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之行让弗雷德丽卡激动不已。对于这座城市,她知之甚少,脑海中仅有的一些印象也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成完整连贯的图景。作为一个身强力壮而充满好奇和渴望的年轻人,她非常喜欢在没有熟人陪伴的情况下,从一地辗转至另一地,不断见识新鲜事物。她喜欢穿梭在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群中,从卡姆登镇到牛津广场、从利物浦街到莱斯特广场。《时尚》杂志午宴后,她将从海德公园去圣保罗大教堂,去找在伦敦城里的奈杰尔·瑞佛。她喜欢看到不同的面孔。那天晚上,她跟威尔基的女人卡罗琳一起住在卡姆登镇的一套公寓,这里是威尔基跟BBC谈判期间的大本营,位于一幢维多利亚时代中期风格连排房子的一楼。公寓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与整体建筑风格很不相称,不甚结实的隔墙将原本宽敞的卧室隔出一角作为厨房,再隔出一角作为卫生间,剩下的空间就显得逼仄不堪。房间也没有打扫得很干净,家具矮小,只占墙面八分之一高度,所幸**的床单被套都是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的,地板上铺着印度手工编织地毯,颜色鲜艳。卡罗琳有很多朋友,她们都穿着弹力长裤、趿着芭蕾拖鞋,在这里进进出出。弗雷德丽卡穿上了午宴礼服。礼服是藏蓝色,府绸面料,裙摆处收得有点过紧,这样比较庄重,但她觉得这样看起来像一个秘书。她去牛津街上约翰·刘易斯的店里买了一顶女学生风的素色宽边帽。帽子是黄褐色的,这跟她的预期不大相符,她也看过一些蓝色的帽子,但和她身上的蓝色都不大配,灰色搭配蓝色,整个人看起来就显得太暗淡,所以她只好考虑其他的色系。这顶帽子的黄褐色是偏黄的那种。她用指甲刀把原来的帽带剪了下来,缝上了一条看起来更和谐的藏蓝色缎带。她知道自己的行头看上去很凑合,礼裙也是一位做戏服的裁缝朋友做的。不过,凭她优雅得体、沉着自信的气质和窈窕匀称的身材,到时候穿出来的效果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
午宴现场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宴会厅十分宽敞,厚玻璃板窗户和巨大的舞厅吊灯交相辉映,十二位入围选手都是女性,四人坐一桌。圆形的餐桌上铺有厚厚的粉色桌布,还摆着粉白相间的康乃馨。选手们有珠光宝气、优雅大方的,也有穿着朴素、过时的,弗雷德丽卡觉得十分新鲜。在决赛选手享用三文鱼和草莓之际,《时尚》杂志的员工则穿梭于餐桌之间。她们穿着很得体,身上的香水气味也很舒服。她们仔细观察着这些选手,上次弗雷德丽卡看到马丁娜·萨瑟兰也是这样打量拉斐尔·费伯。杂志员工倾听选手们介绍她们的技艺、观点和创意,气氛时而温和,时而激烈,但大家都颇具风度,果决有力。这一点她很喜欢。接着,她也加入了交流,并提起《黄椅子》,说到观众在看一部话剧或电影前需要了解什么,谈到刻薄的差评往往比狂热的吹捧更有意思,还介绍了规避差评的种种方法。她内心一边想她要写一篇关于文艺复兴宗教隐喻的论文,一边默默记下那些参赛选手戴的帽子和她们的讲话习惯,回去以后她要讲给艾伦和托尼听。她和其他选手按要求像学生合照一样排成金字塔形状合影留念,照片看起来像一碗水果荟萃。一位戴着羽毛制服帽的女人对她说:“如果你来我们这里,我觉得,你可以从专栏版面的编辑做起。”这位女士穿着米色亚麻套装,要是换弗雷德丽卡穿的话,肯定不出二十分钟就得弄脏了。弗雷德丽卡表示她乐意接受,然后,她喝了一小口冰镇白葡萄酒。