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谁快不行了?
赵素芬本就累得头昏脑涨,双腿发软,乍一听见大儿媳熟悉的嚷嚷声,她只感觉脑子嗡嗡嗡的,仿佛村里那棵大树上的马蜂窝掉在了她跟前,马蜂都围着她双耳一个劲儿转悠。
她听清了孙氏说的啥,但理解不了她说的是啥意思。
她脑子缓不过弯来,双腿却下意识往前走着,不消片刻便出了林子。孙氏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路跌跌撞撞跑出院子,冲到他们跟前再次一屁股坐下,眼泪没流一滴,就扯着嗓子干嚎了:“娘诶,我滴个娘啊,你可赶紧带着狗子回家看爹最后一眼吧,那天杀的平安镇乱的不得了,爹他老人家这次出门遭了无妄之灾快被人打死了!那群杀才真是没人管了,没天理了没天理了,老天爷不让人活啊,爹就要死了,吐了老大一盆血,乱了,乱了啊,当官的不管事了,目无王法了,都乱套了,大白日当街抢劫打人,爹被抢了,他们打爹,往死里打,内脏都吐出来了……”
“呜啊——”她似乎也被吓傻了,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原本还是干嚎,最后不知想到啥可怕的场面,竟事眼泪鼻涕横流,软着身子趴在地上哭嚎。
赵素芬这次是彻底听清了,她整个人犹如大白日被雷劈了,原本便发软的双腿更是半点力气的没了,若不是满仓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整个人会因为双腿失去力道而滑落扑摔在地。
不是她听岔了,孙氏说的就是她那三嫁的男人要死了?他要死了?!
本就充血发胀的脑子瞬间气血上涌,赵素芬眼前一阵阵发黑,站都站不稳,颤抖着声儿瞪着孙氏:“你,你说你爹被人打了?他不是去郑家吃他闺女的喜酒了吗?咋出去一趟回来就要死了?!”
孙氏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闻言她眼神躲闪垂下脑袋,都顾不上哭了,支吾道:“娘诶,你可别问了,赶紧带着狗子回去吧,爹瞧着不太好,我男人使我来叫你们。这大河村忒难走了,我问了好些人才找到,还有你女婿家,咋这么偏啊?娘啊,你当初咋舍得把桃花嫁到这偏僻的旮旯角来,这可是山脚下,冬日里可是有狼要下山吃人的!”
垂着眼本是躲她询问,结果这个视角反倒让她看见了满仓手里拎着的鱼,孙氏哪儿见过这么肥美的鱼?她眼睛登时一亮,抬手胡乱抹了下鼻涕,那鼻涕丝儿牵了老长一根,看得人直皱眉头,她却半点不在意,前一刻还大哭,这会儿一双吊梢眼滴溜溜转,含着泪花的眼睛里满是垂涎算计:“爹还躺在**生死不知,娘你咋还有闲情逸致上山捉鱼?这鱼我瞧着挺肥一条,要不拿回家给爹炖鱼汤喝,没准爹喝了鱼汤身体就好起来了。”
赵素芬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惦记满仓手里那两条鱼,桃花也觉得大嫂属实有些离谱了,甭管钱厨子咋样,他到底是狗子的亲爹,听说他被打得半死躺在**,她心里都跟着急了一瞬,她咋还有心思惦记啥鱼汤啊?
桃花看都不愿看她一眼,糟心又埋汰,她伸手扶住双腿发软连路都走不了的娘回了院子,满仓先一步去拿了张凳子过来,桃花小心扶着娘坐下。
狗子也被卫大虎从肩头放了下来,他一落地便冲到大嫂面前,别的五岁娃子可能不晓事,狗子开慧早,村里年年都死老人,他可明白“死”是个啥意思,死老人就代表全家要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上给棺材里的老人送终。大嫂说他爹快死了,他爹也要躺进棺材里了?可是咋可能啊,他爹还没老到要趟棺材的年纪,他头发还没全白呢!
