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发现自己时不时很开心。他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很陌生。他与杰奎琳和鲁茜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杰奎琳爱问他一些私人问题,而且一定要他回答。她会问:“你将来要干什么?”她还会热情地向他介绍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感受。杰奎琳是个正常的姑娘,是第一个能和马库斯长时间交谈的正常人。她给他看了很多东西:叶子的切面、植物细胞、气孔和叶绿体的图解,还会向他请教一些数学问题。他从没见鲁茜落单过,她都是和杰奎琳一起来。有时候,他觉得她们两个是典型的“领袖革新者+忠实追随者”的组合。杰奎琳对鲁茜很关心,想要看到她开心,不管什么事,鲁茜都站在杰奎琳一边。有时候,鲁茜的文静让他想起自己一贯的沉默寡言。在鲁茜的身上,他发现了一种跟自己很相似的习惯:遇事不参与,甚至害怕。不过,他也发现他和杰奎琳都很在乎鲁茜,好像她的感觉才是真正重要的,得到她的认可才说明一件事情有意义。鲁茜也有独断强势的一面。有一次她跟马库斯说的话令他格外印象深刻。杰奎琳总是劝他不要浪费自己聪明的脑袋。鲁茜则没有对他的脑袋做出任何评价,而是直接说他应该试着做个正常的人。
“正常人喜欢的事情,你都不怎么喜欢,马库斯。你不喜欢去电影院,不喜欢骑自行车,不喜欢钓鱼和吃薯片,而且……”
“而且也不喜欢八卦。”杰奎琳接上去说。
“没错。我无法想象他八卦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你们平时都干些什么。”
“你是一个人,马库斯·波特。如果你天生不喜欢那些正常的事情,就应该去学,多练练,你就会变成正常的人。我很了解。”
“你怎么了解?”
“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没心情,什么事也不干。但是,为了我父亲和家里的孩子们,我还是得去做家务,都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像购物、洗衣服什么的。那时候,我发现我也是个正常的人。后来她来替我了,但无论如何,我学会了做个正常的人。”
“正常人会做的事,我都做不好。”马库斯说。
“我们注意到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练习。”
马库斯觉得鲁茜很迷人。她不在的时候,他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的辫子、椭圆的脸庞、低垂的眼睑、丰满但紧闭的小嘴,甚至会想起她的关节、她的肩膀与胸部以及胸部与腰部之间的距离。不过,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她那根粗壮而有光泽的辫子,那根辫子一直静静地垂在她的肩胛骨中间。他想去摸一摸,他想把辫子一缕一缕地解开,彻底解放她的头发,像那天晚上他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板看到的那样。
上次他在实地研究中心看到了蚂蚁,由此产生了一些深刻的见解,但此后他没有再跟进。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平时总是推着装书的小车,穿行在医院的病床之间。后来,夏天的某一天,他骑着自行车去里思布莱斯福德,路上经过罗伊斯顿,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弗雷德丽卡在那里饰演过伊丽莎白,那里现在要新建一所北约克郡大学,挖掘机正在草场上干活。在草场的边缘,欧芹蕾丝般的伞状花序冒着青白色的花粉,那里还有金盏花、柠檬黄色的金鱼草、紫色的山萝卜和猩红色的罂粟。根据之前的经验判断,马库斯感受到一种身体上的愉悦,这是一种危险的状态,与此同时,他的鼻腔、喉咙和肺对花粉的敏感突然加剧。他的视线依旧清晰,他可以看见长长的灰色的墙上叠得错落有致的石块,可以看见罂粟的空间联系,它们在蓝色、白色和绿色的背景中形成了一个个三角形和圆圈。他的鼻腔扩大,供氧充足,但也更加敏感,很容易发肿刺痒,像生了冻疮或者被虫子叮过,红了一大片。他转到一条横穿田野的小路上,一路上坡,路两旁是新种的玉米,正抽着翠绿的穗子。路尽头是一个小山坡,上面有几棵榆树,大概是七棵的样子,有一棵看上去树龄很大,其余的年轻一些。榆树的枝丫回旋盘绕,形成了云朵般的树冠,罩着树下的野草。他停车,在树根旁坐下,拿出手帕捂住鼻子。他感到精神上的愉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感觉和肉体的愉悦一样危险,愉悦来临时,眼前会出现空幻而明亮的光芒,各种颜色会像火焰一样升腾,危险也会随之而来。他努力保持一动不动。他想着那棵树。
树干的底部被杂乱的嫩枝所环绕,在它们之间——其实是在它们下面——坚硬硕大的根块紧紧抓住泥土,深入大地。他抬头看去,树皮上布满了伤疤、裂痕和树瘤,主干却直插云霄。榆树的枝干经常开裂,从裂口处长出新枝,新枝又长出细杈,循环往复,然后,所有枝丫纷纷向上或向旁边伸展,从而形成多个浓密的树冠。树枝和树冠的多少代表这棵树的历史长短,在凝固历史的枝干上,有不断开裂而不断愈合的伤口,有断掉的枝丫,也有朝着新方向和角度生长的枝条。