这一切都那么虚幻、激烈而又亲切,让人心醉。结果揭晓了,弗雷德丽卡虽然没有拔得头筹,但也获得了亚军。编辑们热情地邀请她加入团队工作一年,纷纷赞扬她在新闻领域很有前途。弗雷德丽卡脑海里先是浮现了拉斐尔严肃的表情和亚历山大那张疲惫不堪的脸,接着,她又想起沼泽地中央的白色小镇以及那些熙熙攘攘、生机勃勃的街道。她说:“我会好好考虑的。这个机会很好,我会好好考虑。”她要享受生活,不要再思考了,她需要真实直接的生活,而这座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奈杰尔在圣保罗大教堂等着她。他穿着黑色外套,看上去跟从前完全不一样,更精干,更有气场,也显得那么陌生。他说最近他在为叔叔搜集航运方面的资讯。交谈时,他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彬彬有礼地鞠躬,在前面为她领路。她之前也见过圣保罗大教堂,但没有将这座教堂和伦敦联系在一起过,所以亲眼见到时感到很惊讶。幽暗和繁忙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川流不息,更令她感到兴奋刺激。街上没有闲逛的人,多数人都在匆忙赶路。每一位穿黑西装的男人和每一位身着整洁衬衫与黑裙子的女人都是如此,尤其是年轻人。对于那些人要去哪里,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从事什么工作,她都一无所知,她盯着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年轻男女,仿佛要从这些过客身上抓取线索,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内心状态。不过,她唯一的收获是发现廉价衬衫在关节处总会起褶子,而奈杰尔·瑞佛的衬衫就不会,他的衬衫又柔顺又光滑。他想带她去逛历史悠久的伦敦老城,早在莎士比亚和狄克·惠廷顿之前,伦敦老城就已存在,大火之后经过重建,如今是众多行业协会和放贷人的集聚地,也是市民自豪感和激烈竞争的象征。他带着她接连穿过一幢幢高楼大厦,穿过一条条狭窄的拱顶小巷和秘道,穿过一座座庭院,经过一座座被炸成废墟或辉煌耸立的教堂。伦敦城里的教堂真多。他们路过1940年遭到空袭的圣贾尔斯教堂,克伦威尔曾在这里举行婚礼,约翰·弥尔顿死后也长眠于此。当时,巴比肯艺术中心还没有建成,仍只是建筑师和规划师理想中的乌托邦。他们踏过当年空袭留下的瓦砾,上面星星点点长着粉紫色的柳兰花和芥末黄的绉叶菊。除了入口沉甸甸的玻璃门和镀金的招牌之外,教堂显得很陈旧。
奈杰尔带着她继续走,走到河边,沿岸有一些仓库,透过黑乎乎的窗户,她看到里面堆放着成捆的动物毛皮。他问:“现在,你能闻到什么味道吗?”两人并肩站着,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送来了一股香料和陈年木柴的刺鼻气息,闻起来像桂皮、决明、肉豆蔻和丁香的混合物,压过了河鱼和泥土的腥味,也盖过了路上扬尘和汽油的气味。每一阵风吹来,奈杰尔都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那气味吸了进去。对于弗雷德丽卡,他黑色外套下的紧致身体,连同动物毛皮和香料的气息,永远都是一个谜,一个似乎那么遥远的谜。
“船是个伟大的发明,”他说,“船可以载着货物抵达世界各地。我喜欢看着商人忙忙碌碌,买卖茶叶、咖啡、胡椒、可可。弗雷德丽卡,你尝过生可可吗?吃过原豆吗?舌尖上的感觉好极了,香醇又苦涩,很有层次感,还有种天然的清淡……”
