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是一段特别的留白(1 / 1)

“白雁,你听我解释,”康剑觉着自已的大脑短路了,他本能地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环住白雁的肩,“事情不全是这样的。”

白雁的眼眸平静无波,她努力睁大眼,克服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我妈妈二十四年前破坏了你父母的感情,对吗?”

康剑脸色白得像纸,他没办法否认,只能沉默。

“你娶我就是为了让你妈妈心里面痛快一点吗?”

“白雁......”他一再地喊她名字,心脏如陷冰窖。

“领导,你没有做错。让你妈妈开心,是你的孝意。母债女还,是我应付的代价。一切都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白雁慢慢地推开他的手,转过身向卧房走去。

李心霞和吴嫂呆住了,不相信一向伶牙俐齿的白雁在得知全部真相后,会一点反击都没有。

三秒钟后,白雁拎着包包出来了。

康剑试图走近他,她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过来,“我该去上夜班了......咳......”喉咙有点痒,她不禁咳出声来。

她几乎是头重脚轻地快步下楼,走向门口。康剑怔了下,追过去,试图抓住她,但被她甩开了手。

“白雁......”该死的,她脚上还穿着拖鞋。

白雁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走得非常快,快得像一阵风,等到康剑追下楼,她已经用从未有过的速度跑出小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西坠的斜阳,在树荫间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康剑站在光影中,终于知道肠子悔青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去云县......咳......”白雁托着滚烫的额头,让司机关了空调,开了窗,希望傍晚的凉风能让自己的身子舒适一点。

“小姐,你是不是感冒了?”开车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笑起来憨憨的。

“我没关系。”去云县,至少得二个小时的路程,白雁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睡一会。

但一闭上眼,关于康领导的前尘往事就一点一滴地涌了上来。

第一次见面是在注射疫苗时,他清冷地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让简单与她搭讪,留下他的手机号码。那时,他是不是就已经酝酿对她的报复了?

小吴秘书的生病,简单的答谢宴,她说他怎么也在呢!天下着大雨,简单和小吴突然离席,留下他和她,现在想想,这也是他精心的安排。

以后的种种,两人还不算熟识,他急切地向她表白,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如此大的一张网,这么多帮凶,对她说的那么多的真挚的、感动的话,让她往哪里逃?

她拒绝过多次,可他执著地一次次向她走来。现在想想,他执著的不是对她的爱,而是对她的报复。

没有结婚,就急切地带她去江心岛见识上层人物奢华的生活,他那时是不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她会不会受宠若惊?

陆涤飞的话,伊美女的话,婚后所发生的事,与今天听到的一联系,再也不觉得奇怪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与她的婚姻,牺牲了伊美女,他婉惜过吗?

没有力气去评价康领导的所作所为,一个人一个活法。值得庆幸的是,她识破了他,没有像他预计的喜欢上他、贪图他给予的奢华,所以心也就不疼得那么厉害。她就是有点冷而已。

因为冷,白雁不得不环着双肩,蜷缩在椅中。

包包里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响到没电,安份守已地平静了。

暮色渐渐四笼,车窗外,天地融成了一团黑暗。

出租车前的两束强光在黑暗中向前奔驰着,云县慢慢近了。

出租车进了县城,白雁让司机在文化大院的马路对面停一下。

她没有下车。

老式的铁栅栏门只开了一扇边门走人,一侧的水泥墙上挂着一溜气白底黑字的木牌匾,分别写着云县文联、云县群艺馆、云县歌舞团、云县越剧团......不知道淋了多少年的风雨,这些牌匾的白底开裂着,露出里面的木头。

边门外停着辆蓝色宝马,接走了从大院出来的几个演员样的年轻女子。几个曾经是美人样的中年女人肥了腰身、懒汉似的趿拉着拖鞋,指着狂逝而去的车,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就是商明星的妈妈。

白雁闭上眼,都能看清大院里面的情景。一排排带小院的平房,冒出杂草的小径,排练场的平房烂了屋顶的砖瓦少了半边门。

在去护专读书之前,她和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一样,每天都从边门出出进进多次,背着书包,拎着菜。

“走吧!”这种地方,白慕梅已经不屑踏进了。她在云县最好的地段,给自己买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

此刻,夜色如铁,冰冷,坚硬,像一幅盔甲套在身上。

车停了下来,白雁先给了司机二百元钱,“我只在上面呆半个小时,然后我们回滨江。”

司机一愣,觉得奇怪,但没有多问。有生意做,管客人古怪不古怪呢!

白慕梅搬到这里后,白雁只来过一次。中午到的云城,进来参观了下,然后白慕梅带她出去吃饭,她吃完就回滨江了。

白雁记得公寓的窗子很大,临窗是个西式酒柜,柜子里摆着十几瓶酒,高矮胖瘦,各种瓶子各种酒,一打高脚酒杯洋派地吊在一个架子上面。酒柜前的茶几上,白慕梅在一只细颈玻璃瓶里面,插着三枝鸢尾花。窗户对面的白墙上面,挂着和个大小不一的镜框,都是白慕梅的演出剧照。

给白雁印象最深的是白慕梅的床很大,窗帘和床罩都是丝绒的,颜色是神秘的紫,床对面的是一排镜子,可以清晰地把**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映照出来。

白雁咽了几口口沫,抬手敲门。

“谁呀?”从里面传出白慕梅丝绸一般柔软的声音。

门应声而开,屋内灯光调得很暗,白慕梅薄纱般的睡衣如蝉翼般,让里面的胴体若隐若现。

“雁雁,你怎么来了?”白慕梅借着楼道的灯光,看出是白雁,把自己的睡衣带子系紧了。

“我方便进去吗?”白雁问道。

白慕梅愣了下,“你等会!”她把门掩上,从卧室里传来她娇柔的轻笑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过了一会,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白雁低下眼帘,往旁边让了让。

“进来吧!”白慕梅转过身,“你吃饭了没有?”

这只是一句应景式的问话,白慕梅这里除了酒就是咖啡,油烟是从来不惹的。

“阿嚏!”白雁被屋子里浓郁的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你感冒了?”白慕梅皱了皱眉头,给白雁倒了杯水,优雅地倚在酒柜前。

“可能吧!”白雁抬起头,白慕梅的面容在酒吧灯的光线里面显得分外娇嫩,宛若香水百合的花瓣。

“不好意思,这么晚过来打扰你。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白慕梅给自己拿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没说话。

“在我和康剑结婚前,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和康云林曾经上过床、你曾经害得他老婆跳楼自尽?”

“我有提醒过,”白慕梅不动声色,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说过你配不上康剑,你们的婚姻不会超过六个月。”

“你那是说吗?”白雁颤抖着,“我长这么大,不管做什么,你从来没有好好地赞成过,你不是冷嘲就是热讽。你了解我的个性,越是你反对,我越是要去做好。其实,你是故意激将我,要我嫁给......康剑的?”

白慕梅慢慢地把杯中的酒喝净,撩开睡衣,露出雪白的大腿,坐到吧台上,“你分析得不错,我是想你嫁给康剑的。”

“为......什么?”白雁已经站立不稳了,她不得不扶着柜子的一角。

“你说呢?”白慕梅的声音努力保持平静,但脸色突然变了,“因为我恨那个瘫女人。她既然跳楼,为什么不死得干净些,还要丢人现眼地活在这世上?要不是她,现在的康书记的老婆就是我,就是我!当年,康云林都说好要娶我了,我在云县等他,他回去离婚。结果,我等了二个月后,等到他一通电话,他说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他老婆跳楼致残了。如果他的老婆活得好好的,或者死得干干净净的,我们都有希望,可是她是瘫痪了。她是故意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与康云林彻底断开。康云林从那以后,就把我一脚踹开了。这口恶气,我怎么咽得下。事过二十四年,他的儿子送上门来,我当然不要放过那个女人。我就是要与她做亲家母,要我白慕梅的女儿整天在她面前晃着,我要她日日夜夜都想起二十四年前的事,疼着,痛着,永不得安宁。”

白雁好想笑,想不到她来到这个世上有这么大的用处,又是康剑报复的对象,又是白慕梅手中的一根刺,深**进李心霞的软肋。

“我真没想到你还曾想过嫁人,其实你这样多好,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白慕梅跳下吧椅,给了白雁一耳光。

“我是你妈妈。”

“对,你是我妈妈,剪得断的是脐带,剪不断的是血源。”眼泪从她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她却一直笑着。

“你从滨江跑回来,就为这事?”

“我不能回来看望下我漂亮的妈妈吗?哦,还有件事告诉你,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要和康云林的儿子离婚。”

白慕梅怔了一下。

白雁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手握着门把手,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想了半天,她回过头,“妈妈,我现在不是你的包袱,对你也没什么用处,血源可能能剪断了!”

她跌跌撞撞地下楼,楼梯里墨黑墨黑的,她整个人也墨黑墨黑的,拖鞋在台阶上啪哒啪哒地响着。

“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吧?”她站在车边问司机。

司机刚刚跑出去买了瓶水和一块面包,正嚼得起劲。含着一块,给白雁打开车门,看到白雁煞白的脸,吓了一跳。

“小姐,要不我们先去下医院?”反正这夜里也接不到别的生意,司机索性不急了。

“我们现在就去......滨江第一医院。”白雁嘴唇、指尖、全身,都在哆嗦着。

司机把面包咽下去,上车,发动引擎,车向夜色里驶去。为了怕打瞌睡,他开了电台听音乐。

白雁在音乐声中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一团黑暗里,她看到自己独自坐在门槛上,外面电闪雷鸣,她害怕得直哭,可是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没人看她一眼。

“小雁。”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影。

她抬起头,看着放大的俊朗微笑着的面容,扁扁嘴,“明天,我怕......”

“不怕,不怕。闭上眼睛,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明天!”

俊朗的少年朝她点点头。

白雁笑了,握住少年温热修长的手指。

“小姐,到了!”

这是谁的声音?外面怎么这样黑?这是哪里?明天呢?白雁惶恐地四下张望,“明天......明天......”

