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门时,雨势已歇。
一千多斤的粮食,卫大虎雇了五个汉子扛,每人给了十个铜板,在乡下这已经算是出手顶大方了,故而他去村里雇人时,今晨帮着抬棺材的汉子们二话不说便站了出来。
为首的是那个摔了一跤磕到棺材的汉子,他姓刘,家中行二,村里人都叫他牛儿。他不咋看得上钱大郎,便是出殡的时候他没站稳摔了一下,但抬棺材葬老人图的都是一个情谊,你家老人去世,我家帮着抬,我家老人去世,你家帮着抬,人情来往的事儿虽是不图钱,但这好歹是下了苦力,他不求钱家人感激,但也不至于记恨他啊。
钱大郎就是记恨上他了,牛儿心里明白,钱家又是哭嚎又是杀猪,最后还分了家,赵婶儿的女婿出来寻人搬抬粮食时,他第一个便站了出来。
赚铜板是其次,主打的还是给钱大郎添堵,让他站在家门口瞪他,瞪吧瞪吧,今儿这粮食他是扛定了。
一行人走到桥头岔路口,赵素芬拉着狗子驻足,看着径直往大河村方向走、步伐半点没打磕绊的女儿女婿,她脸上露出了近些日子最畅快的笑,叫道:“你俩停一下。”
桃花一脸茫然回头,见娘拉着狗子站在另一头,那是去往周家村的路,她脸色微微一变,连忙抬头看大虎。卫大虎扛着半扇猪肉,一身血呼啦哒的,煞气十足,他看懂了岳母的意思,便笑道:“娘,你带着狗子和我们回家,去大河村。”
赵素芬笑着摇头,温声道:“娘也不和你们说客套话,我女儿女婿家若是有多余的屋子,我便厚着脸皮登门住上又如何?可这不成啊,家里没多余的地儿,前头就委屈亲家去你舅家住了几日,我这若是上门去耍还罢,常住却是不行的。”
她见女婿还要说,摇了摇头:“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娘晓得你们都孝顺。满仓是个好孩子,这么些年娘没能帮他一点,留他一个小娃子顶立门户艰难讨生活,他心中却没记恨半点,还愿意接纳我,对我说‘有啥不方便就家来,门永远为我开着’。桃花,大虎,娘如今就要厚颜去我大儿子家借住了!”
她说出这话时羞愧不已,可当年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带着满仓一起走,周家人不让,如今她带着和第三任丈夫生的儿子去周家,定又会招来闲话。可她又实在没法子,女儿女婿家没有多余的屋子容纳她们母子,便是有,家中还有个亲家公,常住实在不像话。
只有满仓那里,周家只剩下一个满仓,满仓又是她的亲儿子,便是周氏族人有意见,可眼下满仓再不是几岁的娃子,他是可以做自家主的。
她是他的亲娘,只要他同意,她去周家别说借住,便是住一辈子也是使得。一个孝字大过天,若是周氏族人逼迫满仓驱逐她,她甚至可以告到衙门去,告周氏族人威逼压迫儿子不孝亲娘,周家那个族长有多看重脸面她是晓得的,那人,呵呵。
当然,她不会这么做,她也不愿和周氏族人结仇,一个钱家人便够了,满仓到底在周家村生活了这么多年,族人也没有吞没他家的家产,他受周家人庇护,她这个当娘的上门借住,自然也是要拿出态度来,让别人晓得她不是上门打秋风,否则狗子也会被人看不起。
那半扇猪肉,她想带去周家村,当个敲门砖罢,在家中摆上几桌,请族里人上门吃个酒,说明一下借住的事儿。
只是借住,不会一直赖着不走,毕竟她还带着狗子,她一个人也就罢,狗子和满仓虽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但到底不是一个老子,若是一直住在满仓家,便是满仓不如何,狗子也会有寄人篱下的想法,她不愿小儿子也经历一遍她家桃花经历过的事儿,这无关偏心,是她这个当娘的不忍心。
别人家屋顶遮头的滋味并不好受。
想到此,赵素芬唏嘘不已,她这一生不是在无能为力,便是在四处奔波,她自诩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结果呢?年轻的时候带着桃花流离失所,人到中年又带着小儿子奔波,满仓倒是没跟着她这个娘东家走西家进,可他还不如跟着她呢,被抛弃的滋味才是最难受的。
她最对不起的还是满仓。
而如今,她却要上门寻求大儿子的帮助,她真的……赵素芬低头摸了摸狗子的脑袋,不是一个好娘啊。
“粮食搬两袋到周家村,剩下的全都放到女婿家,娘知晓你有能放的地儿。”赵素芬看着女儿女婿,女婿是个聪明人,既然晓得外头是个啥光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端看他面对上千斤的粮食面不改色就晓得他心头主意正着呢,“鸡鸭都拿去大河村,这半扇猪肉劳女婿扛着与我去一趟周家村,顺便你也帮我壮个胆。”她顽笑道。
