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沁被带去了魔主宫的正殿,她垂头研究着自己被治好的手腕,觉得魔族也是有点好东西的,只是一滴药水就痊愈了。
大殿之中有许多魔修,正在饮宴,所谓的魔主坐在大殿的主位上,怀里搂着三四个娇美的侍妾,自带邪气的桃花眼隔着正在翩翩起舞的一众舞女望了过来。
燕沁微微眯起眼睛,气势汹汹地回看了过去。
“魔主,您看什么呢?快点喝酒呀~”旁边的侍妾娇滴滴地挽着他的胳膊,要喂给他酒喝。
然后她就发现自家魔主大人的手有点抖。
他接过那酒杯一饮而尽,然而拂开旁人站了起来。
原本喧闹嘈杂的大殿猛地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目光纷纷落在了魔主身上,便见他朝着大殿门口走了过去。
燕沁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身姿颀长的男子已经称不上是少年了,他身上的气势和威压让整座大殿的魔修都不敢说话,不管怎样都忽视不了他身上的血腥和杀伐的气息,她忽然觉得心口发闷。
她还是没有办法相信,当年那个吵不过她动不动就哭,一言不合就闹脾气,漫山遍野地捉蛐蛐的小孩,怎么就变成了一个魔修。
八年前,清华山。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动不动就倾盆大雨浇头而下。
因为玄鹤每天晚上都要来学习画符,所以燕沁没有关门,坐在屋檐下等着他过来。
那天玄鹤下来的很晚,燕沁正百无聊赖地揪着草叶子想自己的符咒,便见他淋着雨没打伞便过来了。
“你这是——感受大自然呢?”燕沁被他吓了一大跳,震惊地看着他,“怎么没打伞?”
玄鹤罕见地没有跟她吵嘴,咬着嘴唇没说话,但是眼角有点发红。
燕沁也没多问,将小孩领进了屋子里,扔给他一条厚毛巾让他擦头发,从衣橱中翻出了几件衣服,道:“这是我和你差不多时的衣服,赶紧去洗洗换上。”
玄鹤很听话地去洗了个澡,换上干燥的衣服,出来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滴答答的淌着水。
燕沁老妈子心发作,唠叨道:“怎么不擦头发?头发不擦干会头疼,我这里又不是没毛巾,赶紧去把头发擦擦——”
“燕沁。”玄鹤打断了她的话,小孩仰着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果你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你会怎么做?”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燕沁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你一个小屁孩能犯什么大错,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作了多少恶呢。”
“那如果是因为我——”玄鹤忽然住嘴,咬了咬牙,垂下头不说话了。
“做错了事情就要改正,去弥补就好了嘛,怨天尤人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燕沁叹了口气,蹲下来替他擦着头发,耐心道:“如果有人因为你的错误而受到了伤害,你去好好道歉以后哈好对人家就是了。”
“要是……来不及了呢?”玄鹤抬头,满脸都是泪地看着她,“如果已经晚了呢?我该怎么办?”
燕沁讶异地瞧着他,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玄鹤抿着嘴一副拒绝交流的倔强样,燕沁担心之余又有点生气,道:“你这样不说解决不了任何事情的。”
然而玄鹤只是红着眼睛看着她,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趴在她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歹养了两三年,燕沁虽然经常和他吵嘴,但是也知道熊孩子心地不坏,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教他画符和功法,乍一见他哭得这么凶,也有点手足无措。
“不是,到底怎么了你说啊,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大约是声音有些过于严厉,吓得玄鹤一下子止住了哭声。
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小孩哇地一声开始嚎哭。
燕沁:“……”
玄鹤的声音直直穿过厚重的雨幕,围着清华山环绕了一遭,立体声。
小孩估计是嚎地累了,到最后抽抽搭搭地趴在她肩膀上,哭唧唧道:“燕沁你是个好人。”
“嗯,我知道。”燕沁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人家的夸奖,“毕竟我人美心善。”
玄鹤破天荒地没有反驳,“那你喜欢我吗?”
“啊?”燕沁好笑地看着他,“如果你乖乖听话我就喜欢你。”
“你只喜欢好孩子对不对?”玄鹤问。
“嗯,当然啦,我只喜欢好孩子。”燕沁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以后要做个好孩子。”
“那坏孩子呢?”