她想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得挥着手臂,不知绊着了什么,“咚”地一声向前栽去,彻底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云县的文化大院里,居民不少,白慕梅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不仅人长得媚,而且戏演得也好。从剧团回大院的一路上,多少孩子追在后面看。云城里有个什么活动,都以能请到白慕梅出席为豪。她呆在云县的时间并不多,常年随剧团在各个市县演出,有时也去省城。

商明天的父亲是越剧团分管道具和杂务的,母亲原来在老家种地,怀孕后被商爸接到县城。她闲不住,在电影院里卖香烟瓜子,赚点钱贴补家用。一胎生下两个孩子后,她又从纸盒厂领了些活,不放电影时,她就糊纸盒。

四口之家住着两室一厨,合着个小院。一间房做了卧室,另一间房就是客厅、餐厅。商明天、商明星大了后,就在卧室和客厅里各拉了一道帘子,另外买了两张小床。这样子一来,家中就显得更挤了。商妈趴在窗台上,看着后排的白慕梅家,直骂商爸无用,人家两口人住两房一厨,我家四口人也住两房一厨。

商爸噙着纸烟,闷声不吭,心里想,咱家能和她家比吗?

关于白慕梅的风流轶事,商妈当然听说了不少,她也曾亲眼看到不同的男人衣冠楚楚地来接过白慕梅。庄户人家的女子,性子直,眼里容不得沙,也咽不下这口气。商家的厨房正对着白慕梅家的小院,她做饭时,有意无意地就白骨精长、白骨精短的骂骂咧咧个不停。

白慕梅一般懒得理睬她,这天,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媚眼一飞,站到了商家的窗前,“黄脸婆,你是不是心里面妒忌得发狂呀?其实呢,这白骨精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到的。像你这样,就是主动脱光了,男人们也不会瞟一眼的。所以,你就少说两句,别自暴其短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骚狐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卖身求荣吗?我呸,我干吗要别的男人有兴趣,我自有我家男人宝贝着,你呢?”

白慕梅笑得眉眼都绽开了花,“别告诉我你家男人只吃素的。只不过,我瞧不上他而已,不然......”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商妈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不然能怎么着?”

“问你家男人去。”白慕梅一扭,风摆杨柳似的进了屋。

商明天家一下炸开了锅,任凭商爸怎么赌咒发誓,商妈整整嘶吼了一个晚上,震得云县上空的天都变了。

从此后,商妈正式与白慕梅结下了梁子。

白雁那时还小,不懂大人们的事。瞅着商家的两个孩子在外面小院玩得欢,颠颠地跑过去,还没到门口,商明星上来一把把她推翻在地,“滚开,小白骨精,不要脏了我家的地方。”

“明星,你干吗?”商明天过来扶起她,责怪起妹妹。

“哥,妈妈说过了,这白家没好东西,不让我们和她玩。”说着,商明星把刚站来的白雁连推带搡地推出了门。

白雁眼中含泪回过头,商明天对着她微微一笑。

下一次,白雁经过商家的小院前,商妈一盆脏水从里泼了出来,溅湿了白雁的小花鞋。

不仅是商明星,文化大院里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没一个人肯和白雁玩。看到白雁,不是扔石头,就是吐唾沫,有些稍微大的男孩子,还会对白雁说下流话。有的甚至,趁白雁不注意时,一下把白雁按倒在地,骑在白雁身上,“小杂种,你妈妈是不是就这样被人‘干’的?”

一帮半大小子围着起哄,他们喊着,快来看啊,小破鞋被“干”了。

白雁涨红着脸,不知哪来的力气,“砰”一下把身上的小男生推倒,抓起一团泥甩了过去,学着他们的话回击他们。小男生们恼羞成怒,一拥而上,对着白雁拳打脚踢。

商明天从外面冲进人群,奋力把白雁护在身后,替她掸去身上的灰尘,抹去小脸的泥污,向小男生们怒目而视。

结果,商明天被打得鼻青脸肿,白雁到没什么事。晚上,一帮家长领着孩子到商家兴师问罪,商妈又差点把房子掀了个盖,逼着商明天发誓以后不准再和小白骨精玩在一起。

白雁坐在门槛上,穿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商明天跪在地上,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商妈气得差点犯了病。

商明星第二天看到白雁,眼里面都能喷出火来。

后来,白雁学乖了,见着院里的孩子就绕得远远的,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当没听见。

夏天到了,白慕梅又去了外地演出。雷雨夜里,白雁一个人端坐在**,害怕得不敢合眼。偏偏这时又停电了,屋子里黑漆漆的,窗外,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如火蛇般不时掠过窗口。

白雁死命地咬着唇,身子抖得像秋天里随风飞舞的落叶。

突然,商家的厨房里点上了一盏马灯,淡淡的光影映着商明天清俊的面容。他坐在窗前看书,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外面密密的雨帘,时不时轻轻一笑。

白雁从**起来,走到门口,对着那昏暗的灯光,也笑了。

商爸只读到初中,商妈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商明天却属于那种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喧哗的男生。他拿过奥数奖,拿过作文奖,得到全县十佳好少年的称号。这些都不足为奇,最让人脸红心跳的是,他在全校运动会上拿过100米短跑冠军,迎风而跑的样子让全校的女生都疯狂了。他优秀得让人窒息,却又那么真实地每天出现在校园里。

和他同胞所出的商明星不知哪块弄错了,简直就是他的反衬,除了遗传到她妈妈的一张利嘴,其他无一长处。因为考试不及格,留了两级,落到了和比他们小二岁的白雁一个班。

白雁成绩也好,但她非常的低调,除了上课,学校里任何活动都不参加。即使这样,她仍在学校里是引人注目的,因为她的妈妈是白慕梅。

早晨,白雁出家门,隔个二分钟,就听到商家的院门“吱”地一声,“妈妈,我上学去了。”商明天高声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文化大院。一些存心找事的男生翻翻白眼,从白雁身边跑远。

他们曾经故意惹过白雁,可是那个优等生商明天像不怕死的冲上来,不是对他们严词斥责,就是拼了命地和他们对打。有次,还闹到学校里,他们差点被学校开除。

放学铃声一响,白雁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商明天已经站了一会了。这次,是他在前,她在后。

风,微微地吹着。夕阳西坠,路边一蓬茂盛的野花,开得正浓。

慢慢地,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偕走。

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商明天的书读得真多,他给白雁讲古代的故事、外国的传闻,说他的梦想,他的抱负。

白雁扭过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在春日的阳光下,灵动秀美。

两人走到文化大院前,商明天停下脚,白雁会意地一笑,先跨进大门,五分钟后,商明天走了进来。

虽然白慕梅对她冷冷淡淡、整日不在家,虽然她被别人戳着背脊骂“小杂种、小白骨精”,可白雁觉得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美、过得真快。

过年过节时,文化大院里比平时更加热闹了,家家户户欢声笑语,这越发衬得白雁家中的清冷和寂寞。

商家日子过得紧巴巴,可在过年时,也会奢侈一下。商妈有一双巧手,炒的咸干花生,做得炒米糖,腌得腊肠、鸡腿,白雁坐在屋子里都能闻得见。

白慕梅这个时候更是不见人影,白雁会做的饭菜有限。端着饭坐在桌边,白雁怎么也咽不下。她扭头看商家的厨房,里面水汽腾腾,商明星缠在商妈的脚边,突然伸手偷偷捏了一口菜塞进嘴巴里,惹得商妈一声大吼。但那吼声是带着笑的、宠溺的。

白雁不禁红了眼,她不是眼馋那一盘盘令人直流口水的食物,她是好羡慕那一屋子的温馨。

天黑了,文化大院里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白雁窝在房间里等春节联欢晚会,院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了。

她以为是白慕梅回来,跑过去开门,商明天站在门外,手里面提着个纸袋,她一下闻到了热腾腾的气息,小脸突地红了,“我不要。”她知道这一定是商明天偷拿给她的。

她一个劲地往后退。

商明天笑着抓住她的手,把纸袋塞过去,“傻瓜,是我给你的。”同时塞进来的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枝笔,应算是新年礼物吧!

她愣愣地接过,商妈又在叫喊商明天了,商明天没来得及多说话,就走了。

白雁捧着纸袋,泪水夺眶而出。那时,她十三,商明天十五。

十四年那年的冬天,白雁感到胸部发胀,身高一下子抽长了许多,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肚痛得厉害,然后,下面出血了。她吓得六神无主,在屋子里团团的转,刚好看到商明天到厨房来,她第一次主动跑过去敲厨房的窗子。

商明天一听,忙和她一同去了医院。

值班的是个女医生,笑了,告诉白雁,这不是病,而是她长大了,以后就是大姑娘。

两人出了医院,外面下着雪,两个人把身上的钱凑齐了,在超市买了一袋卫生巾。风雪中,商明天呵着手,站在公共厕所前。白雁从里面出来,对着他羞涩一笑。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

这情景,还是被商妈知道了。

商妈破天荒地,没有骂,也没有哭,她两天两夜,不合眼,也没喝一口水、咽一下米粒。

商明天说了什么,白雁不知道,但她知道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相互喜欢的人,都能走到一起的。

喜欢是两个人的事,而结合却是两个家庭的事。

商爸、商妈不是坏,而是他们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商明天的身上,他们寄予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厚望。

他们对于白慕梅灿烂的生活一直不齿,对于她同样是一脸的轻蔑。如同《流浪者之歌》里面写的一样,小偷的儿子也会是小偷,白雁一定会是一个小白慕梅。这种认定根深蒂固,不是用时间,用道理就来让他们说服的。他们视她如同瘟疫一样,唯恐她污了明天的清白。

她知道明天对她好,可是他们却是没有明天的。即使明天顶住全部压力,硬和她在一起,她看着伤透了心的商爸商妈,明天和她会幸福吗?说不定,倔强的商妈会以死相逼。

能给明天幸福,又能让商爸商妈接受的女子,一定在某个地方,但肯定不是她。

她很早就知道,有些事,努力就能做到,有些事,不管你怎么努力,永远都做不到。

初中一毕业,白雁报考了护专,并顺利录取,她读护一时,明天正进入紧张的高三学期。

两个人离得远了,可是明天每两天都会给她写信,告诉诉她学校里的趣闻,告诉她这次抽考他考得如何。她回信说,护专很大很美,她有了一个好朋友,叫柳晶。她没有告诉他,她想他想到从梦里哭醒。

放寒假,白慕梅到外地巡演,要过了正月才会回云县。白慕梅记得给她留下下学期的学费、书费,却忘了给她寒假和开学后的生活费。剧团里收房租、水电费的大伯都到门上催过几回了。她愁得几夜都没办法睡着,突然想起来这一年的情人节正好是正月初六,心中一动。她跑了几家花店,求情似的从人家那儿批发了几十朵玫瑰。批发一枝玫瑰三元钱,在情人节那天卖出去,一枝十元钱。

那个年代,十元钱是什么概念。可以买十几斤大米,可以缴一个月的水电费,可以买一身粗棉布的内衣。

如果把几十枝玫瑰卖出去,白雁就可以撑到白慕梅回来的日子。

正月初六,天下着冻雨,冷得出奇,可是却拦不住相爱的人火热的心。她先是在几家咖啡店门口卖,然后又去了肯德基店。

卖花的人很多,生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清清淡淡的,过一会,卖出去一枝。白雁一直站到晚上十一点,感觉人都冻成了个冰棍。商明天撑着伞站在她身边,不时把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腋窝下暖一暖,不然,就是把她的手塞进他的衣领里,吹着热气呵着。

终于,手里的玫瑰只剩最后一枝了,白雁开心地直笑。

“小雁,这枝咱们留着,我来买。”商明天看雨大了起来,舍不得她冻。

“不行,你要玫瑰干吗,好贵的。你爸妈赚钱那么辛苦,不准乱花。”她像个小大人似的振振有词。

商明天看着她,没有言语。

对面走来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白雁从伞下跑了出去,“帅哥,给你女朋友买枝花吧!”