“大嫂,我爹咋啦?爹不是去琴儿姐家吃酒了吗?咋就要死了?”狗子抓着大嫂的衣裳,一脸着急嚷嚷问道。
孙氏挥开他的手,比他嚷嚷还大声:“你个还在穿开裆裤的娃子懂啥死不死的,赶紧叫娘把鱼拿上回家炖给爹喝,爹喝了鱼汤说不定就好了!”说话间看见桃花他们卸下的背篓里装着满满的拐枣和毛桃子,她“嚯”了一声,都顾不上那几条鱼了,冲过去伸手便从背篓里抓了把拐枣塞到嘴里,“这日子还得是娘会过,可怜了爹这会儿还躺在**动弹不得,你倒好,又是鱼又是拐枣毛桃子,日子过得多滋润啊!还有狗子,你个当小叔的也不惦记惦记你那两个乖侄儿,这么多拐枣毛桃子,不得拿些回家给串子篓子吃。”
桃花端了碗水出来给娘喝,赵素芬灌下半碗水,又坐着缓了会儿,脑子可算没那般涨疼了。
她深吸一口气,顾不上骂孙氏小家子做派丢人现眼,眼下这是啥情况,她居然还惦记着这点东西!
“到底怎么个事儿你倒是说明白!什么叫你爹快死了,他好生生的去郑家吃酒咋就要死了,出了啥事要死了,是郑家人打了他,还是他在外头得罪了人,他眼下又是个啥情况,你一五一十给我说明白了!”赵素芬气得胸口发闷,孙氏能坐在卫家院子里,肯定是亲家公给她开的门,这会儿亲家公不在院子也不在堂屋,定是躲在屋里避嫌。想到她这个糟心儿媳,她都替桃花丢脸,这都什么大嫂啊,见人先是扯着嗓子干嚎叫,这会儿又眼珠子落在那几条鱼和背篓里的拐枣毛桃子上去,钱厨子不是要死了吗?她公爹都要死了,她还惦记这点东西!
“啥情况不都说了吗,爹他要死了,现在正躺在你俩睡的榻上吐血呢!”孙氏呸呸两口把嘴里的拐枣渣吐了,伸手又从背篓里抓出一把塞嘴里,那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连狗子都觉得丢人,“你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带着狗子回家看爹,晚了可就只能看见尸身了,谁晓得他老人家啥时候两腿一蹬,我出门的时候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她这样像是公爹要死的样子?
桃花看着她撩起衣裳,捡了一个又一个的毛桃子搂怀里,那迫切又贪婪的嘴脸,她看在眼中只觉得荒谬。
赵素芬晓得从她嘴里听不出个啥,这就是个没脑子的东西,天塌下来都没她眼里那仨瓜两枣强。她伸手抓住桃花的衣裳,桃花见此连忙把娘扶起来,母女俩回了屋收拾衣裳,也没啥好收拾的,就两件厚实衣裳,今儿因为进山怕刮坏,还换了下来,本就在包袱里,这会儿裹上一背便能走人。
桃花在旁边默默瞧着,娘的双手在发抖,她看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钱厨子再不好,再偏心眼又如何,娘毕竟和他一道生活了这么多年,日日盖着同一张被子,俩陌生人朝夕相处还能处出感情呢,何况是正儿八娶进门的婆娘。
钱厨子不喜她,遇到前头那位的事儿上也多有偏颇,但对娘,他心里肯定是有几分感情的,不然咋可能容忍她在钱家屋檐下住这么些年?她可不姓钱。
赵素芬卷好包袱背上,她这辈子已经进过三家门了,眼看着这家的门也要塌,心里免不得有些憋闷和发慌。便是这段日子,她和钱厨子因为种种原因,把那点微乎其微的夫妻感情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乍一听他要死了,她心里也有些不得劲儿。
尤其是他们还生了狗子,狗子还这么小就要没爹了吗?
桃花没了亲爹,满仓也没了亲爹,眼下连狗子都要没爹了?
