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很好,太阳并不算特别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得很。桃花去爹的屋把换下的衣裳拿出来,和卫大虎昨儿换下的衣裳一道,特别豪气地用了俩皂果子搓出不少泡沫,把他们父子的衣裳单独拿个木桶泡着。
汉子家喜欢出汗,衣裳的味儿便要大些,桃花日日都把爹和大虎的衣裳单独泡一遍再洗,以前舍不得用皂角,只草草搓洗两遍,眼下家中再不缺皂果子,就如煮饭舀米般手不再抖,桃花洗衣裳再不用节省,便是一次用上三五个皂果子,她都半点不心疼了。
皂果子用完了再去山里摘呗,她一个人都能找着路了,想摘多少便摘多少,想咋使就咋使。
她先把自己的衣裳搓干净晾上,然后才洗爹和大虎的衣裳。在山下住着过日子是清净,半点不吵闹,但有好处自然也就有不方便的地方,尤其是用水,洗个衣裳十分不便,需得日日都去后山蓄水池挑才行,桃花洗衣裳便水束手束脚的,特别节约。
如今是皂果子不缺了,但水还缺呢,她半点不敢浪费。
洗完衣裳晾好,桃花把筲箕里的毛桃子挑拣了一番,那些熟透的,她就全部拿出来。像这样的毛桃子,这一两日若是不吃了,隔了夜它就得坏,滋味儿会变得不好,只能扔了。
都是她亲自摘下来背回家的,扔一个桃花都舍不得,偏生大虎又不吃这玩意儿,爹倒是吃,但也说不上爱,家里就她吃得多。
“爹,毛桃子再不吃得坏了,我挑了些出来,您也吃些,我一个人吃不完。”桃花对坐在屋檐下编箩筐的卫老头道,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都会觉得腻,桃花倒是还没到腻的程度,就是觉得烂了扔掉可惜,当水喝也成啊。
“放一旁就是,待会儿再吃。”卫老头说。
桃花便把挑拣出来的毛桃子放桌上,随后把剩下的毛桃子拿个篮子装起来。大虎说拿些去给满仓和狗子尝尝,还有娘,怕是娘也没吃过个头这般大的毛桃子,她想叫娘尝尝,让她知晓自己现在过的日子,有吃有喝,半点不辛苦,好着呢。
早上这般慢悠悠过去,中午大虎没回家,桃花煮了一大锅大米粥,带着小虎去屋子后头的林子里挖了些野菜回来。靠山吃山,她是捉不到野鸡野兔,但这野菜嘛,她是拿着个空篮子进山,挖了满满一篮子回来。
中午吃的便是大米粥配凉拌野菜,若是油罐子里还有油,再煎几个鸡蛋,便是顶好的一顿午食了。
吃了饭,桃花左等右等,卫大虎都没有从山上下来,她挨不住午间困乏,爹也去屋里歇晌了,她便关了院门和堂屋门,也回了屋睡了个午觉。
睡得迷迷瞪瞪醒来,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小虎也在汪汪叫唤,听声儿很是激动。
桃花揉了揉眼,穿上衣裳鞋子下了床,推开屋门,走到堂屋打眼往院子里一看,嚯!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好大一头野猪躺在院子里!