女孩媚媚地笑着,撒娇地看着男友。

男孩子有点心疼,不过,还是大方地买下了花。

白雁拉着商明天站在路灯下,一遍遍地数着钱,兴奋得又蹦又跳。“明天,我们去奢侈一回,好吗?”

白雁所谓的奢侈就是去饭馆吃个饭,都大半夜了,除了几家面馆和咖啡店,其他都关门了。

两个人去了家面馆,要了两碗青菜面,呼噜呼噜,吃得个碗底朝天。

“明天,我好像活过来了。”白雁揉着脸颊,舒服地舒了口气,眸子亮晶晶的,“你刚刚说最后那枝花不要卖时,我真有点动摇哦!怪不得要用玫瑰代表爱情,因为她又美丽又高贵。天寒地冻的,看着一枝娇艳的玫瑰盛开,不谈价钱,光想着送花人的那份心意,就好温暖,好浪漫。但浪漫还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目前和我无关,所以我还是务实地把她卖了。”

商明天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怜惜,他站起身结账,她抢着要付,他瞪她一眼,她乖乖地吐了吐舌头。

两个人都住在剧团大院里,到了大门口,她停住脚,“你先进去,不然你妈看到你和我一起,又要吼了。”

“不,你先进去。”商明天把伞塞到她手里,摸到她头发湿湿的,心疼地替她竖起衣领。

她笑笑,哼着歌走进大院。

商家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人影,那是商明天的妈妈在边织毛衣边为商明天等门。白雁对着那个剪影,羡慕地叹了口气。不过,这种心情只是一闪,她捂着装着钱的口袋,快乐地弯起嘴角。

第二天,天放晴了,可是温度仍然很低。白雁起床,刚在做早饭时,听到有人轻叩门。

她打开门,只看到商明天的身影一闪。窗台上放着个纸盒,她打开一看,纸盒里装着一只塑料的发卡,还有一枝纸做的玫瑰。纸是红色的,写对联的那种红纸。玫瑰做得很逼真,绷开一看,娇媚秀美。

她抬起头,商明天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对着她羞涩而又温柔地笑着。

商明天因为成绩优秀、身体合格,被空军学院招去。商家在院子里足足放了近一个小时的鞭炮,文化大院里飘**着浓浓的火药味。

商明天在临走的前一天,向她表白,她站在路灯下,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紧紧咬着唇。

这样的表白,只是向她坦诚他一直以来的心声,可是却也是结语。

这个男孩,以后会长成帅气的男人,温柔、体贴、细腻、深情,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这样子爱她了。她很喜欢,很喜欢他,喜欢得愿意付之于生命,可是,她却不能嫁他。

她能拥有的,只有那朵纸做的玫瑰。

她仰起脸,他笨拙地吻她,碰撞到她的牙齿,吻到了她嘴边咸湿的泪水。

“明天,如果以后不能嫁给所爱的那个人,该怎么办?”他们牵手在月光下走着。

商明天闭了闭眼,语气哽咽,“那就像你爱我一样去爱珍爱你的那个人,努力让自己过好,把我们的遗憾降到最低。”

白雁郑重地点头。

“小雁,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都会想着你、看着你。”他吻去她嘴角的泪水,不想,他的泪又把她的脸淋湿了一片。

她咬着唇,任泪默默地流淌。

分手,不是对人生的妥协,而是对生活的正视,对自己的珍爱。

让自己过得幸福,明天看到,就会很开心了,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可是,她过得幸福吗?

********

“体温三十九度。”

“嗓子发炎,肺部有罗音,该死,怎么像个孩子似的,竟然得了个小儿常患的病-支气管肺炎。快,做青霉素皮试......”

“打电话,通知康助,说人在医院了。哦,还有让交警大队和公安局停止寻找。”

“小雁!”

.....

好吵!胳膊上突地一下刺痛,白雁疼得拧起眉头,缓缓睁开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室内灼亮的灯光,她本能地又闭上眼。

“小雁!”

她发烧烧出幻觉了吗?怎么听到了明天的声音?这声音比几年前离开时低沉、厚实了许多,但这个称呼、这种语气,只属于明天。

白雁张张嘴,不禁咝了抽了下冷气,嘴唇烧得好象起了泡,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她伸手往旁边抓了抓,一双手握住了她,然后,有人抚开她的长头发,托起她的腰,“小雁,想喝水吗?”

白雁倏地睁开眼睛,一抹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眨眨眼,瞪着眼前那张微笑俊朗的面容,身上那像天空一般湛蓝的军装,军帽上闪着晶光的国徽,“明天?”她沙哑着嗓音,不敢置信地问。

“嗯!”商明天重重点头。

白雁伸手戳戳他的脸腮,暖暖的。她笑了,笑得嘴角颤抖,笑得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你穿军装好帅、好帅哦!”她的声音比公鸭好不了多少,可那又有什么,他是明天呀!

明天真的回来了,从成都回来了。

看到明天,她心里面沽沽流着血的窟窿愈合了。

是不是老天听到她心底里的呼喊了?

“可是你却变丑了。”商明天抑住心里面撕裂的心疼,从旁边的柜子上端起水凑到她的嘴边。

她舍不得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商明天,水从嘴角漏到被子上都没发觉。

商明天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嘴,看着她蜡黄的小脸、满嘴的水泡,叹了口气。

白雁许久才从惊喜过度中回过神,灿烂的笑容像花朵般开在颊角,“丑就丑呗,女大十八变,明天我又会漂亮了。明天,你回来怎么也不给我电话?”句子一长,她微微有点气喘,眼睛转了转,看到自己居然是在病房的**,手臂上吊着输液管。

这怎么一回事?她记得好像是从云县回来,坐在出租车的。

“我一下火车,就给你电话。至少打了十个,你先是不接,然后就关机了。”商明天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白雁伸手揉太阳穴,“我那时......人在车上,可能没听见。”

“后来我就到医院来找你,没想到遇着冷锋,我们在外面吃好饭,正说着话,看到医院门口围着一群人,一看,是你从出租车里出来,没站好,摔倒在地。”

的 商明天没有提白雁当时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浑身烫得像个火球,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了两排血印。司机惊慌地说两人连夜在滨江到云县之间跑了个来回,她上车时就咳个不停。

冷锋付了车钱,他把白雁抱进急诊室,一检查,急性支气管管肺炎,两人都愣住了。准备通知她家里人时,这才知道她老公已经差点把滨江市炸翻了。

交警大队在各个路段查寻有没车祸事故,公安局在滨江市的角角落落寻找有没单身女子出没,白雁的同事和朋友家里都打过电话,这么大的动作是因为康剑市长助理的妻子失踪十个小时了。

“呵呵,”白雁抽着气笑,“这次见面印象深刻吧!呃,你怎么认识冷医生的?”白雁讶异地问。

“我们是战友,也是朋友。”冷锋从外面进来,接过话。

白雁懵了,看看商明天。

“冷锋就是在我们飞行学院附属医院实习的,那时我们就认识了。后来,一直保持联系。”商明天看到冷锋手里面端着杯橙汁,起身拿过来,“嘴巴里苦不苦,先漱个口再喝,会好喝点。”他低声问白雁。

白雁点点头,柔顺地任商明天托着腰,先用水在嘴巴里漱了漱,然后吐到便盆里,再接过果汁,“明天,酸!”她对着他嘟起小嘴。

时光好像没有在他们之间生生断开七年,她一下子又像回到了少年时期,哪里不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明天。

“可是有营养。”商明天把病房内的空调又调高了一度,防止白雁着凉。

冷锋站着,寒眉蹙着。他为商明天与白雁之间的默契讶然,这种默契是经过岁月沉淀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也不是第三个人插得进去的。

“明天,”白雁喝完果汁,感到有了些精神,四下看了看,“你......未婚妻呢?她住在宾馆里吗?”

“我先回来做些准备,她下周和她爸妈过来。”商明天的口气有点不自然。

“你有她照片吗?听明星说也是军人哦!”白雁眸光**起兴奋的光芒。

商明天微闭下眼,从裤袋里掏出钱包,打开,抽出照片时,不想,带出了另一张照片,晃晃悠悠地掉到了冷锋的脚下。

冷锋捡起来,商明天脸变得通红。

“你还留着那张照片呀!”白雁笑了,“冷医生,你别看,丑死了。”

十岁左右的小白雁,笑得甜甜的站在一脸青涩的商明天身边,商明天没有看着镜头,而是侧着脸看着白雁,眉眼满溢着快乐和满足。

冷锋闭了闭眼,把照片还给商明天,商明天小心翼翼地又插回钱夹,把未婚妻的照片递给白雁。

“哇,这才是真正的英姿飒爽呀!”白雁抬起眼,看看明天,“和你的气质好配,你爸妈看到了,一定开心疯掉了。婚礼放在什么时候?”