她极力克制住发抖的双手,她也不想抖,更不愿再女儿面前露出脆弱来,可没得办法,她忍不住,她心里慌得很。孙氏再不着调总不至于拿公爹的性命来开玩笑,他们这次去郑家吃酒怕是真遇到事儿了,只是她眼下没亲眼看到钱厨子,不晓得孙氏嘴里的“爹快死了”是真的快死了,还是她说话夸张。
她那性子一向咋咋呼呼,今日她竟是分不清真假了。
“桃花,娘得带着狗子回去了,满仓那里就劳女婿送一送,娘这会儿分不出心神了。”赵素芬咽了口唾沫,刚喝了大半碗水,这会儿喉咙又干的不得了。
桃花见此一把攥着她的手:“娘,我和你一起回去,不妨事的,他若真有个不好了,我回去看一眼也是应该的,咋说我都在钱家住了这么多年。”
赵素芬听她这般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是真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
桃花拍了拍她的手,折身去找大虎,与他说了要和娘回钱家的事儿。她必须得回去,她和娘不同,娘心里骤然听闻钱厨子不好了,她心急,更多的是担心他的情况。她则不同,她对钱厨子没太多感情,她担心的是娘和狗子。
她不惜以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钱大郎和钱二郎,若钱厨子真有个啥,他一死,娘和狗子怕是立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他们兄弟宰割了。她是必要跟着娘回去的,明面上是去尽孝,实际是想去钱家盯着钱大郎和钱二郎,有她和大虎在,他们便是想干点啥也得顾忌着他们夫妻,她不能叫狗子也体会一次她经历过的事儿,亲爹还尸骨未寒,他就被亲人联手赶出家门。
何况也不晓得事情具体是咋样的,孙氏说不明白,明明说好是去郑家吃钱琴儿生儿子的喜酒,咋就出去两日,回来就说人不行了?到底出啥事了?他是被谁打了,又是咋被打的?郑家人是个啥说法?她们眼下啥都不清楚,就听孙氏一张嘴说了。
何况钱厨子出事,前头那位的娘家人,也就是钱大郎兄弟的舅家定会来人,若再加上钱琴儿的婆家,这时候她若不站在娘身后给她顶着,娘就如那湖面上的孤舟,孤立无援了!
卫大虎听完想也不想便点头,他已经进屋和爹说了这事儿,他也觉得这时候必须得去一趟钱家,满仓还小,顶不了大事,钱家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何况他的身份尴尬,这种时候反而会成为钱家人攻击岳母的靶子
桃花和他不同,甭管外人咋说,桃花明面上就是钱家出嫁的女儿,他是钱家女婿,老丈人出了啥事,他冷眼旁观不上门尽孝,反而要被别人指着鼻子骂不孝。
他和桃花听闻钱厨子不好了,这会儿上门反而是有正当理由的。
“也别收拾衣裳了,免得那些藏奸的反而说咱做出一副要久住的样子,是盼着他不好呢。”卫大虎小心眼道,他也不是无故放矢,他觉得钱大郎便是这种人,这话他真说的出来。
桃花点头。
夫妻俩悄悄说话时,赵素芬背着包袱出来了,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极力稳住了,还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卫老头的屋前,轻轻敲了敲。
门打开,卫老头站在门内,外头的动静他也听到了。
赵素芬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温声道:“这两日打扰亲家了,劳你这几日去亲戚家借宿,给我们母子挪位置,我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大虎是个好孩子,我家桃花嫁到你们卫家来,是她有福气了。”
卫老头也客气道:“是我们家有福气娶了桃花,她是个勤劳孝顺的好孩子。亲家有事可自去忙,需要帮忙的地方说一声便是,我就不挽留了,这两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谅解。”
老亲家彼此客套了两句,卫老头见她背着包袱,便亲自把她送到院门外。
满仓和狗子也换了衣裳,狗子眼角挂着泪,是被卫大虎抱着走的。
见他们这就走了,除了后娘背着包袱,还有那周家小子背了个装满拐枣和毛桃子的小背篓,其他人两手空空,啥都没带。孙氏站在院子里哎哎哎叫了好几声,都顾不上拦着桃花和卫大虎,心说你俩去凑啥热闹啊,她男人可没叫你们去钱家,又惦记着那几条鱼和背篓里的拐枣毛桃子,冲着后娘背影吼道:“娘诶娘,你忘了拿东西了!鱼啊,这鱼得拿回去给爹熬鱼汤补身子!”
赵素芬一行人脚步匆匆,连头都没回。
孙氏急的一跺脚,她想直接背背篓的,但被站在院子里的卫老头虎视眈眈瞅着,这死老头看着老,眼神还挺叫人发憷,她不敢背背篓,便撩起衣裳一个劲儿往里头塞拐枣和毛桃子,搂了个十月大肚婆的样,她尤不满足,冲过去拎起那几条鱼便冲出院子追了上去:“娘啊,你们等等我,那坟坡吓死个人了!”