“媳妇!”卫大虎正端着他的饭盆吸溜白粥,他一脑门的汗,今晨才换的衣裳眼下就造得不能看了,脏的不得了,见桃花望过来,他立马龇出一个笑来,冲她扬了扬粗眉,示意她看院子里那头野猪,还有屋檐下几只被捆着脚的兔和剪了翅膀的野鸡,“鹿和羊都没猎着,就抓了几只野鸡野兔,还有这头野猪。它们一家五口呢,我挑了头大的杀了,凶得很,跟我干了起来,只能当场放了血。”他此时浑身浴血,若是叫不明就里的人瞧见,怕是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求他放过自己,小娃见了得吓破胆,夜间睡觉都会梦魇。
桃花脸色苍白走到他跟前,伸手便要去检查他的身体:“你受伤没有?身上的血……”
“都是猪血,我没受伤,你别担心。”见她急了,卫大虎连忙安抚,他往旁边避了避没叫她碰着自己,一身猪血脏死了,野猪比家猪味儿重多了,眼下他都嫌弃自己难闻,咋可能叫媳妇挨着自己。
把盆里的粥喝了,他把盆递给桃花,走过去拎起躺在院子里野猪的双脚徒手便拎了起来,向她展示这头野猪有多大,他能一次性扛起六百斤的粮食,自然也能徒手拎起近三百斤的野猪:“媳妇你瞧这头野猪,我估摸着堪堪三百斤的样子,刚一进林子不久便撞上了,性子烈得很,好一顿反抗,我费了老大劲儿,往它脖子上砍了两刀它才不动了。”
野猪长得狰狞,它便是已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桃花心里都憷得很,不敢凑太近。但她心里又实在好奇,忍不住探出脑袋去瞧,果然如他所说,脖子上有两道深深的口子,被他扛了一路,此时还在流血。
“好,好大一头!”桃花看得瞠目结舌,成亲那日席面上吃的猪肉便是他从山里猎的,当时三花给她端饭吃,在新房里陪她说话时便说了碗里猪肉的由来,她吃过野猪肉,但没见过野猪的样子。眼下那头狰狞吓人的野猪被他两只手拎起来倒放着,瞧着又大又肥,这得是多少肉啊?
把媳妇震慑住了,卫大虎嘿嘿笑了两声,这才把野猪丢地上。
他就是想对媳妇炫耀,这可是他的战利品。
血腥味儿会招来别的猎物,他这一路没停,拎着他进山时顺手抓的野鸡野兔便下了山,在媳妇面前展示完自己收获,他叫桃花去屋里给他拿身换洗衣裳,他拎了桶水便去了茅房:“爹已经去村里叫大哥他们过来杀猪了,我洗个澡,趁着眼下时辰还早,咱现在就去周家村和杏花村把岳母和弟弟们接来,如今也不是农忙,地里也没啥活干,接他们过来今晚歇一宿,明日吃了夕食我再送他们回去。”
桃花便去屋里找了身衣裳出来给他拿去茅房,卫大虎用皂角狠狠搓洗了两遍身子,把一身血腥味儿和猪骚儿洗去,刚穿好衣裳从茅房出来,闻讯而来的陈大石兄弟三个正好推开院门进来。陈二石还罢,他性子惯常要沉稳些,陈大石和陈三石则不一样了,看见院子里那头野猪,兄弟两个嘴里直嚯嚯嚯惊呼,一进院子就啥都看不见了,眼里只有地上那头野猪。
“咋又猎了头野猪?你是捅了野猪窝不成?!就你这般好运气,进山一回就猎一头!”陈大石嚷嚷道。
“瞧着比上回那头还要大些。”陈三石挖了一回地窖,力气倒是见涨,就是这性子半点没有改变,他双眼发亮看着这头野猪,伸手就戳它的猪鼻孔,掰它的獠牙,一脸兴奋,“大虎哥,下回你再进山猎野猪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和你一道猎野猪,不用分我肉,我就在旁边给你打下手,让我涨涨见识行不?”
“还给你肉,想得倒美,不拖我后腿就谢天谢地了。”卫大虎笑着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当村里杀猪不成,还让你站旁边看,就说今天这头野猪,我遇见的时候一家五口正吃草呢,让你站在旁边看,它们把你拱了咋整?莫说野猪,便是家里养的猪都凶着呢,这玩意儿啥都吃,你敢倒在它跟前试试,它能把你吃得只剩一个骷髅架子。”
野物野物,真当它们徒有虚名不成?便是家里养的母鸡都晓得叨人,何况山里头的,能长大的都是大自然筛选出来的,甭管是啥,弱小都活不大,他能在山里进进出出,还能扛头野猪下山,那是他本事大!换个人试试,怕是会被它们吃到肚子里,当成排泄物拉出来,最后成了这大山里头的养料。
“大虎哥你别唬我,野猪还吃人?不是只有大虫和狼才吃人吗?”陈三石不信,他就没听过野猪吃人,老人都说别进深山,若是运气不好遇到大虫,它可是要吃人的。还有一个说法是饥荒年要把院墙围高些结实些,狼饿极了会成群结队下山吃人,但他没听过野猪也会吃人的说法。
“熊瞎子也吃人呢。”卫大虎看着他,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与他说着不知真假的恐怖故事,“你可知晓深山里有一种熊,它们会在大雾天站起身模仿人类,嘴里发出声响把人骗过去,然后吃掉他,留下他的头颅,如法炮制,继续骗下一个人。”
“……”
别说陈三石,陈大石和陈二石都被他吓得不轻,还有站在一旁的桃花,她已经跟着他进山好几回了,她一次野猪都没遇到,对于深山,在她心中,怕是蛇的威胁力比什么野猪狼还大。有他在身边,她半点没有感受到深山的危险,反而是在山里又是摘板栗又是摘拐枣毛桃子,畅快得不行,更别说老屋地窖里还藏着几万斤的粮食,那就是座宝山啊。
眼下,他却告诉他们,宝山里有一种熊,居然比狼还狡诈,它会伪装成人类骗人类吃人类然后再继续骗人类……
“大,大虎,你说的是真的吗?”桃花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日后她都不敢进山了。
“我不进山就是了,哥你别吓我。”陈三石吓得脸色煞白,搓着胳膊浑身发抖,太阳还挂在天上,他就感觉四肢凉飕飕的,大虎哥别是不愿带他进山,特意编了个故事出来吓唬他吧?