“小雁,你闭上眼休息一会,不要再讲话了,天还没亮呢!”商明天收回照片,说道。

白雁哪里舍得休息,可看着明天一身的风尘仆仆和疲倦样,她只得点点头,“我输好液,就给你电话,我请你吃饭。”

“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等天明了,我去看下明星,然后还会过来。”

明星?白雁突地想起商明星一张如同调色板的脸,“明天,你去之前给明星打个电话,她工作挺忙的,有时会遇不到。”她不想让明天看到明星的真实面目,他会伤心的。

“唉,你不仅是变丑了,还变得唠叨了。”商明天瞪了她一眼。

她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乖乖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又偷偷睁开一条缝看着外面。

商明天挫败地瞅瞅输液瓶要到底了,催着冷锋撤下,接着“啪”一下关了房间的灯,他拉着冷锋走出病房,让那个病得有点人来疯的某人好好休息。

白雁透过窗外,看着站在走廊上的两个身影,眯眯地笑了,笑得一阵阵抽气。

他们两人之中,只要明天过得幸福,就不枉他们分开时疼得死去活来的酸楚了。

黑夜里,一点声响都听得十分的清楚,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过来。

“请问白雁在哪个病房?”气喘吁吁的询问声。

“在这里。”商明天从冷锋的眼神中看出,这个匆匆忙忙跑过来的男人应该就是白雁的丈夫康剑了。

康剑慌乱间,也没多注意病房外面站着的两个男人,“砰”一下推开病房门,就冲了进去。

商明天体贴地替他开了灯,和冷锋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明天,白雁在你的心中,不只是一个邻家小妹妹吧?”冷锋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现在的时间差不多是凌晨四点左右,天漆黑漆黑的,街上的路灯熄了一半,夜露把台阶都打湿了。明天深呼吸一口凉爽的空气,涩然地笑了笑,“不是邻家小妹妹,还能是什么?”

她是别人的妻子,他将会是别人的丈夫,这就是事实。

刚去飞行学院时,想白雁想得人像失了丢了魂一般,而且这样的想只能埋在心里面,看不到一丝曙光。他心里面难受,想找一个人诉说。有天出操时不慎扭伤了脚,去附属医院看病时,认识了冷锋,两个人谈了几句,很投缘,就成了朋友。冷锋性情清冷,很少言语,处久了,才知道他很小失去双亲。酷酷的冷锋说起双亲,涕泪迸流,明天默默地陪着他。后来,明天向他说起了自己的邻家小妹妹白雁,但明天没有提过白雁的家世。

明天爱说白雁的聪慧、俏皮、能干、坚强,听着,听着,冷锋就入了心,他觉得这样的女子如同一个发光体,放在哪儿,都能引人注目,都能给人温暖。而这种温暖是冷锋渴望但从不可及的。

冷锋曾经笑问明天,是不是喜欢邻家妹妹?

商明天郑重地点头,“当然。真正懂得她的好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这口气不带有一丝男友间的暧昧情感,却又是发自心底深处的。

冷锋毕业后,在部队医院呆了二年,有了点名气。有家民营医院的老总花重金把他从医院挖到上海。冷锋又花了二年,为民营医院带出了二位不错的泌尿科医生后,机缘巧合,他来到了滨江。

他听明天说过,白雁在这家医院工作,但当他一到滨江时,还没等他开口问,医院里处处都在津津乐道一件事-手术室的护士白雁攀上高枝,嫁给市长助理康剑做官太太去了。

冷锋对着商明天笑笑,从袋子里抽出一根烟,倚着墙壁点上,“想不想抽一枝?”他把烟盒递给明天。

明天摇摇手,有点忧心忡忡,“冷锋,小雁她......是不是过得不好?”

冷锋耸了耸肩,“如果他过得不好,你会怎么做?”

商明天脸别过去,冷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一字一句说道:“我要把婚期往后推迟。”

冷锋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脸上的表神比平时又阴寒了几份。

康剑两条腿像有千斤重,慢慢地走到白雁的床边。

白雁眼睛还在适应戛然又亮的灯光,眼眨了眨,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影:眼里有血丝,眼袋发青,一根根胡渣,像雨后春韭,突突地在下巴下冒了出来。

这一夜,他也没睡好吧,要安慰两个缠人的妈,还要顾虑她这个挂名的妻子。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康剑有点被白雁的样子吓到。

结婚以来,她俏皮地笑,嗲嗲地撒娇,诙谐地调侃,半真半假地挖苦,故意绷起小脸对他生气,不管什么样,她的表情都是那么鲜活生动,而不像现在这样如同一池静水般,让他看着心里面又心疼又愧疚又着慌。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点小炎症,挂两天水就好了。”白雁先开口说话,还对着他扯了个淡淡的笑意。

“一定要住院吗?”康剑掀起被子。他记得她走的时候脚上穿的拖鞋,现在床下什么鞋都没有,他心里面一震。

细白的双脚有点泥污,脚掌下面磨破了两块,其他还好。

“住院比较好。”白雁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心情很平静,没什么睡意,撑坐起来,想和康剑认真说几句话。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这份婚姻,康领导有目的,白慕梅有目的,她一人出面替双方都报了仇,身上没掉一块肉,没破一块皮,还守住清白身,说起来没什么大的损失。

该到谢幕的时候了。

谢幕之后,与康领导、白慕梅再没有牵扯,她回到她小护士的位置,挺好的。

“能不能回家挂水?”康剑记得他上次有炎症,就没住院。白雁住在医院里,一下就像与他隔了十万八千里,他心里面着慌。过去的八个小时,他不敢去回想是怎么去度过的,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着的粑粑,生怕下一刻接到什么电话,说在某某地方发现了一具女尸。

如果那是真的,他的整个世界就是一团漆黑。

看到白雁的这一刻,他的眼眶发热,心在胸膛里急促起伏,他两手交叉,十指紧扭着,不然,他会伸出手臂,想把他失而复得的老婆紧紧地搂在怀里,喃喃地说:“好久不见,老婆!”

八个小时,已是恍若隔世。

白雁没说话,只是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看康领导的脸,这么英俊这么高贵的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龌龊、猥琐的事呢?还以婚姻做代价,真是用心良苦!

他和白慕梅是一类的,人不可貌相。

康剑见白雁不说话,心疼地弯下腰,伸手摸摸白雁的脸,“老婆,我们回家养病好不好?”

“不需要!”白雁别过脸,让开他的手,低下眼帘不看他,“康领导,我不会有任何事的,你放心。我已经租好了房子,水挂完之后,我想住到那边。我的行李,麻烦你请简秘书帮我送一下。我们俩的手续,你抽个空和我去民政局办一办。书房的抽屉里,有你的二寸照片,到时记得带两张,你的工资卡也放在那里面。我们结婚时间不长,我的钱都没什么动,我不分你一半,你所有的一切,也不要分我一半。”

康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这话,手里抓紧了不松手,尽量保持镇定地说:“你现在专心养病,别胡思乱想。那些等你好了后,再说不迟。”

“我不想等了。”白雁语气淡得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没有受虐的倾向。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再在一起。父母不能选择,我能替我妈妈偿的都偿过了,但时光不会倒流,你妈妈的身体不会康复,我妈妈也不能立刻变成圣母,到此为止吧!到法院起诉,会让你成为滨江市民茶前饭后的谈料,你不在意,我还怕影响我以后的生活,直接去办手续比较好。”

康剑慢慢直起身,怔怔地看着白雁,轻轻地说:“你就不想听我的解释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白雁扭头看着外面,“你看,天马上要亮了,昨天的事都已经成为过去。我想替你完成你的计划,可我是个自私的人,想让自己过得简单点、开心点。康领导,我不恨你的。”

康剑咬了咬唇,“我没你这样冷静,不管你怎么说,现在,我不想谈这事。”

他突地把**的被毯一卷,包住白雁,“我们先回家去。”

“我说过不要。”白雁哑着嗓子,瞪他。

他充耳不闻,抱着她就往外面走。

白雁急得直打他的肩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

“你要干吗?”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冷锋一愣。

“我带她回去换衣服、休息,医院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康剑拧拧眉,看出挡在自己前面的男人是那天送白雁回家的,还给白雁递手帕、抹眼泪,心中不禁警铃大作,脸色立刻就绷起来了。

“医院是替人看病的,有什么叫方便不方便。白雁还在病中,请让她回到**。”冷锋不疾不徐地回道,毫无退让的意思。

“你是谁?”康剑瞄着这个男人没穿白大褂。

“我是冷锋医生。”

“哪个科的?”

“救死扶伤不问哪个科!”

康剑冷冷一笑,“既然冷医生不方便说,那么我只好给你们院长打电话了。至少日后我也要知道到哪里去向冷医生这么关心我妻子道个谢!”

冷锋迎视着他的讥诮,“这是我应该做的,不需要道谢。”

“怎么能不道谢?我妻子虽然和你是同事,但现在的身份是个病人。这么晚,还劳驾你在看护,我过意不去的。我.....白雁,你怎么了?”

康剑低头看白雁,她刚刚扯了下他的衣角。

“我......跟你走。”

冷锋与康剑两个人的音量在清晨的走廊里,中气十足,**洋溢,已经引得各个房间的病人家属们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值班护士们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这个情形再持续下去,她一旦离婚,那么有些捕风捉影的人一定会与这件事联系上。她不能坏了冷医生的名声。

只是无奈地跟你走,而不是回家。

“你今天还需要吃药、挂水。”冷锋脸凝重得像罩上了一层寒霜。

“我下午再过来,帮我向明天说一声,我再给他打电话吧!”白雁留恋地四下张望,明天跑哪去了?

“他去洗手间了。”冷锋叹了口气,心里面烦闷,又想抽烟了。

明天是谁?康剑心里面的警戒线越拉越高。

白雁哦了一声,无奈地点点头,任由康剑抱着往外走。其实,她想下来自己走,可是没有鞋。

这样,落在别人眼里,两人好像很恩爱。

白雁讥讽地一笑。

两人迎面与接早班的护士和医生相遇,柳晶也在其中。白雁碰撞到她的目光,一刹那,白雁就闪开了。

柳晶追着白雁的身影,一直到康剑打开车门,心都戚戚的。

“小雁呢?”商明天看着空****的床铺,呆了。

“被他那个老公带回家去了。”冷锋突地把手中的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地踩熄,“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官二代怕白雁说出来,急切地想堵她的嘴,不管她的病,硬把她抱走。”

“那你怎么不拦住?”商明天急道。

冷锋挑了下眉,“你的邻家妹妹自己要跟他走,我有什么办法!明天,我实话告诉你,你邻家妹妹嫁了个人渣。那个男人娶白雁时,脚踩两只船,婚后,也一直让白雁痛苦着。白雁租了房,正在与他办离婚手续。”

商明天跌坐在**,摸着还带有白雁体温的床单,重重地闭上眼,“给我......根烟!”

