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拆穿誓言成谎言(下)
等到下山后,杜梓张罗着要请客,所以就在佛门圣地吃一顿斋饭,感受袅袅的檀香,更和久别的朋友重聚在一起,也算是人生一件幸事了。
“想吃什么大家随便点!”杜梓招呼着,“今天来顿全素宴。”
“对,酒、肉全免啊。”小艾说。
“这都已经两戒了吧,干脆在给我们添点,凑成八戒得了!”缈子的一席话让大家疲惫全消,也算是解困除乏的“良药”啊。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方雄……”春琪正欲介绍方雄。
“孔方雄,那个是金坤泰。”缈子打断了春琪的话,“这两位都太著名了,我表弟还是他们的粉丝呢。”
说着,春琪又指着奉熙给大家介绍说:“这位是奉熙,词作家。”
阿玢这下就全明白了,而不再是爬山时的“似乎”。顺着春琪手指的方向,是一位举止很文雅年纪也相当的人。在座的人,同样都青春,可有的就是明星,有的就是学生,还是一无所有的学生,而有的人,都已经被称作“家”了。
画家、歌唱家、表演艺术家……阿玢觉得凡是带“家”的,都是极其美好的称呼,可就是这看似美好但很难得到的“家”的称号,却让阿玢越陷越深,直到不能自拔。阿玢抬头看了一眼在座所有的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词语,原来形容的就是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阿玢忽然恐慌起来,恐怕等到一毕业,这桌子上的人就不再是同学,更不是朋友了,而是互不相识的路人甲、乙、丙。他们口中的“好朋友”、“同班同学”不过是那些和自己能力相当、地位相当、收入相当的人。
只要具备上述三个“相当”,即便一个是99年毕业,一个是09年毕业的,那都是同学,都是好朋友。如果不具备上述三个“相当”,就算真的一起在一个宿舍里住了四年,关系也不过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而不是所谓的同学,更不是好朋友。
10年的差距,又算得了什么?
学校强行地“捆绑”,将一些陌生人强行捆绑在一个屋檐下,最终又“捆”住了什么?
阿玢看着其他的人都有说有笑,露出他们洁白又阴森的牙齿。唯独自己好像被玻璃钟罩罩起来一样,把自己和他们在悄然间隔开,谁都不曾察觉。等到发现,却是唉声叹气的遗憾。他们的笑容再次印在阿玢脑子里,她觉得自己的演技,还不足以支持自己演出接下来的剧目。
春琪站起来,准备介绍自己的同学,可房间里忽然的一束光线,却分明刺痛了春琪的眼睛。此刻,她只想突然地沉默。
“他们是……?”方雄问。
“她们是我舍友,秦玢、金缈子、郝艾。”春琪一一介绍着,“这是……”春琪一时语塞。
“杜梓,我男朋友。”小艾及时替春琪解了围。
“你好。”杜梓先伸出了手,“听小艾说起过你。”
“哦,你好。”春琪能感觉到自己现在脸上僵硬的表情,她甚至不需要照镜子,就一定可以想象到自己僵住的笑容,是多么不自然。
春琪在心里悄悄将杜梓和之前的清宓做了对比,学识、长相、谈吐……可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就好像是拿狮子和土豆比,无论怎样都是不伦不类。
春琪不清楚小艾和清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想清楚,那毕竟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春琪作为旁人,当不便问,更不便干预。
只是,杜梓的出现让春琪确信了小艾的确是个“抱琵琶的人”,不管因为何种原因。总之,小艾总是习惯性的在男的面前“犹抱琵琶半遮面”。
“抱琵琶的人”,不知何时开始,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喜欢这样称呼小艾,或许她们在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小艾每每的行动,总是再一次坐实这个称呼。其实,当小艾也开始肯定这个称呼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轻松,至少可以处之泰然了。
小艾之前是很反感这个称呼的,因为她觉得一旦有称呼了,紧接着就会成为一份职业,而且还是法律所禁止的职业。
而小艾并不想违法。
所以,她和清宓之间的感情中,“情分”的确占了很大的比例。开始时,清宓总是会给小艾很多惊喜,精神上的、物质上的,而小艾想要的却很少。要说一定有什么是想要的,那就是小艾的未来,小艾和清宓的未来。可是自从他们一起去了798之后,小艾想要的越来越多,而清宓能给的越来越少。两个人开始背对背行走,以比平时快两倍的速度行走。后来,小艾也会感到后悔,哪怕当初有一个人是原地逗留,他们分道扬镳的速度也不至于会这样快。说不定,那样就会有挽回的机会了。
只是“如果当初……现在就不会……”的假设是绝不会发生在生活中的,甚至这种充满怅然的喃喃自语,换来的不过是别人更多的白眼。
餐桌上忽然陷入了暂时的沉静,这样的场景可真是“众目睽睽”啊,所有的人就和看不明飞行物似的,互相瞅着对方。
“春琪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缈子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僵局。
“《雪季·血祭》,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春琪回答的多少有些遮遮掩掩。
“《雪季·血祭》?那都什么时候的歌了,几年前了吧。”说着,小艾掐手算了起来。只是这一算,空气再一次被凝固了。
春琪不敢抬头看她们的眼睛,阿玢的、缈子的、小艾的,正如回国后春琪不敢正视奉熙的眼睛一样。到现在,春琪越发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隐瞒这件事,不仅是因为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更觉得这事儿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荒唐。
“怕同学远离自己?”其实是春琪自己主动选择了远离同学。
“怕阿玢知道后灰心?”可现在看来,春琪的成功对阿玢的打击似乎更大。
除此之外,春琪再没有任何可以说出口的理由了。
连春琪都早已忘却她当初心里卑鄙到不可告人的想法了。2年前,她之所以选择不说,是因为她认为在现如今的社会,信任是一件很脆弱的东西了。春琪成功后,反而开始惶恐,她不知道自己该信任谁。熟人有可能会背叛她,而陌生人却有可能给予她帮助。这才是真正的,但几乎快要被春琪遗忘的原因。
“对了,春琪,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小艾问到。
“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回来都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联系我们这些老同学?亏得还是舍友呢!”缈子嘟起嘴,表现出埋怨的样子。
“我从不想刻意去安排什么,不期而遇,才是最好的一种状态,咱们这不就不期而遇了吗?”