他承认自己被吓到了,他再也不说要跟着他进山猎野猪的话了,啥熊啊,比人还精明,居然还使上计策了!
他都没那般聪明!
卫大虎见媳妇被自己吓到,轻咳一声,不再说这事儿。这故事也是爹和他说的,小时候他老惦记着进山进山,他爹就用这故事吓唬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确实被吓着了,再长大些,偷偷进山转了一圈后,他爹再吓唬他,他就说若是遇到这头熊,他就故意装作被它骗到,然后一过去趁它没反应过来一刀把它砍死。
啥玩意儿居然敢骗他,做梦去吧!
卫大虎不敢再吓唬媳妇,他正了脸色,开始分配任务:“三石去后山蓄水池挑些水回来,大哥你们就在家中杀猪,我和桃花去趟周家村和杏花村,我去接我岳母妻弟过来吃杀猪酒。”
陈大石和陈二石听罢立马蹲在地上开始翻看野猪,他们虽不是杀猪匠,但农家汉子就没有不会干这些事儿的,熟稔着呢。
“行,你去就是,我们在家里杀猪,经过村子的时候你们去家里一趟,把老二媳妇叫来,灶头上的事儿可离不得她。”陈大石说,杀猪得先把热水烧出来,得先把猪毛给烫了,刮了猪毛后才能剖,只有他们兄弟三个,怕是得忙活不开,得叫上家里掌管灶头活计的曹秀红才行。
“行,待会儿我们去叫二嫂。”卫大虎点头,说罢叫上桃花,拿着一篮子挑拣出来的毛桃子便出了家门。
夫妻俩先是去了村里大舅家叫二嫂,曹秀红也听姑父说了他猎到野猪的事儿,那兄弟俩一听表弟猎到头野猪,那是火烧屁股般拔腿就往山下跑,姑父这会儿还在二叔家呢,被二叔叫去说话了。
听桃花说完,曹秀红想也不想点头应道:“行,我待会儿就过去,你们忙去吧,灶头上的活儿交给我了。”
大舅母也在家呢,她抱着小丫,在旁边笑着说:“我和你们二嫂一道过去帮忙,既然要去杏花村叫亲家公亲家母,时辰不早了,你们也别耽搁了,赶紧去吧。”
卫大虎点头,笑着对大舅母说:“就是时辰不早了,我想留岳母和弟弟们在家多待一日,家中没有多余的屋子怕是住不下,到时怕是要打扰二舅,我眼下抽不开身去二舅家,您待会儿见着二舅和二舅母帮我提一嘴,大丫姐那屋给我挪一宿出来。”
“哎哟你可就别操心了,有睡的地儿!”大舅母乐得很,可叫他操心的,她笑着挥手赶人,“赶紧的去吧,不是要先去周家村吗?这一来一回可耽误功夫,你再墨迹下去怕是回来天都要黑了。有啥想留的好肉没?待会儿我过去叫你大哥他们仔细着下刀。”
“留几条五花出来,回头熏成腊肉挂着。”卫大虎也不耽搁了,“您帮着掌掌眼就是,其他的该咋整咋整,看二嫂的吧。今儿下午可有得忙活儿,辛苦二嫂拾掇些好吃食出来,可别省着啊。”
“晓得了!”曹秀红爽快接下这活儿,有肉吃还嫌辛苦啊?半点不辛苦,她乐意着呢!