她一路追赶,终于是赶上了,没一个人走那该死的坟坡。
桃花见她搂了好些东西在怀里兜着,手里还拎着那几条鱼,她心头一阵无语,都不晓得说啥了。赵素芬心头本就上火,见此张嘴就是一通臭骂:“你爹若是真要死了,你眼下拿这几条死鱼回家是想晦气死他?”
孙氏哪儿想那么多,她公爹有一把子做席的手艺,她男人还没学精呢,咋希望公爹死?他死了就没人找她男人做席,这还咋赚钱呐?
她拎着鱼扔也不是,留也不是,老人都迷信,这个档口把死鱼拎回家,她怕是得被男人用扁担揍。
“咋办啊娘?那这鱼?”孙氏死皮赖脸挤到赵素芬身边,她一脸讪讪,手头的鱼她这会儿拎得烫手,可又舍不得扔,老大一条了,熬成鱼汤不晓得多好喝。桃花厨艺好,她煮的鱼汤半点不腥,拎回家多好啊,爹要是真不行了,临死前还能喝上一口,当鬼都不遗憾了不是?
赵素芬没心思再搭理她,一路脚步匆匆。
孙氏讨了个没趣,又去和桃花说话,桃花也不理她,她心一横干脆把鱼塞到了桃花手里,反正已经出门了,这鱼是不可能拿回去,只要不是在她手里头拎着的,回头她男人也骂不着她,嫌晦气就骂桃花去。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但事情却不按照她的意思来。
经过村子时,见铁牛在大树下和娃子们耍,桃花把他叫过来,把几条鱼塞到他手里,也不管他一个小娃子拎不拎得动,对他道:“铁牛,这四条鱼你给大爷和二爷家各送一条,再拿一条去给三叔祖家,剩下那条是你们家的,若是有人问咋回事儿,你就说大虎叔给的,听见没?”
铁牛力气大着呢,硬是叫他拎了起来,虽然老费劲儿了,但在大虎叔家吃了两顿席面,他如今可听桃花婶的话了,闻言一个劲儿点头:“晓得了,我晓得了,这就去送!”
桃花点头,也不管在一旁瞪着她的孙氏,加快脚步追上了娘。
一路疾行,除了孙氏一个劲儿抱怨鱼没了,她走累了要歇会儿,所有人都闷头赶路,也没人搭理她。
到了桥头分路,满仓背着背篓停下,赵素芬也终于分出一丝心神,她走到满仓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也没说啥,只叮嘱道:“路上小心些,想娘了就来看娘,能见着了。”
满仓点头,他看着趴在姐夫怀里蔫蔫的狗子,轻声对娘道:“我长大了,能做主了,您,您若是有个啥不方便的时候,就家来,门一直开着呢。”
赵素芬闻言眼眶一热,看着明明还是个小娃模样的大儿子,却说出了这种话。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年幼的时候,半点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和姐姐被族人赶出家门。眼下他长大了,他家的大门谁能踏,由他自个说了数,若是钱厨子真没了,钱家还有钱大郎和钱二郎,他担心娘和狗子会吃亏,担心娘会再次被钱家人赶出家门,他叫娘别怕,到时上他家来,他家的门永远给娘开着,不会再没地去了。
分了路,满仓回周家村,他们一行人踩着夜色到了杏花村。
如今天黑得早,便是一路不停歇,到了钱家天也黑了。赵素芬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静悄悄的,以往日日在家中嚎丧闹着要吃肉吃蛋的钱串子篓子两兄弟半点声儿都没露。
进了院,赵素芬径直朝着她和钱厨子的屋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传来钱家兄弟俩的声音。
“这天都黑了,后娘咋还没回来?后头娶的就是不一样,平日里装的再像个人样,一遇事儿不晓得躲多远!没准她听见爹要死了,还偷乐呢。”钱大郎不满道。
“再等等吧,二舅他们也没来人,沟子弯和大河村都偏,路也不好走,怕是给耽搁了。”钱二郎看着躺在**奄奄一息的爹,心里头难受的很,想到这两日的经历,他就悔得不行,早晓得就不去郑家吃酒了,吃了一肚子火不说,爹还被打得半死。
“你还替那个老虔婆说起话来了,难怪平日里娘娘娘叫得亲切,你别心里头真把她当成亲娘了吧?!”钱大郎一肚子火没处发,听见这话犹如火柴丢入油锅,一下炸了,“老二你可别忘了,你亲娘的牌位还摆在堂屋里呢!你叫她一声娘,咱娘听在心里得多难受?你脑子糊涂了乱认娘,也得清楚你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钱二郎也上火了,正要和他说道说道,屋门被人猛地从外头推开,他们口中的老虔婆面无表情看着他们,钱大郎和钱二郎登时收了声儿,站在原地都有些尴尬。
赵素芬没看他们,把肩上包袱一摔,径直走到床前。
这一看,便看见了双眼紧闭躺在**一身将死之气的钱厨子。