“不期而遇?世间无巧合,一切早已注定。”缈子也套用了《功夫熊猫》里的一句台词。然后,她回想起自己当初在巴尔的摩过马路时看见的人,的确是春琪不假。只是,当时春琪正蒸蒸日上,而缈子却自顾不暇。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不期而遇”,不过现在在春琪听来句句都是一种讽刺。
春琪回想自己在大一,身材未完全发育成熟,不涂脂抹粉,扎简单的马尾辫,对金钱也没有过分的追求,对精神层面的要求也安于现状。她把自己的状态和网络上常说的“清汤挂面女”做了仔细对比,得出结论:春琪确属于“清汤挂面女”类型。
所以,直到她在寒假和奉熙“不期而遇”,乃至后来工作上的合作,到后来的一起留学,都不能改变她对另一半的要求,“经济适用男”。虽然奉熙这个“金龟婿”就成天在春琪身边晃荡,可春琪丝毫没拿正眼瞅过几次。
其实,春琪不是不愿意正眼多看几眼,而偏偏喜好拿余光去观察奉熙的一举一动。只是春琪常常理性地提醒自己,这种人看了也白看,最终不过沦为政治或经济的牺牲品,娶某个官员的女儿当太太,如缈子那样的;或者是娶某个企业大亨的女儿做夫人。
春琪思来想去,自己既不是高官的女儿,也不是企业大亨的女儿,那奉熙这种所谓的“金龟婿”,顶多也只能停留在“蓝颜知己”的层面上,而不能有丝毫的逾越。这种比朋友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的关系,触摸不觉,却又时时刻刻如影随形。
春琪教奉熙大提琴时,这种关系体现的最为淋漓尽致。春琪给琴弦擦松香,奉熙安静地从背后抱着春琪,画面也就像定格了一般,再无半点过分的要求。或者是他们暑假旅游回来,彻夜难眠地追忆过去的那段时光,可却从来没有人说破。他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给这段明显没有结果的感情,尽量留下更多的美好回忆。
当奉熙的父亲通知他回国准备和未来的妻子订婚时,他们都是那样无可奈何,但又义无反顾。
该来的迟早还会来,早一天,晚一天罢了,但结局并不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回国后,春琪时常会被这样一个问题缠绕:中国真的进步了吗?