两人从一条窄巷穿出来,来到河边,在一堵灰溜溜的墙边有一个小码头,拴着一艘盖着油布的驳船。奈杰尔坐在墙头,她坐在奈杰尔身旁。两人看上去很不协调。从远处看,他就像只海豹,从头到脚一身黑。她一手抓着帽子,一手压着裙边,免得被微风吹起来。几年后,就在罗瑟希德,摄影师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拍摄了一组照片,女模特们穿着用漂浮材料做的衣服,坐在河中间的椅子上,椅子有一半没在河水里面。弗雷德丽卡看见河水拍打着防汛墙和铁杆,也冲刷着驳船,卷起一圈圈浑浊的小旋涡。
“潮水时刻在变化,”奈杰尔说,“我喜欢这里。早在罗马时代,这片浅滩就已经形成,几百年了,商人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即便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贸易也没有中断过。人来人往,他们不断带来新鲜的事物,也把本地的东西带了出去。我喜欢这条河。”
弗雷德丽卡从未见过这样的风,风里夹杂着反差强烈的各种气味,有香料、腐烂的蔬菜、纯粹的和不那么纯粹的泥土、刚在火上烤过的皮革和咸海水的气味,还有身边这位奈杰尔·瑞佛的气息,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欧仕派和一点汗酸味,她还能感受到皮肤的温热。他身上的气味她已经差不多忘了,此时她才意识到,奈杰尔是有意让她记住,并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都是一个人来,”奈杰尔说,“在这里能思考一些事情。”
“这次是和我一起来的。”弗雷德丽卡说。
“没错,是和你一起来的,”奈杰尔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他吻了她,她扶着帽子。他用膝盖顶住了她飘起来的裙子,双手紧紧抓住她。他帮她正了衣领,帮她摆好帽子,随后,他带着她往回走,经过刚才闻到香料气味和看到成捆动物毛皮的地方。他们要打车回家。她心想,他真是个“强盗”。“强盗”这个词让她感到一阵浪漫的愉悦。
他住在一幢公寓里,从外面看上去,公寓像一幢体面的肯辛顿家庭住宅,窗户宽大,墙体洁白。公寓的租户都是年轻的股票经纪人和律师,奈杰尔单独住一个房间。他和弗雷德丽卡刚进门,就有两个西装笔挺、发型讲究的小伙子出了门,擦得锃亮的皮鞋咔嗒咔嗒地走下门前的台阶。他们很客气地跟奈杰尔打了招呼,并报以会心的一笑,好像没看见他身边的弗雷德丽卡。
“真不巧,”奈杰尔说,“在这个时间点,公寓里一般都没有人。我去看一下厨房,给你做个三明治。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果真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跟我来吧。厨房里没人。”
弗雷德丽卡跟着他进了厨房,心里却有点别扭,隐隐觉得奈杰尔有点居心叵测。厨房很大,设施也齐全,但脏兮兮的,她感到有些意外。水池里堆满了煳了底的锅子以及沾了汤汁和咖啡的塑料布。冰箱上方挂着日历,印着一个金发女郎,坐在一块山羊皮上,身穿透视黑衬衫,根本遮不住丰满的**以及肉感的大腿,乳沟和刮过毛的**也尽收眼底。冰箱和橱柜门上用胶带和图钉固定着几张字条,上面写着:“哪个浑蛋用了安迪的糖?速速补回来。”“清空黄油碟的人,请自觉放一块新的上去。”“托迪欠维克半罐雀巢咖啡和一点牛奶。”“谁动了我的黄油甜酥饼干?”弗雷德丽卡当即决定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转而看向正在一边切面包片和脆干酪的奈杰尔,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笨手笨脚。
“这儿应该有苹果。你吃吗?”