康剑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陪白雁,他楼上楼下的跑了几趟,先是放了一浴缸的水,让白雁洗了个澡,然后又泡了柚子蜂蜜茶、煮了点稀饭。

李心霞与吴嫂对看一眼,难得没有对康剑的行为发表评价。她们也怕白雁出了什么事,那就闹大了。但李心霞认真地想过,到了这一步,白雁已不能留,她同意两人离婚。

挂过水后,白雁身上的热度,已经差不多退了,就是全身没力气。一个人不管怎么坚强,千万不能生病。人在疾病面前,缈小如蝼蚁,想逞能都逞不了。

白雁洗了澡,换了衣服,小脸红得象颗蕃茄,气喘得都接不上来,她扶着家具,勉强走到床边,一下子就倒在了**。

康剑用毛巾替她擦着头发,她摇头,让他下去休息一会。

“我看着你在我面前,才心安。”康剑拉过薄被,替她盖上。

“你在我面前,我很心烦。”白雁秀气的眉头拧成了个结,侧过身,倦累得说不动话,她摆摆手,合上了眼。

康剑把窗帘拉上,就这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时不时摸下白雁的额头,看看有没有热度。

白雁迷迷糊糊刚合上眼,就听到下边的门铃按得震天响。

“你找谁?”吴嫂拉开门,看着外面提着个纸袋和一个保温瓶的女子。

“我是白雁的朋友。”

“她睡了。”吴嫂堵在门口,脸拉着,不想让人见到。

“睡了,我就叫醒她。”女子眼瞪得溜圆。

“不行,你有事以后给她打电话,这里是康剑的家。”

女子咂咂嘴,斜睨着吴嫂,“是康剑的家呀,我还以为是个监呢!就是个监,按照法律,也是允许探视的吧!”

女子一用力,把吴嫂往旁边一推,看到李心霞冷着脸摇着轮椅过来,怔了怔,抬脚就往楼上走去。

“喂,你没换鞋。”吴嫂跺着脚大叫。

女子理都没理,大步流星。

康剑从卧室里走出来,“柳护士?”

“是我。”来人正是柳晶,“我要见白雁。”神情凛然,不容拒绝。

“她刚刚睡下。”

“我醒了。”白雁哑着嗓子在里面喊道,鼻音浓浓,听着柳晶一阵一阵的心酸。

康剑皱皱眉,替柳晶推开门,没有跟进去,返身下了楼。

柳晶看着白雁,白雁看着柳晶,两人都在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是不是冷锋说过的契机呢?白雁不由地感激起这场突如其来的炎症。

“雁,其实你过得也不很好,是不是?”柳晶哽咽着打了白雁一下,然后抱着白雁,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不仅不好,还没你坚强,你看,都没用地病倒了。不过,你肯理我,我情愿没用。”白雁也是泪不能止。

“你真是个大白痴,我哪是不理你,我是没脸理你。朋友这么多年,我怎么能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呢!我也不坚强,我现在还会经常偷偷地跑去学校看他们,他们手牵手的,有说有笑,我一个人在暗地里流泪......”

“不哭,为那种人不值得哭。”白雁心疼地替柳晶拭泪,“他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呢,咱们到时候看他们哭。以后,找一个比他好十倍、百倍的男人,生一个像花朵般的漂亮孩子,然后带着孩子去看他,让孩子叫他叔叔,呕死他。”

“那个男人在哪呢,街上去买吗?”柳晶很没骨气在叹息,只怕过了李泽昊这个店,就遇不到赛过李泽昊的村了。十四年的相处,他在她的眼中,早已是最最好的了。

“不要买,到你未来婆婆家门前面的路上等去。”白雁挪揄地眨了下眼。

柳晶破涕而笑,把带来的保温瓶和纸袋打开,“这是芹菜鲫鱼汤,对治肺炎最好了,这是香梨,润嗓的,都是我花钱买的,你一定要吃光光。”

白雁含泪点头,“我肯定连鱼刺都咽下去。”

“那个就免了。雁,早晨在医院里看到你,不知怎么,心里面疼得像被谁揪着。我要是不过来看看你,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哦,冷医生还让我问下,你什么时候去医院吊液?”

“我现在没力气,我要睡一会,下午四点左右过去。”

“那好,你现在睡吧!我四点时到门诊等你。我有许多话等你好了后要和你说。”

“我也有。”白雁向她挤挤眼。

柳晶下楼,李心霞与吴嫂气恼地瞪着她,她高昂着下巴,神定气闲地走向大门。

康剑替她打开门,送她到楼下。

柳晶说了再见,康剑却还一步一徐地跟着。两人不觉都走到了小区门口,柳晶被这种盛情弄得心里毛毛的。她回过头,尽量文绉绉地说道:“康领导,你请留步。”

康剑抬起头,恳切地看着柳晶:“柳护士,我想有点事拜托下你。”

柳晶停住脚步擦汗,用膝盖想也知道康剑要说什么,她冷冷一笑,伪装的一点礼貌被正午时的阳光蒸发得一干二净。

“康领导,你不开口,我也就假装忘了你曾和伊桐桐有一腿。雁是好孩子,她是无辜的,她根本不知情你追她时,你是脚踩两只船。我还傻傻的把一团火全撒到她身上。她那时候心里面的难过一定不比我少。虽然伊桐桐是个成年人,你们也分手了,和你没多大关系。可是她就是冲着白雁才来抢我的......那个陈世美,她想要羞辱雁。那两个烂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柳晶甩了下头,奚落道,“不想和你说这些,因为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把雁追到手,可是却没洗心革面,好好珍惜她,惹她伤心、生病。现在你是不是要让我帮你在雁面前说你好话,让她对你不计前嫌?”

康剑心里面叹了一下,真是虎落平川遇犬欺,他现在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不能为自己解释的。人果真是不能犯错的,用简单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说: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这句话目前一点一点在他身上证实了。

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头,“我对雁做的错事,不去奢望原谅,只想能有机会弥补。柳护士,我是想请你下午的时候,能不能来我家替白雁输下液。她身子虚,我不想让她跑来跑去,你看她说句话,都会喘。”

柳晶愣了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康领导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是为了雁,她到不好拒绝。

“我会请假过来的,可是不是为你,是为雁。”柳晶不甘心地对天翻了个大白眼。

“谢谢!”康剑微微一笑,“白雁的处方可能在冷医生那里。对了,冷医生是哪个科的?”

“哦,西伯利亚寒流呀,泌尿外科。”柳晶没多想,顺嘴就说出来了。

康剑心里面咯了下,怪不得清晨时那个男人死活不肯说出科室的名称。泌尿外科,那不是男性专科吗?康剑嚼着这四个字,越发感到问题严峻。

“下午四点,我请简秘书开车去医院接你,那就麻烦你了。”康剑脸上没露丝毫,说道。

“别兴师动众,我自己坐车过来。”

“让你跑一趟就很过意不去了,没关系的。到医院的班车来了。”康剑抬眼,看到路边的站台缓缓停下一辆班车。

柳晶扭头忙跑过去,上了车坐下来,看到康剑还站在小区门口,她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声:要是李泽昊对她也能有康领导对白雁的这份关心,该有多好呀!

柳晶的眼睛里不自觉蒙了层水雾,生怕康剑看到,把脸别了过去。

康剑等车走了,才转过身。

他在楼下给简单打了个电话,先说了下午让简单去医院接柳晶的事,又问了问记者们采访的情形,挂电话前,他要简单去市委办后勤处给自己申请一辆宽敞的面包车,下午要去省城。

白雁睡熟了。

康剑轻手轻脚走进屋,把柳晶送的东西从床头柜上挪开,慢慢坐下,仔细看她睡容恬静的脸。此刻,康剑似乎前所未有这样的不舍感觉,长这么大,第一次,就这样看着一个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上白雁的脸,轻触的瞬间才发现小脸有点凉,他忙关了空调,替她把盖得严实的薄被往下拉了点,免得一会房间内的温度上来,她会热得睡不踏实。

他又看了一会,确定她睡得很沉很香,才起身出了房间,门缓缓地拉实了。

“你怎么舍得下来的?”李心霞坐在餐桌边,不满地瞪了下康剑,“不就是个支气管肺炎吗,挂过水,吃过药,就好了。你看你紧张得像是天都要塌了。”

吴嫂在摆放碗筷。这一宿半天的闹腾,她没心情做饭,中午就简单做了个面疙瘩对付。

康剑拉把椅子,坐到李心霞对面,神情无比严肃,“妈,我刚刚要了车,一会你让吴嫂把收李拾下,吃过午饭后,我找人送你们回省城。”

李心霞和吴嫂愕然地抬起头。

“家里面现在有点乱,我工作上的事也多,我没有办法分心照顾你们。等我把一切整理好了,以后再接你们过来。”

以后,那是猴年马月?

李心霞眨眨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哆嗦个不停,“剑剑,你真的为了那个女人,不要妈了?”

康剑摇头,“我们是母子,怎么会有要与不要这样的事。白雁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才二十四岁,一定承受不了,我想好好陪陪她。”

李心霞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试着去理解康剑的话,“剑剑,你是不是担心那个女人会寻短见?她不会的,她妈妈那样的一个交际花,就差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着,她妈妈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你适当给她点恩惠,把她打发了,我以后也不指望她能让我解恨了。我前想后想,这滨江你也不要呆,我找你舅舅们,让他们想办法,把你调到北京去。你天生是颗宝石,在哪都会发光。以后,咱们就在北京生活,你爸爸,爱在哪在哪,随他去!”

“妈,”康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我已经三十岁了,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你不要在我面前那样说白雁,她是我妻子,你可以不喜欢她,但请你看在我的份上,给她一点尊重。”

李心霞嘴张着,半天都没合拢。

吴嫂想插话的,可看着康剑冷冰冰的面容,不敢出声了。

“尊重?一个像交际花的戏子生的丫头也配尊重?”李心霞讥诮地拧着眉。

康剑重重闭了闭眼,“妈妈,我们又高尚到哪里去?她是白慕梅的女儿,我不也是......康云林的儿子吗,男女间的事,有一个巴掌拍得响吗?”