“赶紧去,别磨蹭了!”大舅母抱着小丫把他们小两口送到门口。
卫大虎和桃花出了大舅家的门,隔壁邻居老早就支着耳朵听着,听见他又猎了一头野猪,隔着院墙嚷嚷着冲卫大虎说话,听着声儿兴奋的不得了:“大虎啊,大虎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又猎到野猪了?哎哟大虎还得是你,打小看你就有本事,村里的男娃子都在跟在你屁股后头上山下河的闹腾,本事大着呐!这是叫秀红去你家做席啊?是不是要请村里人吃杀猪酒啊?我也能去帮忙,我待会儿就和你大舅母她们一道过去,哎哟哎哟,大虎真有本事……”
说话间,一个妇人推开院门走了出来,她冲着卫大虎夫妻俩呲出一口大黄牙,笑得十分殷勤:“前头成亲猎一头野猪,这才过去多少时日,咱大虎又猎到一头,一年吃你家两回席面,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家这日子过的是真红火啊。”
她嗓门大,那一声声大虎又猎到野猪了,把周围邻居都招了过来。晓得卫大虎家在杀猪,他上门来请陈二石媳妇上门帮忙忙活灶头上的事儿,这是又要请村里人吃杀猪酒啊,一群婆子妇人顿时眼热,围着卫大虎和桃花,七嘴八舌说要叫家里媳妇去他家帮忙烧火。
卫家好面子,卫大虎娶媳妇那席面做得可丰盛了,一盘盘大肉,吃的大家伙是肚皮浑圆,带了满满一肚子的油水回家,她们可惦记了老久!
桃花听着那一声声恭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卫大虎脸上没啥表情,周家没闹上门来之前,他或许真会请村里人吃杀猪酒,都是一个村的,他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甭管有没有感情,起码都是熟面孔,他小时候调皮,指不定还抠过人家院墙,和他们家的娃子一起上过山爬过树下过河,一顿肉有啥?吃就吃呗,热闹热闹也好。
可周家人打上门,这群前脚还在他家吃席,他用最好的大肉好酒来招待的村民,转头就能站在一旁看热闹,眼睁睁看着他大舅家被一群村人欺辱,半点没插手拦一下。什么同村人,出了事儿,他们跑得比谁都快,既然他的真心招待换来的是他们的冷眼旁观,别说招待他们吃杀猪酒,他是连口肉汤都不愿给他们喝了。
没意思。
“婶子你怕是听岔了,我家不办杀猪酒,就是一家子乐呵乐呵。”卫大虎挤开人群,带着媳妇出去,倒是正好看见陈二牛的儿子铁牛和村里一群娃子在村头耍,巧的是三叔公也在,他脸上挂着笑,朗声道:“三叔公,晚间来我家吃酒啊,带上家里人一起,我今儿运气好在山里猎了头野猪,不咋大,就请大舅二舅和您,还有二牛一家子上门乐呵乐呵。”
说罢,他伸手薅了把听见“二牛一家子”而抬头望来的铁牛的脑瓜子,对他说:“待会儿回家和你爹娘说,大虎叔叫你们晚间去家里吃杀猪酒,不准不来,全家都来,少一个都不行。”
铁牛一听吃杀猪酒,那是过年才会有的热闹啊,吃杀猪酒就代表桌上有肉吃,那是忙不迭点头,生怕头点慢了大虎叔就不让他去吃了:“我现在就家去和娘说,晚间去大虎叔家吃杀猪酒!吃肉吃肉,耶耶耶,过年啦!”说完拔腿就往家里跑。
三叔公问他这是要带着媳妇上哪儿去,卫大虎说:“我带媳妇回娘家请岳父岳母,时辰不早就不耽搁了,晚间您老人家一定去家里啊,我就不上门来请了,咱一家子就别整那些虚的客套。”
三叔公笑骂了两句,摆摆手:“既然晓得时辰不早了,那就赶紧去请,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我跟你小子客套啥,用不着你来请,晚间我自会过去吃酒。”
“记得喊上家里人,全都来。”
“晓得了!”