“你觉得我们可以拿……”
“上回还有人偷喝了我整整大半瓶干邑呢。拿他们几个苹果不算过分。我们上楼吧。”
他的房间积了很多灰,是带着家具租的,里面有一张折叠桌、一只刷过漆的劣质衣柜、一盏牛皮纸糊的台灯和一张乱七八糟的床。衣服没有收到衣柜里,屋里凡是突出来的地方都挂着衣服,有些衣服干脆搭在椅背上。鞋子沿墙脚摆了一长串,床架上还挂了好多条毛巾。奈杰尔拉出两把老旧的餐椅,然后拉开桌板,两人肩并肩坐下来,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品着奈杰尔从衣柜里“变”出来的红酒。他们的膝盖碰到了一起。弗雷德丽卡想到下面可能发生的事情,紧张了起来。她之所以紧张,有两个原因。首先,她对奈杰尔的意图心里没底,他是想和她随便玩玩?搞一夜情?还是准备有朝一日让她成为那座有护城河的庄园的女主人?刚才那两个小伙子神秘兮兮的,好像表明奈杰尔有在不正常的时间带身份不明的女人回家的前科,甚至不排除这一屋子的男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其次是她生理上的恐惧。弗雷德丽卡太过忧心忡忡而显得心不在焉。奈杰尔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并提醒她得从房间里拿条毛巾过去。“我的毛巾一般不会放到浴室里,因为别人会偷偷拿去擦鞋子,或者当抹布用。”浴室同样装修豪华,同样设施齐备,但同样肮脏,洗脸盆有一圈干掉的泡沫,还沾着一些胡子茬。浴缸里泡了一大堆衣服,弗雷德丽卡坐在马桶上看了半天,才看清那是一堆蓝白混杂的衬衫。显然是有人搓着衣领半途走人了。浴架上放着一个沾满泡沫的指甲刷,还搭着一件衣服。弗雷德丽卡瞬间想通了房子里的气味为什么似曾相识。这里闻起来就像里思布莱斯福德学校的更衣室,全都是男人的汗水、尿液,还有肥皂泡的味道。
再回到房间时,奈杰尔已经把床铺好,坐在上边等着了。相比他做三明治时的表现,这床铺得算是非常漂亮了。两人默默地脱了衣服,开始**。没过一会儿,性的气息就弥漫了整个房间,跟海水一样又咸又湿,覆盖了其他所有气味。接着,弗雷德丽卡就把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亚历山大、柯勒律治、《时尚》杂志优雅知性的女员工、约翰·弥尔顿、拉斐尔·费伯和剑桥的光辉等,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她只能感受到奈杰尔的存在。她一开始的担心是正确的。枕在奈杰尔的胸膛上睡着之前,她最后想到的是,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两人脊椎中的暖流竟然可以在前面的三角地带交汇。“别挣扎,”他一遍遍地说,“别挣扎。”不过,他的语气并不粗暴,也不是苛责,他主要通过双手、臀部和阴茎把他的温柔传递给她。可怜的弗雷德丽卡,她终究不是会放弃的女人。在温馨而持久的缠绵中,她不断呻吟和颤抖,可他却不曾回应,只顾着探索、体验和了解她。她开始抵抗,推搡他。他说:“不要,再坚持一下,乖,再一会儿。”最后,她终于放弃了抵抗,分离出来一个新的弗雷德丽卡,热情地迎合他。她往后撤了一点,给他腾出空间,然后叫了起来,她听到自己一直在叫。这时,他却说“行了”“够了”。他把脸侧过去,接着,他的身体失去了劲头,从她身上翻下去。她也昏睡过去,睡得像石头一样,全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处何地。醒来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的皮肤都不是自己的,心脏跳动和血液流淌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异样。她感到恐慌。
这一次,还没等他主动靠近,她就如饥似渴地回应了他的欲望。她想:完了,我要死了。这时,她终于想通了一个最古老的隐喻。
几小时后,两人又在积灰的活动桌板上吃饭,她把《时尚》杂志的事情告诉了他。她说:“我今天得到了一份工作。如果我愿意,可以在《时尚》杂志先干一年。”弗雷德丽卡很兴奋,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大腿根、腋窝和**等地方还有些许刺痛。她跟他说:“祝贺我吧。”弗雷德丽卡感觉,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变得绵软无力。除了膝盖和脚踝之外,手腕、骨盆和颈椎也失去了力气。
“好吧,祝贺你。”
他笑容可掬。在此之前,她好像没有见他笑过。他笑着,却回避着她的目光。他好像透过画着叶子图案的墙壁和一面有一道道裂痕的镜子,凝望着远方。他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是留在剑桥,还是到伦敦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当记者的料。”
“哦,到伦敦来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们会很开心的。”
“开心不是我的首要考虑。”
“不是首要考虑,”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经常这么做,“就算不是首要考虑,但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对吧?”他舒了口气,很自信,很得意。弗雷德丽卡想用软绵绵的指头托起酒杯,却一不小心让杯中的酒泼了出来。奈杰尔赶紧用他洁白的手帕将泼出来的酒擦干,那只洁白无瑕的手帕和脏兮兮的桌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