“剑剑......”李心霞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康剑摆摆手,“妈妈,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主意已定。白慕梅是白慕梅,白雁是白雁。她本来过得好好的,是我硬把她扯进来,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伤害,我要对她负责。”

“你简直是吃错药了。娶了她这样的老婆,你头上迟早要戴顶绿帽子。”李心霞气得脸都脱了色。

康剑直直地看着李心霞,“妈妈,你看错白雁了。”他扭过头,“吴嫂,今天不能午睡了,麻烦你帮我妈妈收拾下行李。”他起身,从玄关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吴嫂,“决定有点匆忙,来不及给你和妈妈买点特产什么的,这个,你和妈妈以后逛街时用用。”

“心霞......”吴嫂惶恐地看向李心霞,不敢接那信封。

李心霞铁青着脸,“剑剑,你一定要这样把妈妈打发走吗?你是知道妈妈的性子的。”

康剑咬了咬唇,“妈妈,我是你儿子,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李心霞一怔,失落地流下两行泪,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踩上你爸爸的脚印......”她现在后悔了,当初怎么会头一热,答应剑剑这个计划呢!

有谁能把婚姻当作报复的奢码?莫非剑剑一开始就......李心霞不敢想下去了。

康剑苦笑,走过去,抱了抱李心霞,“你先回省城,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如果我现在离开滨江,就等于是涤飞的手下败将。你儿子不是那样的孬种。”

“我不是担心这个,”李心霞指指楼上,“是她......不配你......我不要,我不同意。”

康剑没有接话,其实那个配不上的人怕是他吧!

尽管李心霞一百个不愿,一千个不肯,但拗不过康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赢得了子女的父母。她哭,她骂,她威胁,一切都无济于事。康剑不是康云林,她不忍做出太绝情的事。

下午二点,面包车来了,吴嫂又像当初来的那样,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搬下去,最后是丽丽和李心霞。

李心霞坐在车上,手紧紧拉着康剑,心里面是又怨恨又无奈。

“剑剑,如果你让妈妈太失望,妈妈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李心霞心碎欲裂。

“明明就生了,怎么能当没生。妈妈,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康剑笑笑,叮嘱了司机几句,把车门拉上。

面包车慢慢驶出小区,拐上街道,消失在康剑的视线中。

家中又恢复成以前的寂静了,康剑站在客厅里,有好一刻不能适应。

他上楼,轻轻推开门,借着过道上的亮光,看到白雁坐在**,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角。

“醒啦!”他看着她,声音很温柔,“想吃点什么?”

“刚刚下面声音很大,谁来了?”白雁把手机摸过来看时间,快到三点了。

康剑两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妈妈和吴嫂回省城去了,现在家里又只有我们两个。只是下面有点乱,等你病好了,你再慢慢把一切归位。我......”

“你找个钟点工吧!”白雁皱眉头,“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我请了一天假,在家陪你。”

白雁摸摸额头,探身下床找鞋,“离我去医院还有一个小时,正好,你有时间,我们弯道去民政局把离婚证办了。”

康剑心里猛地抽痛一下,呼吸变得缓慢而又沉重,搁在白雁肩上的双手僵僵的,他仿佛听了自已的心脏在白雁平静无波的目光下裂成了一片一片。

半晌,康剑终于开口:“老婆,我已经请柳晶过来陪你,今天北京的记者坐晚班飞机回去,我要去打个照面,送下行。晚上,我们再说这件事,好不好?”

他没有说以后,也没有说等我有空,他说晚上,那么就是代表他是正式回应他们之间的关系了。白雁没有理由反驳,只得点点头,“我再挂点水,感觉就恢复得差不多。明天我就先搬出去。”

康剑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出去抽烟了。

白雁吁口气,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把身上汗湿的睡衣换下,想着和冷锋约好去医院的事,忙拿起手机就拨。

几乎是刚拨通,冷锋就接了。

“怎么样?”简短的问语,却掩饰不住颤栗。

“出了一身的大汗,睡了很久,感觉嗓子不那么火火地痒痒的,呼吸也轻快,好很多了。冷医生,我......”

“我知道,柳护士已经过去了,她帮你请了二周的病假,你好好休息,明天尽可能来医院一趟,做个肺部透视。”

“嗯。冷医生,明天呢?”

冷锋停滞了下,看了看身边焦躁不安的人,“他就在我旁边。”

“谢谢冷医生。”白雁没要冷锋把手机让明天接,而是挂了电话,另外改拨商明天的。

“小雁。”商明天一听到白雁的声音,悬着的心在半空中晃了晃。他和白雁之间不常联系,白雁向来报喜不报忧。他以为她真的过得很好,见了面,才知不是这一回事。

冷锋把玩着手机,耸了耸肩。

“嗯,嗯,我知道,我暂时不回云县。我可以住宾馆,也可以住冷锋那里。对,我给明星打电话了,可她的手机怎么停机了?”

白雁说了一串号码,“你是打的这个号吗?”

“不错,就是这个号。你知不知道她的住处在哪?”

白雁沉吟了一刻,“我明天挂完水,陪你一块去吧!”去之前,她要先去三千丝,让商明星做个准备。

“小雁,你还好吗?”

“好得不能再好。”白雁咯咯地笑着。

商明天无奈地收线,脑海中浮现出白雁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起,小酒窝闪闪。

“冷锋,我想见下小雁的老公。”商明天说。

冷锋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如果爱白雁,就好好地珍惜。如果不爱,就早点放手。”

冷锋失笑,“明天,你以为这里是军营吗,一是一,二是二。官场上的那群人渣比你想象中复杂太多了,真不知道,白雁当初为什么要嫁他?”

“小雁那样做,说明他一定有让小雁心动的地方。”

冷锋不敢苟同,“那是他太擅于戴面具,白雁看走眼了,根本不是什么心动。我奉劝你不要去,免得他对白雁疑神疑鬼,枉加罪名。毕竟你只是白雁的邻居哥哥。何况白雁已经准备离婚了。”

商明天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冷锋不知道,“离婚”这个词对于白雁来讲,并不是什么轻松的字眼,不是解脱,而是走投无路的撕裂。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白雁做出这么如此沉重的决断?就为那个前女友?

商明天轻轻摇头,说真的,他不相信。

白雁这边,门铃叮叮咚咚地响起。

康剑打开门,简单和柳晶一同从外面走进来。

柳晶低着头,像失了魂一般,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去。

康剑讶异地朝简单挑了下眉。

简单咧着嘴呵呵笑了两声,“在拐弯口,车开得快,差点和一辆红色的跑车吻上,其实一点事都没有,然后她就这幅鬼模样,一言不发,眼睛发直。”

“你开车就是太猛,这在街上,又不是在高速,安全第一,知道不知道?”

简单瞟了瞟楼上,扮了个鬼脸,“知道了,康助。我们现在就去华兴饭店吗?”

康剑拿起公文包,“走吧!”

柳晶把窗帘拉上,房间内刷地一下亮堂了许多。白雁这才看出柳晶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柳晶,怎么了?”她用没插针头的那只手拉了拉柳晶。

柳晶木木地坐下,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雁,我真的......真的要对他死心了。我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他坐在那个女人的车上,笑得嘴巴咧得老大,像个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也不觉着丢人。他读的书全成了稻草了吗,他到底是为那个女人的容貌打动了,还是被那个女人的钱打动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要说,这个“他”一定是李泽昊了。

白雁叹气,如果她告诉柳晶,伊桐桐现在开的车和住的房都是康剑送的,柳晶会不会感到更不能接受?

到了这时候,李泽昊那一点点的为人师表形像已彻底在白雁心中褪尽了。

“这里疼吗?”白雁拍着柳晶的心口。

“疼,疼得像有把刀在割。”柳晶噙泪回道。

“疼吧,一次性疼个够,然后就能长出新肉了。柳晶,你看,李泽昊又经不住美色所惑,又贪慕钱财,你该感到庆幸,在婚前,看穿了他的真面目,总比婚后,有了孩子时,才发现好吧!”

柳晶眨眨眼,“你说得好像有一点道理。可是,我爱了他十四年。”

“与结婚十四年后分手比呢?”白雁冷静地提醒。

柳晶不禁打了个冷颤,“雁,你讲得很怕人。”

“柳晶,那你就与我比吧!你现在叫失恋女人,而我叫离婚女人,哪一种比较惨?”白雁笑了。

“雁......”柳晶轻抽一口冷气,“你真的要离婚?”

白雁仰躺在**,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地滴落,“不是我要,而是必须。”

柳晶震得眼泪挂在眼睫上,好半天,才滑下脸腮。

输好液,柳晶等白雁洗了个澡,把换洗的衣服洗了晾出去,给白雁做了点吃的。走的时候,她带走了一只大大的行李箱。白雁把租的公寓钥匙交给了她。

窗外,天慢慢地黑了。

白雁没有开灯,任黑暗一点点地漫进室内,把自己裹着。她不感到特别的悲伤,也没有割舍不了的留恋。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病,仿佛把心底里的枝枝蔓蔓全带走了。

听不到吴嫂的大嗓门、李心霞摇椅的滚动声、丽丽的叫声,这屋子静得令人心悸。她的呼吸是唯一的声响。

白雁从小到大,很习惯一个人。但今夜,她感到孤单如清冷的海洋,漫过她的头顶。是因为明天和她在同一座城里,而她却看不到他吗?

回想从前在文化大院的日子,真的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是他的小雁,不是某某人的妻子,他是她的明天,不是某某人的未婚夫,纯纯的、傻傻的喜欢着对方。

一个默契的眼神,都可以幸福地回味半天,都可以挡住所有的孤单和清苦。

白雁爬起身,从包包的夹袋里摸出纸玫瑰。泪水一点点浮上来,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保鲜膜上,渐渐迷糊了双眼,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咳,咳......”白雁睡到半夜,被一阵烟味呛醒,不禁咳出声来。睁开眼一看,窗前站着个黑影。

听到她的咳声,黑影慌忙打开窗,把手中一明一暗的烟头扔了进去,让夜风进来,吹散一屋的烟味。

“几点了?”白雁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

“二点。”康剑在沙发上坐下,手托着下巴,看着白雁。

她吸口气,略微偏一偏脑袋,“你怎么还不去睡?”