他摸了摸厚厚的树皮,既不像动物肌肤那么温暖,也不像石头那么冰冷。树皮的绝大多数细胞都是死细胞,被不断分裂的活细胞裹着,那些富有探索精神的新细胞都聚集在枝条和树根的外端。叶子是有生命的。他摘了一片枝条上的叶子,这片叶子呈现清澈的金绿色,叶脉清晰,边缘锯齿状,表面粗糙,根部完美对称。他很喜欢这种叶脉纹路。他再一次抬头望向树冠,一开始,他觉得树冠庞大且杂乱,再一次看,他却在它虬曲的枝条和层层叠叠的绿叶之间发现了一种秩序。他知道,植物的内部蕴含着几何学的原理,杰奎琳曾经给他看过植物形成层的图解,现在,他也发现了其中的几何学美感。
细杈生出绿叶,主枝分出细杈,躯干又生出主枝,在马库斯的凝视下,虬结不平的枝干呈现出充满几何美感的规律性。细枝上的树叶交替错落,对称排列在两边,枝条的分布也有章可循,以同样的角度呈螺旋状从主干上分叉出来,根据开裂、粗细、树疤和断头,可分为几个不同的类型。马库斯研究着这棵树,边看边想。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勾勒了树枝的螺旋走向,这幅抽象的线条速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愉悦。以前,马库斯总认为世界是无序的,很可怕,如今,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他看着树叶,突然一阵恍惚,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边界,出现了彩色的方块,绿色上面出现一片明亮的蓝色马赛克。色彩相接之处有流动的金线,勾勒出每一片树叶或天空的轮廓,好像一张张彩色的玻璃。
生病的时候,他曾留下了恐怖的回忆,仿佛自己置身一个奇怪的空地上,光线自上而下倾洒下来,而自己是一个漏斗,所有的光线都从他身体内流过,而他的眼睛就是燃烧的玻璃。为了让自己觉得舒服一点,他设想出了一套几何结构,那是一对相交的圆锥体,中间交叉部分是他的眼睛和思想的所在。他把手放在树皮上,发现他回到了老地方,但时过境迁,他看到的景象已截然不同。他不再害怕了。首先是因为这棵树,处在天地之间,本身就是两个圆锥体的交汇处。他突然想到了“大地”这个词。其次,尽管他现在还不完美,但已经学会了思考,会寻找其中的规律。
这棵树是一个沐浴着光线的几何体。再仔细思考,这棵树蕴含着无穷循环的力量,稳定而多变。枝叶蔚成层叠的华盖,每一层的叶子都按规律错落排开,面向太阳,让每一片叶子都能受到阳光的照射。阳光是它们的养料。它们吸入阳光与空气,呼出水分。黑色的树根源源不断地吸收水分,维持顶端的一片片碧绿。杰奎琳说过,一棵苹果树每小时需要四加仑的水。水分的获取不需要抽吸或加压,而是通过一个柱形装置,自下而上直通顶部。于是,他俨然看到一股几何形的水柱,水不断上涌,不断分叉,那是生命的内在形状,不过,生命其实有多种内在形状。
阳光的传播速度是每秒十八万六千公里[1],他所看到的绿色是叶片反射的光,叶绿素会吸收阳光中的红色和蓝紫色光波,而叶片之所以呈现绿色,是因为它不吸收绿色光。他用思维的眼睛看到了一场关于树的精彩,由各种颜色组成的阳光以可怕的速度静静地倾洒下来,与树干之中不断上涌的水柱融合交汇。
他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的。先有他的眼睛,才存在榆树叶反射的绿光;天空中透过水珠和灰尘折射的湛蓝,也因为他的眼睛而存在。蚂蚁可以看到蓝色,但无法辨别红色和黄色。据说,蜜蜂眼中的蒲公英是紫色的,蜜蜂可以看到我们人类看不到的花形和花语。不知道凡·高知道了这些会作何感想。他用黄色颜料涂圈圈就成了太阳,就成了向日葵的花心,他看到了黄色和紫色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认定那就代表着世界对立统一的基本原则,所以,在他的画中,人们总是在金黄色的天空下,在绿色的地里种植紫色的罗兰。马库斯看着枝条上的嫩芽,那是铜色和深玫瑰色的混合体,他感觉找到了归属。
他发现了几何形态。他了解了水和光的特质。他还想了解更多。纯粹的好奇比欲望更简单、更清晰,也更有生活气息。心理学家认为,人类的欲望和成就都是平行的。因为有欲望,人才会紧张,这体现在食色性和认知的方方面面。最终目标是满足感,得到食物、成功受孕和获知真相,但这些都无法解除紧张感,人只有经历了精神上的解放才能真正放松下来。性**俗称“啊哈体验”,性**之所以能创造快感,是因为本来有缺陷或未成熟的结构,突然变得完美、和谐。看着阳光下榆树的优美身姿,马库斯感觉被这样的和谐笼罩着。
榆树下的平静,还有其他令人渴望的方面。英国榆树都是单木成林,通过枝条不断繁衍壮大。榆树也会开花,榆树花雌雄同体,称为“完全花”,雄蕊长在雌蕊的花粉囊之上,所以,开花的时候(榆树花期很早,似乎2月就开花),花粉就会乘着风飞到其他树上,完成交叉授粉。不过,英国榆树的根也深深扎入地下,也许榆树是由石器时代的部落带到英格兰来的,他们有个习惯,爱把篱笆扎得又深又密。人们或许会觉得榆树很奇怪,它能自给自足,代表着浑然一体的永恒。但是,无性繁殖的生物体由于缺乏多样性,总是容易患上同样的疾病。无论如何,1955年,榆树在这里扎着根,是英伦半岛永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 光速约为每秒30万千米,但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