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炸年货,下午便忙着拾掇年夜饭。
最先上桌的依旧是凉菜,才进山那会儿熏的腊肉今儿可派上了用场,整整一大盆煮好的腊猪头尾巴耳朵,下午时便被切了出来。猪头肉一盘,猪耳朵一盘,猪尾巴切出来就那么点,便和猪头肉放在一起。
腊肉和卤肉上桌后,接下来便是凉拌青菜,冬日里没啥青菜可吃,昨儿特意去外头扯了不少野葱,既能当个佐料使,也能过水当个凉拌菜。
眼下上桌的便是加了辣子和醋的凉拌野葱。最后还有一盘切成细丝的白萝卜,用粗盐搓过一遍水,依旧是加了辣子和醋,在倒上些许酱油即可。
这些菜不怕凉,搁在桌上便不用管了。
桃花是个嘴馋的,酥肉吃得有点腻,眼巴巴瞅着那盘白萝卜丝,卫大虎瞧见了便给她打掩护,用自己高大魁梧的身形遮挡住人来人往的灶房,扭头悄摸和媳妇说:“她们进去了,媳妇快吃。”
桃花忙不迭用筷子夹了一小撮塞进嘴里,都顾不上嚼,整个人躲在卫大虎身后,推着他往前走。卫大虎嘴角噙笑,顺着她的力道走到晾衣裳那处,这处远离灶房,连狗子他们都在另一头玩耍,没人瞧见,桃花这才鼓着腮帮子嚼含在嘴里的萝卜丝。
清脆可口的萝卜丝微辣带酸,吃着解油腻正正好,桃花喜欢的不得了。
不过再喜欢也不能多吃,大舅母和娘都防得紧,就担心他们吃凉菜炸货撑了肚皮,正到除夕夜吃年夜饭是塞不下东西。桃花也不敢明知就范,她都是快要当娘的人了,若是惹了娘,怕是还得像狗子一样被戳着额头教育,若是如此,那可真真是没脸了。
“还吃不?”卫大虎乐得给媳妇打掩护,他是觉得好玩得很,也就小时候这般玩儿过,兄弟姊妹几个想偷嘴又怕大人看见,就留一人在门口放哨,防着时不时出入堂屋的长辈,剩下的全立桌子边捞菜吃。
那会儿他还没长大,甭管是肉食还是丸子都紧张,哪儿像现在,灶房里一排排肉随便造,酥肉丸子都是用筲箕装,想吃随便拿。也就是桃花怀着孕,要少吃些凉性东西,不然娘哪儿用得着盯她。
不过偷嘴这事儿吧,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和小时候一样,大舅母能不晓得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推推嚷嚷憋着啥坏?她就是装傻不说罢了,高兴看他们耍乐子。
“不吃了不吃了,再吃得让娘发现了。”她说着还抹了抹嘴。
灶房里,赵素芬把鸡汤盛起来,余光瞧了眼外头,和大舅母笑道:“以后娃子生出来可咋整啊,大虎啥都由着桃花,他们夫妻俩大事上不差啥,就是这些个小事都是没个成算,全都随着性子来……他们那一家子,老的少的小的,日后怕是都一个德行。”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实际言语里全是笑意,心头满意得不成。
卫家,上到亲家卫老头,下到女婿卫大虎,都是个不拘小节、不计较好赖的性子。就连她家桃花,以前在钱家活得小心翼翼,啥事都喜欢在脑子里琢磨上几道弯,眼下才嫁到卫家没个一年,性子反倒愈发活泼了。
这说明啥?说明她闺女命好,嫁了个好人家,日子过得不愁心,才能这般舒心自在。
大舅母听得懂好赖话,晓得她心头满意着呢,顺着闲聊道:“一家有一家的过法,就说以前,外人只看卫家家徒四壁,老虎进了米缸都要恨得牙痒痒,父子俩穷得尿血,一年到头怕是要进山挖树皮吃……可实际怎么着,咱这些关系亲近的人都晓得,人家关起门桌上的饭食比你家还好。所以这过日子没得一个确切的样子,谁又说他们这样不好呢?”
赵素芬笑着点头:“是这个理。以往在村里过活,东家长西家短,婚嫁大事,饭桌小事,啥都在比较。谁家懒惰,谁家勤劳,好名声坏名声,能传到七八个村外……我啊,也是个俗气婆子,我那亲家和女婿,若是叫我日日在村里瞧着,定也不乐意把女儿嫁到他家来,实是外在瞧着不靠谱,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可见人这双眼睛,是瞧不见太多真实的东西,这心也容易被外在迷惑,我如今倒是庆幸着当初应了王大娘的相看,不然我家桃花可真错过了这段好姻缘。 ”
万事看两面,她以往只恨钱家刻薄桃花,还恨自个名声不好连累了女儿说亲。可若不是在钱家日子过得憋屈,若不是因着她的妨碍拖累了女儿久久未能寻着人家,桃花许是就错过卫家这门好亲了。
可见啊,福祸相依,谁能说不是呢?