他那张素日里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老脸,此时鼻青脸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他身上穿着压箱底的好衣裳,上一次他穿这身衣裳,还有前头那位的娘家哥哥去世,他上门去吊唁特意换上的。干干净净一身,此时却被打得破破烂烂,已经干枯的血迹把软和的面料凝得硬邦邦。
床边放在一个洗脚盆,前几日还用来洗他那双臭脚,此时却装着小半盆血。
不是血水,是血。
他没换衣裳,也没人给他擦身子,洗脚盆里那盆血是他吐的。
孙氏这回没有夸大其词,钱厨子是真的要死了,他这样咋活?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活了!
出啥事了?这到底是出啥事了?咋就变成了这样?出趟门去闺女家吃个酒的工夫咋被人打成了这样?谁打的?郑家人呢?
赵素芬脑子一团乱,亲眼看见钱厨子的惨状和听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要死了,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抖着双手扶着床,她没敢在两个继子面前露怯,她挪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握钱厨子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她举起来看,在他的指甲盖里瞧见了好多泥巴,泥巴还是润的,这不是他在家抠的,他是做席的厨子,比村里的汉子爱卫生,他也不咋下地,指甲缝向来都是干净的,咋可能这么脏?
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钱家兄弟,眼神狠厉,质问他们:“你们不是去郑家吃酒了吗?他怎么被打成这样?谁打的?是郑家人还是外人?为什么不请大夫,就这么任由他躺在**等死?你们是想眼睁睁看着亲爹死在面前吗?!”
“你别张个嘴就血口喷人!我们咋可能看着爹死,是大夫说救不了了,叫我们拉他老人家回来让家里人见上最后一面!”钱大郎这会儿也不管她后娘是不是长辈,指着她张嘴便骂,“别以为你胡咧咧,就能把这口不孝的帽子抠我们身上!平安镇医馆里的大夫,郑家的亲朋都可以为我们兄弟作证,爹出事后,我们可是第一时间就送他去医馆找大夫医治了,我们一天一夜没合眼守着!”不孝的帽子谁敢戴,这毒妇居然想把这个锅扣他们头上,是想让他们兄弟被村里人用口水淹死?
钱二郎也皱着眉道:“你自个看看盆里,都吐出内脏渣子了,大夫说救不了我们才拉回来的。爹身上的衣裳我们也不敢换,大夫说脏腑受了伤,我们不敢轻易挪动他,生怕他老人家连家都回不了。”死在了路上,他咽下最后一句。
至于爹是咋变成这样的,兄弟俩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晓得该咋说。这事儿有点影响琴儿的名声,爹一向疼琴儿,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妹子,如今她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在郑家站稳脚跟,若是这时候传出啥对她名声有碍的话来,一口害死亲爹的帽子扣下来,她指不定会被郑家给休了。
这可是不孝的大事,郑家人容不下她的。
他们支支吾吾不说话,赵素芬见此哪儿还能不明白,这事儿怕是有啥不敢叫外人知晓的原由。他们亲爹这会儿都躺在**只剩一口气了,他们兄弟还能憋着不说,除了和钱琴儿有关,她再想不到别的。
赵素芬心头一片寒凉,她愣愣看着闭着眼出气比进气多的男人,咋就这样了呢?欢欢喜喜去吃姑娘生儿子的喜酒,两只脚踏出家门,结果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屋子里暗暗的,洗脚盆里的内脏渣子她没看见,只看见了他瘪下去的胸膛,跟块破布头似的,都陷下去了。
人还有口气,但这口气许是马上就要没了。
她起身点了油灯,屋子里亮堂了些,她也看得更清楚了,不晓得他在郑家,或是平安镇经历了啥,这是被下了死手了,打他的人半点没手软,就是冲着要把他这条命打死下的力道。
油灯的光一晃,赵素芬险些拿不稳,便是这一年夫妻感情给磨没了,但若不是他当初瞧上她,她怕是得带着桃花四处漂泊,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硬的,是冷的,生气的时候她还在心里盼着他早点死呢,寻思他死了她就带着狗子离开钱家,这一家子糟心人糟心事跟她再没关系。
可这会儿他真的要死了,呼吸几近与无,她这心里咋酸酸的,疼疼的?