进步了。经济,国民总值较建国初期翻了好几番;军事,现在我国自行研制的很多武器都接近甚至赶超了世界的先进水平;体育,08年的奥运中国都成了金牌榜第一了;科技,不光神五、神六上天了,神七的翟志刚都在太空漫步了。
中国的确强大了,无可厚非。
可是,奉熙却连自己将来的妻子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被父亲呼喊着回国订婚。这似乎比封建社会还要悲惨,至少那时候还能隔着层纱帘端详一下自己将来的妻子的体貌特征,虽然是极其模糊的。
书上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没人能够干涉,包括父母,要还是不行,就得有当地的司法机关介入,这体现所谓的婚姻自主。可奉熙却愿意牺牲自己的权力,为的就是让父亲能够舒心,毕竟奉熙曾不负责任地提出,在年轻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奉父丝毫没有干预奉熙当写手,或是去国外留学。所以,现在也到了奉熙听父亲话的时候了。
而奉熙,也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春琪随手夹了些五台山当地的特产蘑菇放入口中,她开始佩服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而刚才的一番歪理邪说,明显是自相矛盾。
“吃菜,吃菜。”杜梓一副当家做主人的模样,热情又殷勤地招呼着大家。
春琪的思绪拐了个大弯,又回到了最初的“经济适用男”这支潜力股上。而像奉熙这种高档商品,却是仅供参观,禁止触摸。甚至在春琪没有遇到奉熙之前,他就已经被贴好了商标,没有给人丝毫下手的机会,就被服务员告知:商品已经卖出。春琪能留恋的,不过是他们在一起的,真实但又毫无意义的日子。
忽然,春琪理解小艾为什么会和清宓分手了。其实,小艾对清宓来说,不过就是一段插曲,因为清宓和奉熙根本就是同一类型的人。而春琪和小艾的遭遇其实也是一样的,她们从一开始就让自己掉下了深崖。只是,春琪更愿意做那个蹦极的人,她在思想上对自己也有着清楚的定位。最开始的自由落体,到逐渐橡皮绳被拉开、绷紧、阻止自己继续下落,然后又被再次弹起,再次落下,直到橡皮绳的弹性全部消失为止,春琪也不至于跌落到谷底。而小艾却从开始就将绑在自己脚踝上的橡皮绳剪断了,她所体验的只能是有限的自由落体运动,然后就是跌入湖中,扑腾、窒息,然后沉入湖底。
春琪抬头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小艾,神采奕奕,能说会道。春琪给她归结为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当然,这种说法未免太过恐怖了。
“别说,来五台山还真有一段奇缘啊。”春琪思绪神游物外后,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啦,小艾?左顾右盼的。”
“嗯?左顾是绿野阡陌,右盼是佛香袅袅。”
“呵,都快作上诗了!”春琪嘴上赞叹着,心里却在鄙夷小艾又开始寻找新的猎物。就像老虎在扑食时,总是后退一步,这并不表示放弃,而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同样,小艾环视四周也无非是为了找清自己前进的方向,而不是盲目行进,最后反得落入他人口中。“方雄还是坤泰呢?小艾肯定是这么想的!”春琪在心里悄悄地打量着,仿佛已经洞悉了小艾的心思。
“奉熙你是没戏了。”春琪在心里悄悄说了一句。
“你”,这显然有多种解释,理所当然地说,是让小艾别打奉熙的主意了。但潜台词也在告诉春琪自己,别再惦记奉熙了。
其实,春琪相信,只要自己要求奉熙留在自己的身边,奉熙可能会照做的,至少他会在回国的路上犹豫。但春琪什么都没有说,而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的高尚,只是觉得这种断层的婚姻,迟早会出问题。两人的家庭背景不一样,成长背景更是不相同,有的不过只是年轻时所谓的共同梦想。而梦想,在现实面前是那般一文不值,疮痍满目。
对于这段感情,或许春琪并不像轻易说放弃。毕竟他们曾经一起牵手去听歌剧,然后各自在座位上偷偷地傻笑,直到散场;毕竟他们曾经一起牵手去旅游,在那个充满浓浓青蟹味道的美国国歌的诞生地;毕竟他们曾经一起牵手去唐人街附近的贫民窟,将自己置身于周围斑斓的塑料袋中……
酒足饭饱之后是桌上的杯盘狼藉,透过还盛着半杯茶水的玻璃杯,奉熙连贯英俊的轮廓,已然成了断面,几根茶叶暧mei地游弋在水面上,下面是浑浊的春琪的泪水。
而里面的故事,将是一段永远拾不起的梦寐。
“左顾是绿野阡陌,右盼是佛香袅袅。前瞻是才子佳人,后仰是碧山环抱。”阿玢冷冷地扔下后两句话,正好凑成一首七言绝句。
临走前,阿玢自己杯中剩余的茶水喝完了,又往杯中倒了些可乐。然后独自盯着杯中的可乐观察了很久,一个个小气泡从最初的欢腾跳跃到逐渐恢复平静,甚至是死一般的平静。她想象着饮料里面的碳酸水、柠檬酸、白糖、咖啡因、香料……
“走了,阿玢,别再喝了!”小艾催促着。
阿玢拿起玻璃杯像那些梁山好汉大口喝酒一般,一饮而尽。随着自己的喉咙一起一伏,阿玢慢慢感觉着自己身体的骨骼开始变得骨质疏松,牙齿被腐蚀,自身免疫力降低,甚至妨碍神经系统的冲动传导,引发多动症。
此刻阿玢心中是苦闷的,原因不仅在于春琪成功了而她没有,她更是回想起那段时间春琪因为身陷抄袭而沮丧的神情。甚至,她明白当时春琪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陪她聊天,安慰她,和她一起散心,鼓励她去面试。她现在丝毫不觉得春琪当时是好心,而是因为她也需要另一个人的悲惨来对比自己并不算很悲惨的人生。
阿玢真想指着春琪的鼻子,大声骂几句话:“你他妈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比小艾还虚伪。”
如果说阿玢所想不假,那这种情分也只占很小的比例。
不否认春琪比小艾还虚伪,但在这件事儿上,春琪还真是做得坦荡,只是阿玢想象得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