大舅母爽朗笑道:“都好都好,都没错过。”
她那猎户妹夫,当年被他两个舅兄嫌弃成啥样?便是现在老二还张嘴闭嘴“瘸腿妹夫”,按村里人嫁女儿结亲的眼光要求,才下山连个茅草屋都没有的卫妹夫算个啥?可以说屁都不是。
如今过了十来年,再看看人家如今的日子,生活没个烦心事,三餐米粮下锅,连他们这些亲戚都被拉拔着一道过活。
女子嫁人后,日子过得劳苦,不畅快,一两年便能从脸上瞧出风霜来。便是她自个,她两个儿媳妇,这些年为着家里生儿育女操劳,身上的女儿气都被生活磨得一干二净。
唯独桃花,虽成婚还不足一年,其他女子成婚后日渐消失的东西,反倒在她身上愈发显目。
难怪大妹子高兴,满意,这事儿换哪个当娘的不开心?
大舅母没忍住看了眼坐在灶膛口烧火的闺女,就希望她家三花也有这个命才好呢!
闲聊也没耽误干活儿,烟熏火燎间,锅铲就没停过,掌勺的人换了两三个,一盘盘菜有条不紊出锅。
腊肉炒蒜苗,炖肘子、蒸鱼、 回锅肉、酸萝卜炖鸭、韭菜炒鸡蛋、红烧猪蹄、蒜香排骨、炖鸡汤……另外还有包好未下过的饺子,和桌上早便摆好的凉菜卤肉炸货。
等菜全部上桌,两张大桌子拼凑在一起都快放不下了。
深山里不能放炮仗,也没有炮仗可放,要说年味儿,却是比不上往年在村里热闹。但也不冷清,这么一大家子围着桌子肩靠肩紧紧挤在一起,一人说句话,那场面都欢腾得很。
“姐姐坐这儿!”狗子伸手招呼。
桃花忙拉着满仓走过去,姐弟三人坐在一起,旁边还给娘留了个位置。卫大虎见此,忙不迭挤了进去,咋都要在他们身旁占一个位。
旁边人也乖觉,连忙挪位置换位置,在卫大虎的旁边给卫老头留了个位置。今儿过年,可不兴啥汉子妇人分开坐,分开吃酒。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里,大家一起过年,小家自个坐一堆。
板凳摩擦地面的声响此起彼伏,如此一番挪位,赵素芬旁边坐着满仓,满仓旁边是狗子,狗子旁边是桃花,桃花旁边是卫大虎,卫大虎旁边是卫老头,卫老头旁边则是陈大舅一家人,以此类推。
院子里架着火堆,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桌上饭菜氤氲,酒水微醺,小娃握筷,大人举杯,众人隔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遥遥对望。
“妹夫,说两句。”陈二舅端着酒碗道。
“是啊,今儿过年,姑父说两句。”陈大石兄弟几个紧跟着道。
卫大虎和桃花也看向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跟着大哥二舅他们起哄。连一向不咋说话的林老头都满脸笑意叫他来上两句,更别说吴招娣和刘稻草,已经鼓起了掌。
卫老头一张老脸臊通红,举杯站起来,挨个看了眼围着桌子而坐的大家伙,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道:“那啥,过年了哈,辛苦大嫂二嫂亲家黄妹子操劳一日忙活这顿年夜饭,都辛苦了。还有底下的儿媳妇闺女们,老大老二媳妇,二牛媳妇,还有桃花,三花,稻草,大丫,都是勤快姑娘,家里有你们操持才像个样,甭管是今儿还是平日里,都操劳啦。”
说着,又看向舅兄他们:“咱们当汉子的,甭管干啥,为了这个家都是应该的,就不说啥辛苦不辛苦的话。我就一句,都干得挺好!”
“好!”陈二舅激烈捧场,仰头便灌了口酒,被二舅母偷摸拍了一下,逗得众人抿嘴笑。
卫老头也笑,看向攥着筷子眼巴巴望着他的娃子们,夸道:“娃儿们也听话懂事,狗子,铁牛,鸭蛋鹅蛋,平日里帮着照看鸡鸭,帮娘摘菜,帮爹拿搬木头,都乖,都勤快。”
狗子几个立马挺起小胸脯,得意的不得了。
“汪!”趴在桌边儿吃着鸡汤泡米饭、啃着鸡肉的小虎犬吠了声儿。
“小虎也乖,守着家门和家禽,夜间没让黄鼠狼叼走鸡,功劳很大!”卫老头立马夸道,小虎是他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狗崽,亲手喂养成大,他最是心疼不过。
“汪汪!”小虎摇着尾巴得意极了。
应是没落下谁罢?
卫老头笑得一脸褶子,满仓是个大小伙子啦,算在能养家护院的汉子里,这便是对他最好的鼓励。
“新的一年,愿我们远离疾病灾祸,不愁吃穿,全家平安喜乐。”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端着酒碗起身,举杯。
“我亦是此愿。”
愿我至亲至爱的亲人们,无灾无病,吃穿不愁,一世喜乐。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