卫大虎没再耽搁,带着媳妇便去了周家村,至于他们走后村里人是如何一番热闹,一群妇人婆子是咋在陈家门口骂骂咧咧说他小气,家里办杀猪酒也不请村里人上门吃顿饭热闹热闹的话,卫大虎是半点不知。
到了周家村,他们在村子外头的河里看见了满仓。
满仓卷着裤腿正在河里摸螺蛳,又瘦又小一个娃儿,弯着腰在河面上,若不是卫大虎眼尖,瞧着就和一堆水草差不多。河面上有几个男娃子在往河里丢石头,虽是没丢到满仓身上,但石头溅起来的水正好围着满仓,一看就晓得是故意的。
男娃子们见他没反应,嘻嘻哈哈弯腰拾起小石头,砸得更来劲儿了。
卫大虎见此心头鬼火直冒,他把篮子递给媳妇,也从地上拾起一快碎石,屈指一弹,直接朝领头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娃肚子掷去,男娃举着石头正准备丢到河里,突然感觉肚子一痛,他“啊”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好痛,谁砸我!”
卫大虎收着力道呢,他掷出去的石头能让一只兔子倒在草丛里再起不来,若是没收着力道,这小胖墩肚子怕是得青上小半个月。
周满仓听见周二毛的痛呼声,这才从河面直起身,扭头望向身后,这一看,便看见了姐姐和姐夫站在不远处,他姐夫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
扭头再看周二毛,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被疼得嗷嗷大哭,他是村长的大孙子,之所以叫二毛,是因为前头有个没站住的大哥,故而从他出生起,全家就把他当眼珠子疼。平日里,周二毛在村里招猫逗狗到处撵鸡追鸭,烦人得很,村里人对他也是敢怒不敢言,而且也不知道他啥毛病,吃啥好东西都喜欢跑到他跟前来炫耀,不理他,他就越来劲儿。
上回姐夫给他送了不少野梨,他来河边摸螺蛳,那日没吃午食,就拿着野梨啃,啃一路他跟一路,问他要,他没给,从那之后,他只要来河边摸螺蛳,他就招呼村里的娃子在上头“打水漂。”
周满仓不会和他们计较,计较也没用,他爹死了,娘也改嫁了,家里就他一个人,没有大人会给他出头不说,他还得靠着村长和族长的怜悯度日。在这村里,只要日子能过下去,他就不会在乎过的好不好,死不了就行,他们愿意砸便砸吧。
“你爹娘没教过你,在河边打水漂,要离人远些吗?”卫大虎走过来,拉下脸看着这群小屁孩,“石头打到人咋整?啊?”
“你谁啊?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周二毛立马反应过来是他砸的自己,他爷是村长,村里人人都要让着他,居然还有人敢用石头砸他!都顾不上这个大高个看起来很凶狠危险,他梗着脖子瞪着卫大虎,“我又没扔你,我也没扔人,你少管闲事!”
“我谁?哈,小屁崽子你给我听好了,我是周满仓的姐夫!”卫大虎多虎一人,哪里能容忍一个小屁孩冲他嚷嚷,他直接上前抓着周二毛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再让我看见你欺负我弟弟,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喂鱼!”
双脚骤然离地,周二毛吓得双腿在空中直蹬,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这么对他,他一边哭一边张嘴威胁:“我爷爷是村长,你敢打我,我,我就叫我爷爷把你赶出村!”
此话一出,卫大虎的脸瞬间黑了,咋地,平日里就是这般威胁满仓的?敢还手就把他赶出村?
村长是吧?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他二话不说拎着周二毛就走到了河边,他手一伸,直接把周二毛举到河面上,只要他手一松,周二毛就会掉到河里。
周二毛没想到他都亮出身份了,他居然还敢动手,自己主动去河里玩和被人丢带河里完全是两码事,更别说这汉子长得牛高马大,被他冷脸瞅着,他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害怕了。
肚子本就疼,眼下被他拎着威胁要丢到水里,周二毛吓得哇哇大哭:“呜哇——”
满仓此时已经上了岸,见姐夫拎着周二毛,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只站在一旁瞧着。
卫大虎见此,直接把周二毛丢地上,反正河边的草地湿润,丢地上也不疼。周二毛一落地就屁滚尿流跑到小伙伴身边藏着,卫大虎冷哼一声,冷冽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做足了坏人样,低声威胁道:“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我家满仓,别说你们几个小屁孩,就是把你们全家大人都招呼上,都不够我一只手撂,不信就来试试!”