活着时再是遭人厌烦,临到头了,还是这般凄惨,她对他所有的怨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喉间热气上涌,眼眶湿润,对站在门口的桃花和狗子道:“都进来,看你们爹最后一眼。”
桃花见娘脸色不好,又听她说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抱紧了狗子。
钱大郎忙着和后娘较劲儿,这才发现桃花和她男人也来了,卫大虎站在门口,把外头仅剩的一点光都遮完了,只有屋子里亮起的微弱油灯,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平日里跟在钱厨子屁股后头忙前忙后关怀备至的钱大郎,这会儿眼里哪有他爹?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又是瞪后娘,又是瞪桃花两口子,甚至连半大点的狗子都不放过,嘴里低声骂着回来便不见人影的婆娘,真是啥人都往家里带,不是说了别让桃花和她男人来吗?
而每日只晓得忙活田里地里农活的钱二郎则是时不时望向门口,面上难掩焦急。这大河村的人都来了,咋湾子沟的舅家还没来人呢?
而那个让钱厨子日日念叨的亲生女钱琴儿,他欢欢喜喜跑去吃她的生子喜酒,结果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被抬回来。结果呢?钱琴儿这会儿却没在他身旁守着。
倒是听着信儿和娘一道从大河村赶来的桃花,这个被他视为眼中刺的继女,这会儿站在他床边叫了声“爹”。
屋子不大,只站着钱厨子的儿女们。
狗子趴在床头看着已经认不出来的爹一个劲儿直抹眼泪,他没哭出声,但眼泪止不住的流,鼻涕泡破了一个又一个,衣裳都哭湿了。
他好似明白了啥,他爹真的要死了,他头发还没白,没像村里老人一样老,但他就要躺棺材了,他快没爹了。
桃花心里也不是滋味,任谁看着前几日还好生生站在跟前发脾气的人,转个身咋个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这幅模样都会觉得唏嘘。
钱家这碗饭再难端,好歹没叫她饿死,她在钱家是累是苦,是寄人篱下,但这世道还有好多人付出劳力苦力还养不活自个,她在钱家好歹没被饿死,下雨天也有个可以遮挡的屋子可住,便是心里没把钱厨子当过爹看待,她也不希望他是这样死的。
可他是真的要死了,眼睛都睁不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
狗子趴在床边哭得直抽抽,小嗓子压不住哽咽声,屋里气氛压抑得让人感到窒息。桃花心口闷得慌,她最后看了眼躺在**的钱厨子,转身出了屋门。
她的难过并不纯粹,她这会儿不愿待在屋里。
她唏嘘钱厨子此刻的凄惨,但内心里并没有特别难过,她待在屋里觉得格格不入,若是钱厨子还有意识,想来也不稀罕她这声爹,更不稀罕她这个一向不受他待见的继女在屋里守着他咽气。
卫大虎见她出来,握住了她的手,桃花对他摇了摇头,拉着他来到院里。和主屋的压抑不同,大房那屋亮堂得很,隐约还能听见孙氏和钱串子吃东西的咀嚼声儿,桃花想到她从家里搂的拐枣和毛桃子,眼里难以掩饰厌恶情绪。
孙氏也就罢了,钱串子是钱家长孙,钱厨子对他一向疼宠,比狗子这个幺儿更甚,如今他就要死了,钱串子还躲在屋里和他娘一道吃果子,没想过去屋里看他爷最后一眼。
桃花在院里都待不下去了,卫大虎便拉着她出了钱家门,也没走远,就在门口坐着。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有一行人匆匆朝着钱家走来,也是这一刻,屋里传来狗子的嚎啕大哭声。
钱厨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