康剑没有吱声。黑暗里,他换了个姿势,从袋子里摸出烟盒,怔了怔,又塞了回去。

“白雁,我妈妈她其实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康剑咬了下唇,突然近似低语地说道。

白雁拧下眉,哦了一声。

“我外婆四十五岁时生的她,她上面已经有了四个哥哥。对于这个迟来的女儿,你想象得出她是在什么样的氛围中长大的,而且外公又是拿着国务院津贴的专家,舅舅们都是在北京各个部门任着要职。这样子的宠溺,养成了我妈妈任性、骄蛮的性格。可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外婆说她变得懂事、乖巧、体贴,会替人着想了。这一切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康云林。”

白雁没想到这大半夜的,康领导会有心情讲家事,愣了愣,她没有出言打断他。反正也没睡意,就听着吧!

“父亲家境一般,南方人。母亲怕自己的家世吓退他,一直到两个人毕业时,爱得很深了,她才和他说了实话,同时,坚定地告诉他,她不会给他压力,他去哪,她便跟着去哪。我父亲一直不习惯北方的气候,也吃不来北方的饮食。他要回南方。我外公找了熟人,暗地里替我父亲找了份在省政府的工作,我母亲被安排在省工会。一毕了业,我父母就结婚了,隔了年,就生下我。我外公怕影响他们的工作,便把我接到北京去。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很疼母亲,总是提醒她加衣服、穿袜子,上个街,都记得要带点她爱吃的密饯回来。我是六岁到他们身边的,因为要上学了,我父亲希望能亲自教育我。可我一回来,父亲却被调去云县任副县长,也就是为后面的提拨镀金吧!”

“刚开始,父亲是每一个月回来三四天,如果工作太忙,便是母亲带着我过去住个几天。秋天,我开学了,妈妈不方便跑云县。而父亲突然也变得很忙碌,两三个月都不回来。有时到省城开会,仅仅到家里打个照面,就匆匆走了。可是他变得越来越讲究仪表,穿的衣服比以前讲究、潮流。母亲有个朋友在省城的大商场做经理,她告诉母亲,父亲有一次,一下子买了好几件高档的女装,问母亲开不开心?母亲当晚要了辆车,突然决定去了云县。三天后,她和父亲一同回来的。整个人瘦得形削骨立,她抱着我拼命地哭,父亲在外面客厅里抽烟。”

“心霞,我思来想去,不想再拖下去了。你也不过刚三十出头,还能找到比我好的男人。我们离婚吧!晚上睡在**,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像个疯子,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接着,她又哭着对父亲说,她能把在云县看到的事全忘掉,只要他不再见白慕梅。这个名字,那是第一次在他们嘴里出现。后来,这个名字就如同是个魔障,一再地被提起。每提起一次,家里就会像被洗劫了一般。父亲没有同意母亲的建议,他又去了云县。”

“母亲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追去,父亲回来了,正式向母亲提出离婚,还向省政府提出把一切关系放到云县去。当天晚上,父亲搬出了家,住到省政府招待所里。母亲傻愣愣地在我**坐到半夜,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做了个梦,从梦里惊醒,睁开眼,茫茫然地走向窗边。”

康剑说到这,沉默了几秒钟。

“那时是刚进冬天,连着下了几天的冻雨,温度降了许多。我赤着脚,冷得直哆嗦,隔着窗户看到我母亲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突然,她推开玻璃窗。我眼一眨,看到她像是片落叶似的晃晃悠悠往下飞去,然后我听到“砰”地一声。我们家住在六楼。”

康剑又停了下来,歪倒在沙发上,感觉又累又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惊恐、呆愕,无力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寒冷。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一层潮湿。

卧室内一片死寂。

“你......抽支烟吧!”白雁的声音像一尾鱼穿过黑暗的湖泊游到了他的耳边。

“好!”他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握烟的手指发抖。郁积在心中的块垒也化作缭绕的青烟,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一缕一缕地吐了出来。心说:香烟真是一种好东西呢,若是没有了烟,简直没办法撑持着往下活。

一支烟,狠吸了几口,便到了烟尾,他把烟头掐灭,丢进垃圾篓里。

“要不要喝点水?”他问白雁。

白雁摇摇头,想到没有开灯,他看不见,便出了声,“不要。”

康剑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我光着脚跑到楼下,我母亲整个人淹在血泊中,邻居阿姨打了120。医生说她真是幸运,下坠的时候,遇到楼下晒衣杆的拦阻,影响了速度,她没有死,但高位瘫痪了。父亲从宾馆赶了回来。我没看到他那个样子,抖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走路都要人扶。母亲紧闭着嘴唇,不肯看他。他对母亲发誓说,他要从云县调回来,他不会再见白慕梅,以后要和母亲好好地过。母亲一言不发,抗拒一切治疗,她一心一意还是想死。我求她不要,告诉她,以后会孝敬她、爱她。母亲看着我,哭了。”

“出院后,父亲从宾馆搬回家中。他抢着做家事,体贴地侍候母亲。外公找人,他顺利地从云县调回省政府,还升了一级。所有的手续都是秘书去办的。总算一家人又在一起,可是,以前那种温馨的气氛再也没有。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对父亲动不动就是恶语嘲讽,一生气起来就是摔碗摔盆,父亲对她唯唯喏喏,一碰到有出差的机会,就好像大赦一般。慢慢的,他再次找各种理由不回家。只要他不回家,我母亲便像丢了魂似的,四处打电话,让我随秘书四处去找人。找到人后,门一关上,家中就是硝烟弥漫。就在这时,外婆从东北老家把吴嫂接来了。”

康剑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他摸了下鼻子。

“吴嫂在我们家不只是来照顾母亲的。外婆用心良苦,她找母亲谈了话。母亲瘫痪之后,白雁......你们从医的,都知道,她大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再也不能过......夫妻生活。外婆担心父亲再出去花心,想替母家守住这个家。吴嫂那时还年轻,丈夫死得早,有一个孩子由公婆带着。外婆答应他们家,替他们抚养孩子。吴嫂就......等于是外婆替父亲纳的一个没有名份的妾。母亲在外婆的劝导下,慢慢接受了事实。吴嫂到的那天,她让秘书准备了一桌酒席,替吴嫂准备了房间。晚上,父亲进了吴嫂的房间,母亲在轮椅上坐了一夜。”

“吴嫂挺勤快,她来了后,让我们家重新焕发了生气。她对这个家是真心地喜欢,对母亲、对我都非常好,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她毕竟没读过多少书,和父亲没有共同语言。几个月之后,父亲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日子。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总记得回家,在人前,他和母亲总是扮演着一对恩爱的夫妻,尽管晚上他们吵得天翻地覆。一吵,母亲就会旧事重提,白慕梅就如同是个狰狞的魔鬼,在黑暗里对着他们狞笑着。”

“父亲官运亨通,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在我工作的那一年,他便做到了省政法委书记。”

“我是在北京人大读的大学、硕士,可能因为我的家庭背景,我的身边不乏倒追我的女生,其实在高中时,也有许多。那时,我是个不婚主义者,甚至也可以说是恋爱绝缘体。看着父母由一对深爱的恋人变成恨之入骨的仇敌,我对感情不怀有任何想象。我只想出众点,能让我母亲以我为豪。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可以选择,唯独父母不能。”

“我一开始是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有次我去父亲的办公室有事,他不在,办公桌的抽屉恰好开着,我坐下来,无意中看到抽屉里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姑娘,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我很诧异。父亲进来了,看到我手上的照片,一愣,说道,你在省城的同学有没有没谈朋友的,有的话,介绍给这个小姑娘。我说这谁呀,他说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姑娘,叫白雁。”

白雁轻轻地“啊”了一声,不知觉坐直了身子。

“那时,我并没有把你与白慕梅联系起来,但我觉得很奇怪,父亲并不是一个肯多事的人。事后,我悄悄把父亲的秘书叫出去喝酒,从他口中得知。去年,父亲去观看一场越剧表演,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叫白慕梅。白雁就是白慕梅的女儿,父亲在听说这事之后,当时有半天都不能说话。白慕梅在省城演出的几日,他们接着又见了几面,父亲让秘书为白慕梅的女儿买了许多礼物。我猜想,他当时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他的女儿,忙不迭地要表现父爱。后来,发现不是,他便为了讨好白慕梅,想为她介绍对象。这件事在我心中成了个结。我觉着她们母女真的像挥之不去的苍蝇,无孔不入地在我们家的上空飞来飞去。”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但是心里面就像被人戳了个洞,我渴望能有什么来填满它。我遇到了伊桐桐。那是我第一次恋爱,但一开始,我便告诉她,我不会结婚,她说无所谓,她也不想被家庭和孩子束缚。但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男友从深圳来了,提着桶汽油站在宣传部的大门前。我父亲把所有的事压下,我们分手,我被调到滨江。”

“在滨江的第三年,伊桐桐来到滨江一中教书,我是去学校参观才知道的,我们又在一起,但是我对她的心和以前完全不同。”康剑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下,“再后来,甲型流感注射疫苗,很平常的一天,我是抽了一刻钟去临时诊室的,我刚进去,便听到有人大喊白雁,我觉得这名字好耳熟,一抬头,曾在父亲抽屉里的照片上的小姑娘活灵活现地站在了我面前,我的头当时就嗡了一下,她温柔地安慰着同事,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她。脑袋里空空的,我条件反射地让简单把我们两个的申请表抽到了她那一组,让简单要下她的电话号码。当时,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是想这是上天的注定,让她和我相遇。我们家二十四年的辛酸和涩苦、失和,都是和她们家有关,她怎么可以笑得那样快乐呢?”