周二毛被他盯着,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哇哇大哭着就往村里跑:“呜呜,娘……”
那几个男娃见此,啥也顾不上了,仿佛屁股后头有鬼在追,撒丫子跟着一道跑。
满仓看了眼周二毛他们离开的方向,眼里闪过一抹忧虑,但回头看向姐姐姐夫时,他脸上便只剩下笑容,瞧不出半点忧心模样:“姐姐,姐夫,你们咋来了?”
他刚从河里上来,一腿的泥,如今天凉了,河水也不知多冷,咋还下去摸螺蛳啊。想到家里吃的鸡蛋,桃花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把篮子放地上,随手薅了几把水草,拉着他走到河边,蹲在地上把水草打湿,很自然地帮着他把小腿上的泥巴洗掉。
满仓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脚趾蜷缩,半点不敢动。
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别人都是在爹娘怀里长大的,而他是在姐姐背上长大的,便是那会儿他还小,小娃子好似记不太清小时候的事儿,但他记得,他记得一些模糊的记忆,他被还是小姑娘的姐姐背在背上去地里找娘,他饿了,他哭得很厉害,从家到地里那段路程,他如今走着不过半刻钟,但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段漫长且难熬的路程,姐姐背着他走了很久很久。
小腿被水草擦过,痒痒的,两条脏污的腿,不过片刻便被姐姐洗干净了。卷起的裤腿被放了下来,冰凉的空气被隔绝在外,他赤着脚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明明还是冷的,可他一颗心却滚烫如火。
满仓整个人都在发抖。
给弟弟洗干净双腿,桃花攥着水草,好半晌都没有抬头。她侧身对着河水,滴眼泪砸在平静的水面,**起点点波纹。
弟弟埋着脑袋无声啜泣,姐姐扭头望着河面无声落泪。
桃花总是不敢去想满仓是怎么一个人长大的,她晓得他必然是吃了许多苦头,他不会做饭,扛不起锄头,小小的一个男娃,咋侍弄田地?可不种田就没得粮食吃,那他这么小又咋种?成年汉子每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回家至少还有家里人煮好饭食吃,即便如此,他们都累得恨不得回家就躺在**呼呼睡觉。
可满仓呢?
他又要侍弄田地,回家还得自己做饭洗衣裳,每日扛着比他身体还大的锄头下地干活儿,平日里更是得了空便下河摸螺蛳砸了喂鸡,鸡蛋他还攒着等姐姐出嫁时半路拦着人偷摸送礼。他精心喂养着家中那只母鸡,就想叫它吃好些多下蛋,因此,他还被村里小他这么多的娃子欺负,她都可以想象,若是今日他们没来周家村,满仓会继续任由他们往河里丢石头,便是丢到身上了,他也不会反抗,大抵是换个地方,躲到他们丢不到的地儿罢了。
他会忍着,因为只要他敢还手,周二毛就会威胁他,要把他赶出村。
家中没有长辈,没人会给他出头,他一个死了爹没了娘的孩子,在村里能安生过日子,依靠的便是族人那点微不足道的庇护,他不敢反抗一点。
想到这些,桃花一颗心仿佛被刀子割了那般疼,眼睛止不住滚下来。
“咋了这是,河边不冷啊,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狗子。”卫大虎见他们姐弟二人,一个低垂着脑袋,一个侧身望着河面,他耳朵多灵敏啊,一听就晓得姐弟俩在流眼泪。他心里也怪不得劲儿了,便是晓得满仓在村里日子不好过,这不是没亲眼见着么,连几个小娃子都敢这般欺负他,难道还指望村里的大人能多讲理不成?真讲理就会把娃子教好了。
他上前搂着满仓的小身板,又去把背对着他的媳妇捞起来,看着他俩笑道:“你们姐弟可真不愧是一个娘生的,咋都喜欢偷偷掉眼泪呢?咱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心里头憋着干啥?媳妇你就说,你想满仓了,满仓你也说,你想姐姐了,多简单个事儿是吧?憋着干啥呢,说出来让对方知晓,可都别哭丧着个脸了,都笑一笑啊,乖。”他是逗完媳妇,又扭头逗大舅子,就见不得媳妇流眼泪,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咱也改变不了,日后好好的就行,心疼弟弟,咱就对他好些,担心周家村的人欺负他,这不是有他在嘛,别说一个村长,便是整个周家村的人把他惹毛了,他啥事干不出来?正经年生,他许是还有些顾忌,眼下这世道越乱,对他而言越没有妨碍,尽管来惹他试试。
他现在还有些期待周二毛回家摇人呢,但凡今儿有人来他跟前找不自在,他不介意当场叫他们晓得啥叫惹谁都别惹猎户,他们一群扛锄头的泥腿子,和他一个拿刀举弓给野猪放血的猎户硬刚,怕不是嫌命太长!