“坏孩子我就把他赶出清华山。”燕沁恶劣地吓唬他,笑得十分狡诈,没有注意到小孩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天晚上玄鹤难得认真地学习,说什么是什么,让燕沁大受感动,以为这个清华山第一纨绔终于迷途知返金盆洗手了,然而结局却与她想象之中的大相径庭。
第二天陌上川有点发烧,她急急忙忙地抱着小徒弟去了鹤唳镇,在山下碰到了玄鹤。
玄鹤站在路边看着她和她抱着的陌上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燕沁当时满心都挂着自己的小徒弟,压根没心思关注玄鹤,随口敷衍道:“玄鹤别在这里玩了,快点上山去,等会就要下雨了。”
说完她就抱着陌上川匆匆走了过去。
“燕沁!”玄鹤在她身后叫了她一声。
燕沁听到了想要回头,怀里的陌上川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等她再转过头的时候玄鹤已经不见了。
而此时的她根本没想到,这会是玄鹤跟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等她抱着陌上川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玄鹤不见了。
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预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用他那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走了,不必找我。
“找”字还写错了,多写了一撇。
后来一群人找了半年,依旧是没能将人找到。
最后还是黄大山出面,让他们停了下来。
“那孩子终归是与清华宗无缘,强求无益,你们何必这般执迷不悟。”
燕沁和玄独岸又四处找了半年,依旧是没有结果,渐渐地便将这件事情搁下了。
燕沁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情让玄鹤没有办法接受,甚至接受不了自己待在清华宗,于是便独自离开了。
她常常想,若是下雨的那天晚上她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若是那天下山的时候带着玄鹤或者多对他说几句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对自己和清华山这般失望,是不是就会留下来?
她认识玄鹤的时候他还是个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后来在崇义秘境救下他又将他带回了清华山,却让他在清华山找不到归属感,让他连离开都这般决绝……
她对这个孩子始终是心怀愧疚的。
——
燕沁回忆间人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眉梢眼角皆是冷漠,“你今日这般甚是好看。”
虽说燕沁从昨日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时就猜到是玄鹤了,然后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去消化这个事实,但还是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邪肆风流的魔主与当年那个动不动就炸毛的玄鹤联系起来。
他拉住她的手,将人牵着走向主座,一众魔修大声地起哄,吵得燕沁脑壳子痛。
她在思考自己是该反手给玄鹤一巴掌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又想起现在这孩子的修为高深莫测,动起手来自己讨不了便宜,顿时有些郁闷。
燕沁一时摸不准玄鹤的意思,她不知道他是恨自己还是在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连逼着她穿这件衣服都看起来像是个恶作剧。
玄鹤强硬地揽住她的腰,带着她坐在了主座上,抬手给她倒了一杯酒,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不是爱喝酒么?尝尝魔族的酒与之前的有什么区别。”
燕沁拧眉看着他,伸手接过那杯酒,沉声道:“玄鹤,别闹了。”
旁边的人身体一僵,连揽着她腰的那根胳膊都开始微微地颤抖,接着便听他漫不经心地笑道:“玄鹤是谁?”
燕沁心底某个地方一抽,不管她怎么拼凑都没有办法将眼前的人拼凑出一个玄鹤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当初——”
“没有什么当初。”他笑着阻断了她的话,握着她的手将那酒杯端起来,“喝一杯怎么样?”
燕沁抿了抿唇,拂开的手,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侧过头看向正托着腮看自己的魔主,“那可否请魔主大人跟我说说……”
燕沁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盯着手里的空酒杯,心道,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燕沁,你是想听到他说什么呢?
燕沁低声笑了起来,拿过桌子上的酒壶,将自己的酒杯又倒满,冲他举了举酒杯,道:“我敬你,魔主大人。”
火辣甘甜的滋味滑过喉咙,燕沁的余光瞥见了玄鹤皱起的眉。
她将酒杯轻轻地磕在了桌子上。
她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既没有立场来质问玄鹤为何当初突然离开,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他现在所做事情的对错。
燕沁心烦的时候喜欢喝酒,现在这件事情足够让她心烦,她便一连喝了好几杯,直到头开始发晕了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醉了。
“别喝了。”一直冷眼看着她的玄鹤忽然摁住了她去拿酒壶的手。
燕沁抽出手,抬起头看向他,道:“我喝了不止一杯,够了吗?”
玄鹤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勾起了一个邪气的笑容,“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