“简单碰了一鼻子灰,送出去的手机号也没人拨过来。正好,小吴秘书感冒,我让简单再次出击,顺利地请到她一块吃饭。可是,我发现她并不好接近。她对我不冷不热,更是想方设法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我迫不及待地说要追她做女朋友,她一口就否决了我。甚至她不惜要我去云县调查她的家世。我很讶然,她和白慕梅竟然是那么的不同,她很会自我保护,也很清楚什么是适合自己的。我想不能对你等闲视之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俩势必成为两条平行线,我再也接近不了她,不能再让她尝到这些年我所受过的痛。我没有多想,一下就决定了,我要和她结婚。这个想法一有,我没有再动摇过。我向伊桐桐提出分手,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她很痛苦,寻死觅活。我想起了母亲,担心伊桐桐再做出傻事,而且我也想证明我只是报复白雁才和她结婚,我的心里应该装着另一个女人。在结婚前一夜,我......是的,我是和伊桐桐上床了,那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

“结婚那夜,我是故意给她一个下马威,要让她知道,我并不在意她。我一个人把车开到郊外,在车里抽了一夜的烟。其实,我也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去抱她,抱了她,就会沉陷,变成一个为美色所诱的蠢男人,我要苦着、疼着,保持清醒,一步步地往下走。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为此,我又答应伊桐桐见面了。但是和伊桐桐坐在一起,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她的身影。和伊桐桐多坐一刻,我就像受煎熬似的。我总是掏出手机看她有没有给我发短信,有没有给我打电话。她没有,我很失落。我开会的时候会想起她,工作的时候、出差在外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伊桐桐再也帮不了我,我彻底和她分手,偏偏那天,被她撞到了。那晚,我抱着枕头站在卧室门口,她把我拒之门外。当时,很难堪,可是又很开心,一个人傻笑了半夜,她原来也是在意我的,也会吃醋。但到了下半夜,我又呆住了,这是什么状况,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所做的一切在违背我的初衷。我......慌乱地把母亲从北京接了过来,就是想证明我对她还是无所谓。”

“可是看着她被母亲和吴嫂羞辱、无视,我后悔了,我见不得她被别人那样对待。母亲不知萌发了个什么念头,要和白慕梅见个面。在饭桌上,我看到母亲的可怜,父亲的龌龊、白慕梅的无耻,我心中像一头嘶血的野兽蠢蠢欲动,我再也压抑不住,我把所有的恨全撒向了她,我无情地当着白慕梅的面羞辱了她。之后,我无颜见她。她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在听到离婚这个词时,我痛不欲身,像身上的某个部位,被人割去了。剧痛中,我才明白,我......爱她。这份爱太俏皮,一直躲着,我根本都不清楚,也许我清楚,可是我却不敢面对。这样的爱,给我力量,我对婚姻不再恐惧,我渴望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看她笑得皮皮的,拿我调侃,对我撒娇......”

康剑的声音有一丝哽咽,他站起身,向床走去,然后缓缓蹲下来,握住白雁的手,“老婆,我做了许多混账的事,我又笨拙,又无耻,你......能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如果你没有爱上我,你会怎么做?”白雁的声音很平静,很低哑。

“如果没有爱上你,我们就是两条平行线。老婆,你不知道吗,恨你只是为卑微的我、无助的我找得一个接近你的借口。我爱上你已经很久很久了。”康剑把白雁的手移到唇边,轻吻着。

白雁从康剑的手掌心中抽回了手,反过来,在凉被上蹭了蹭。

康剑僵在那里。他是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才鼓起勇气把隐藏在心底深处的一切坦诚在白雁的面前。可是白雁的反应让他恐慌。

她不激动,一点都不激动,虽然有点意外,虽然有点吃惊,但是基本上可以用平静两个字来形容。

这就好比他当年练习跑步,站在大堤上往水库里扔石头,咚的一声,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波纹,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一切都恢复于平静。

又好比现实生活中送给女人一条非常贵重的钻石手链,你希望她能发出惊叹的声音,欢喜地扑进你的怀中,可是对方不过报以微微一笑。

你觉得自已一诺千金,已把最珍贵的东西付了出去,已经没有一丝隐藏,对方却并不当一回事。

康剑越想越觉得沮丧,越想越觉得无望,心都沉到谷底了。

“康领导,”白雁觉得自已不宜太沉默,应该为这长长的讲述评点一下,“和你一样,我也觉得父母是无法选择的。我妈妈所做的一切,作为她的女儿,我不能说长道短,我只能把一切都咽在肚子里。你说你爱上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心里面好受点。从恋爱到结婚到现在,至少说明你对我不是纯报复,也有这么一点感情存在。我很感谢领导为我着想,但是我不想当真。记得我让你去云县调查我的身世后的一天,你在一个早晨,第一次来我租住的房子,你说:没什么好去在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做我女朋友的人是你,又不是别人。你别说什么影响我的前程,我已经够讨厌被别人戴上‘官二代’的帽子了,我的前程要靠自己去努力,别人挡也挡不住,帮也帮不了。可能就是因为你这几句话,我心动了,于是,接受了你。其实你那时是说的谎话。结婚那天,你把婚戒落在伊桐桐那里。我忍着心痛,谎称是你掉在化妆间里,你对我说以后再也不会掉了。领导,你一边对我讲这些,一边背着我做那些。难道我要随身带个测谎仪,随时检测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不嫌累,我还嫌累。”

“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康剑叹气,这话一说,连自己也感觉到没有一点可信度。

“领导,没有以后了。不谈我们有没有感情,我妈妈与你父亲的事放在那儿,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不想用我的存在刺激你妈妈。只要不是我,只要你真心喜欢上,你妈妈爱你,她会欣然接受的。”

“只有你,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了。”康剑很无力地重复。

白雁淡淡一笑,“世事难料,人的潜力无限。领导,谢谢你爱我,但我不能接受。早点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康剑看着白雁,一动不动。她与他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他只要一抬手,便可以把她拥在怀中。可是,他却感到她遥不可及。

白雁慢慢地躺平,身子侧过去,背对着他。

“老婆,人犯了罪,可以用法律制裁。我做了许多恶劣的事,你想怎么惩罚都行......”他张不了口,说但是可不可以别离婚。

康剑没学过心理学,可他清楚他的心理和别人是不同的。他对婚姻感到恐惧,对别人不敢信任,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唯恐受一点伤害。这样的心理,没有药可以医治。只能依赖另一个人能让它改变。

以前,他不相信这个人是真的存在了。

可是白雁出现后,他这样的心理情不自禁发生了变化。

他有了勇气,有了梦想。他相信爱情,信任婚姻,渴望能和白雁一起生一个像白雁一样的女儿。

他的脑海里时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抱着女儿,白雁提着食篮,一同去公园野餐。女儿在草坪上嬉戏,他拿着相机跟在后面追拍,白雁把食篮里的食物一一放在格子餐布上,不时扭过头微笑地看着他和女儿。他察觉到她的注视,冷不防把镜头对准她,她吓了一跳,他大笑着跑过去,啄吻着她娇艳的柔唇......天空是那么的蓝,云朵是那样的白,空气中飘**着花的香气,女儿的笑声在耳边,白雁的唇是那么的美......

这应该就是叫幸福吧?

画面还没完全展开,白雁的一句话把他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是吗?”白雁掉过头,“什么惩罚都可以?你原先留党查看,表现不理想。现在我代表党和人民,宣布对你开除党籍,永不录用。”

“老婆,可是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领导,那是你的事,不需要向我汇报。晚安。”其实已经是早安了,白雁瞟到窗外已经隐隐约约泛出一丝白光了。

康剑替她把窗户关上,窗帘拉上,落寞地走出房间。下楼梯时,突然感到眼前金星直冒,要不是本能地抓紧扶栏,差点一头栽下去。

康剑惊出了一身的汗。

站在洗手间里,看到自己落泊、潦倒的面容,想起已经有两个晚上没睡了,偏偏今早还有个会,他得发言,想着白雁今天要去医院复检,看来只能拜托简单了。

康剑闭了闭眼,真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做了个梦,眼一睁,其实什么都没发生,那该有多好!

简单早晨过来接康剑,看到他满眼血丝,吓了一跳,没敢问。那晚白雁失踪八个小时,第二天康母又匆匆送回省城,他就猜测康剑与白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唉,清官难断家务事,领导平时在台上高谈阔论的,回到家,就是一普通男人。

康剑在车上对简单说了白雁复检的事,简单点点头。

康剑在办公室喝下一大杯黑咖啡,稍微撑起点精神去了会场。坐在台上后,发现陆涤飞也在座。陆涤飞对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康剑淡淡点了下头。

会议开始前,康剑正在看发言报告,突然接到简单的电话。

“康助,我刚到你家楼下,看到白护士和柳护士、还有一个男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就是......那次送白护士回来的那个牌照。我还没打招呼,他们呼一下开走了。我跟在后面追,七拐八拐,我跟丢了。我立刻去医院,可是他们没有回医院。”

康剑握着手机,脸色青白。

大会主持人过来,拍了下他的肩,他看到丛仲山也到了,只得先挂上电话。

他在大会上讲完了话,离席给白雁打电话,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手机打通,可是没人接听。他感到有些心烦意乱,只好继续回去开会。会议还没有结束,他的报告是做完了,下面还有不少议程要继续,一些部委办局的领导要发言。作为市长助理,他必须还得在主席台上端坐着。

这时候,他顾不上什么影响,干脆就在主席台上不停地按手机号码。始终无人接听。

康剑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只得给简单打电话,让简单不要离开医院,一直在医院的放射科守着。

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他忙不迭地往外冲,陆涤飞一把拉住他,朝他一挑眉,“怎么了,瞧你火烧眉毛似的?”

“没什么。”康剑说道,“我有点事,先走。”

“康剑,这夏天就剩个尾巴了,找个时间,带上白雁,我也找个伴,我们几个再去江心岛游泳?”

“再说,再说吧!”康剑急匆匆地跑出会场。

陆涤飞在他身后耸了耸肩。他和公安部门的几个主要的头都玩得不错,听说了康剑老婆有天晚上玩失踪,找到时,人昏倒在医院前面。他听了后,觉得有趣,给白雁打了个电话,小丫头没接。

蹊跷了!

有些日子不联系,陆涤飞觉得自已真有点牵挂小丫头的,她在病中,他该打个电话问候下吧。

陆涤飞随即拿出手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拨了白雁的电话。

“陆书记,有事吗?”白雁的声音听着很吃力。

“没事,就是想你了。”陆涤飞玩味地弯起嘴角。

白雁像是松了口气,笑了笑,“多谢陆书记牵挂。我这边还有事,我们以后再聊。”

陆涤飞眨眨眼,“别,别,你不是生病了么,生病还干什么事?”

“雁,家搬好了,别出去吃饭,今晚就在家做,增点喜庆气。”电话那端突然冒出另一个女声。

陆涤飞耳朵竖起来了,没听说康剑搬家了呀?莫非是......

“我病早好了,陆书记,就这样哦,再见。”白雁不等陆涤飞回应,急急地挂了电话。

陆涤飞把玩着手机,蹙起眉头,再一想康剑刚刚惊慌失措的样,他闭了闭眼,好了,康剑的家庭伦理剧上演了,小丫头现在该和自已站一条线了。

陆涤飞笑得高深莫测,走出会场时,不自觉哼起了歌。

白雁今天真的有点忙。虽然柳晶和冷锋都过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