“好了,都把眼泪抹抹,满仓赶紧回家换身衣裳,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弟弟,一道去姐姐家吃杀猪酒啊。”卫大虎伸手把媳妇脸上的泪抹掉,又拍了拍满仓的后背。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侧首把脸上的泪全部抹去,再扭头时脸上只剩笑容,她看着满仓,笑着道:“对,对,听你姐夫的,咱回家换身干净厚实的衣裳,你姐夫家在山下,夜里会冷,得穿厚实些。咱一道去杏花村接娘和狗子,你姐夫说留你们住一宿,明儿吃了夕食再送你们回来。”
满仓迷迷瞪瞪被他们推着往前走,见姐夫拎着装螺蛳的小木桶,他手里被姐姐塞了一个毛茸茸的毛桃子,一路被推着回了家。
经过村里时,不少人都看见了桃花和卫大虎,认出他们夫妻的便站在不远处嘀咕,这画面桃花每回去村里时也能看见,实在难以拨动心弦,她也不晓得自己有啥可叫人家嘀咕的,走哪儿都要被说嘴一番。懒得搭理,一路走到周家,满仓把门打开后,她拎着篮子率先进了屋,那模样熟得就跟自己家似的,半点不带陌生的。
细说起来,这里确实曾是她的家,周家人把她和娘赶出家门,但眼下这个家当家做主的是满仓,只要满仓认她这个姐姐,她跟回娘家没啥区别,这里也是她的家。
她径直去灶房找了个小篮子,倒了一半的毛桃子到里头,见满仓站在灶房门口盯着她瞧,她笑着催道:“给你留一半,剩下的得拿去钱家。你别愣着了,赶紧去屋里换衣裳,给鸡舍放些吃食,然后和姐姐一道去杏花村接娘。”
这已经是满仓第三次听见他们说,叫他一道去杏花村接娘了,他站着没动,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我,我就不去了。”
“为啥不去?”桃花拎着两个篮子出来,把他那个放堂屋吃饭的桌上,说罢,扭头看着他。
满仓下意识低下脑袋:“我去不好。”
“没啥不好的。”桃花表情很淡,以前她是没得办法,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说不了一句话,可如今不同了,她嫁了人,身后有男人依靠,她端的不再是钱家那碗饭,钱厨子高兴不高兴她完全不在意,她就要带满仓登钱家门,亲自去请他们上门吃酒,钱厨子若因此生气甩脸子,她也不在乎,反正她今儿是必要把娘和狗子带去大河村的。
而且她心里也存了一分要带满仓找回面子的意思,娘生狗子那年,满仓听到信儿特意去钱家看娘,却连门都没进去,被钱大郎拿着笤帚赶了出来,这是钱厨子默许的。
他不让满仓去钱家看娘,那她就偏要带着满仓去,她一个外嫁女带着弟弟顺道一起上门请他们家去吃酒,他若是不准满仓踏进家门,那行,她就跟着站在门口请。
他若去,那便一起去。他若不去,那她就带娘和狗子去。
她亲自上门请了他,他不去,那就不是她的问题了!
桃花恨恨地想,当年满仓被赶走,娘拖着正在坐月子的身体抱着狗子要去跳河,月子里大悲大哭了一场,娘的身体从那以后就差了许多,这些全拜钱家人所赐。
他不是小心眼见不得满仓吗?行,她就偏要把满仓带到他跟前,但凡他要点脸,就不会拦着他们进门。
她要满仓这次正大光明踏进钱家大门,看谁敢再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