卫大虎笑道:“这事儿我熟。”
赵素芬大笑,桃花原本还有些闷闷不乐,见此也是长吁一口气,晓得娘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改变,而且确实如娘所说,家中实在没有多余的房屋,不可能让爹一直去二舅家借住,这不像话。她想到冬日里要去山里修建老屋,想着回头与大虎说说,能不能多修一间,不拘多大,能住人就行。
既已决定好,他们也没有多耽搁,卫大虎要把猪肉扛去周家村,顺道给岳母壮声势,扛粮食的汉子们找不到大河村卫家,赵素芬是熟悉牛儿的,她和他娘关系还不错,晓得这几个汉子人品都没啥问题,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桃花和他们也是熟的,甚至还听他们媳妇讲过夫妻私密话,都不是啥坏心眼的人,她便叫大虎送娘,她则拎着鸡鸭带着他们回大河村。
卫大虎虽有些不放心,但晓得桃花身上随身携带着他送的匕首,有啥事直接捅人跑就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放心,在他们扛着粮食走之前,他凑到牛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也不晓得他说的啥,牛儿那是一脑门冷汗,身子一哆嗦,都要吓傻了。
他说啥啊,若是他媳妇这一路上掉了根头发,他就把他全家脑壳割下来,这人到底是猎户还是刽子手啊!
吓死个人,果然铜板不好挣。
看着媳妇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卫大虎这才扛着半扇猪肉带着岳母和狗子去了周家村。
进村的热闹便不提了,那可真是,全村的娃子都跟在他们后头跑,没啥比扛着猪肉到处走更招人的了,便是血呼啦哒的生猪肉,都有好几个娃子把手指头伸到嘴里嘬,口水都快流到了地上。
周家村的人是认识他的,满仓的姐夫嘛,特魁梧一个大高个,就没见过这般强壮的汉子。他们倒是一时没把赵素芬认出来,这妇人家生产一次身体便亏空一次,月子坐得好也罢,偏生赵素芬生狗子的时候因满仓的事儿和钱厨子大闹了一场,自此后身体便亏空了。何况这些年她在钱家日子过得不爽快,人一操心,便老得快,半头白发显得十分沧桑,面容变化大。一路走到满仓家门口,敲了门,满仓开了门看见是姐夫和娘,还有狗子呢。
他见此笑着把大门往两侧推开,真就应了那句“大门敞开迎娘”,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了声“娘”,周围跟上来看热闹的周家村村民才恍然大悟。妈呀,这是当年那个白皮子媳妇?咋变老恁多!
惊讶完,他们渐渐回过神,哎不是,她手里牵着的那个男娃子是谁啊?她咋还背着包袱?满仓他姐夫搁哪儿弄的半扇猪肉,咋扛到他们村来了?送礼也不至于送这么厚吧,满仓也就是个半个小子,哪儿受得起啊。
周家村,周是大姓,但村里也不止周家人,还有别的姓氏呢,对当年的事有所耳闻的都晓得赵素芬和桃花是被周氏族长带着族人赶出家门的,眼下她带着女婿高调回来,女婿肩上还扛着肉,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汉子扛着俩袋粮食,更别提她肩上还背着包袱,这,这是啥意思啊?
她回来了?带着她在外头生的男娃子,回前头这家了?
上了年纪的婆子妇人是晓得赵素芬这人的丰富经历,便是当年嫁给满仓他爹,那都是二嫁了,她前头还有一个汉子呢!眼下这又牵着一个男娃子,这一看就晓得是和后头那个男人生的,这,这妇人,简直不像话!
赵素芬哪管外头的人说啥啊,她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她们拍八匹马也赶不上,她被大儿子迎进家门,脸上都要笑开了花,咋不开心呢?她这辈子嫁了三个男人,若说哪个最让她满意,那还真得是第二个,也就是满仓的爹。和桃花爹,她那是盲婚哑嫁,半点感情都没有,钱厨子就更别说了,贪图的就是她这一张皮子,只有满仓他爹,当初是真的救她们母女与水火,虽然后头不免也有一些矛盾摩擦,但总的来说,他比李家那个死鬼和钱家那个老不死的好多了。
她对这个家是有感情的,当年若不是周家族长不讲道理,她真的会安分守着,就守着自己一双儿女到老。
是他们没给她安分守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