“向兄,我们四个可是亲如兄弟,你的义弟也是我们的义弟,你不要独自穿着寻梦坊的衣衫招摇过街,让我们羡慕死。有福同享吗!向王爷,何时约了你义弟到你王府聚聚,顺便也约了我们几个,这样,我也就少吃点闭门羹啦!”
卫识文在一边乐得哈哈大笑,齐颐飞酷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只眼中写满了等待与焦急。向斌含笑点点头,“有何不可呢。”有些事他也想有个答案,见面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约好慕云就会告知各位。”
冷如天最容易满足,开心得直跳,齐颐飞紧绷的眼神也松懈开了,化作一缕淡淡的微笑。
向斌突地想起今日让向全去柳园送点燕窝和外邦进贡的雪梨,该回来了吧,不知慕云这个年过得可好。想起那个秀美而又聪慧的人儿,整个心都温柔成一汪水,“各位,我王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这,这,不是讲好要出去玩了吗,真是。”冷如天急得跺脚,那人却风雅地笑笑,拱手道别,三人无奈,只得送他出门。
看着轿子远了,三人相互看看,哎,天这么冷,还是各自回府吧!齐颐飞也不留,他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很多事不能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