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头这条腿,便是当年他自不量力进了更深的山,倒霉遇到了熊瞎子,被它一巴掌给拍碎了骨头导致的。
命虽是捡了回来,最后腿却瘸了。
他这条腿若是没瘸,指不定还在山里老屋待着,又咋会在山脚下遇到大虎他娘,还在山下安了家。
儿子蠢蠢欲动的模样,卫老头看出来了,他没说不准他去,也没说随他去,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他儿子和他也不同,有些人托生在人的肚子里,却天生是吃山里那碗饭的。
他年轻那会儿在山里头也不是一帆风顺,受伤是常事,下个脚都战战兢兢又谨慎,哪像他这般,简直把后山当他后花园闲逛,想吃啥打牙祭,进趟山就能猎回来啥,家里不咋缺吃的,全因了他那一身叫人羡慕的本事。
他那本事还是天生的,就是在山里头如鱼得水,半点天理都不讲。
他落个残疾已是幸运,若是不拘着他,他在里头出了啥事,他死后没脸下去见他娘。可他也不愿束着他的翅膀,叫儿子就在一个窝里缩着,他当爹的说不出这种话,这是折了他的羽翼没啥区别,那就只能提醒他飞之前自个掌握轻重高低,晓得好歹。
“遇事多想想你爹和你媳妇,碰到危险别老想着上去会会,该跑则跑,命最重要。”他冷哼一声,横眉竖眼又表情认真,“记住,咱家没你不行。”
卫大虎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保证:“爹,您放心,我知晓轻重。我可惜命了,我还没当爹呢,咋可能舍得死。”
桃花在一旁默默地听,没有搭话。
三个人忙活比一人快多了,金樱子拾掇出来后,桃花便去了灶房。不出意料的,他们家今夜吃的便是放了金樱子的杂粮粥。
咋说呢,怪甜的,姑娘家应是喜欢,卫金大虎父子俩纯当糖粥喝了。
明日要去镇上,要走许多路,夜里,任由卫大虎如何歪缠,桃花坚定防守不叫他进来。卫大虎进不去,就只能在门口徘徊,最后实在馋得慌,便只能在外头这里蹭蹭那里磨磨,把桃花累够呛。
夜半时分,卫家子孙好歹是不情不愿出来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夫妻俩便出门了。
这次走的依旧是村里那条大路,路上遇到吴招娣,见他们俩似要出村,便笑着问:“这天还未亮,你们夫妻俩这一大早是要上哪儿去啊?”
“去镇上呢。”桃花看着她端着木盆,里头堆满了衣裳,不由笑了,“又是去河边洗衣裳啊?”
“那可不,晨间清净些,懒得听她们叽叽喳喳,跟那枝头的麻雀似的,吵人得很。”吴招娣和他们一道走,她也算是和卫大虎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上山下河玩耍,算是半个玩伴,没那般生疏。
走到河边,她和桃花挥别,笑着和卫大虎说:“得了空,把你家桃花带来我家耍耍,认个门啊。”
“回头就来。”卫大虎笑道。
带着媳妇去镇上,卫大虎可没打算走路,两个时辰的山路不得把她媳妇累着。他们走了一小段,停在一颗大树下,等了大概一刻钟,一辆牛车缓缓驶来,卫大虎连忙抬手招呼:“这儿,捎个人。”
车夫是个老头,是大河村下面的下游村村民,牛车板车上还坐着几个妇人,见卫大虎招手,车夫犹豫了下,这体型,他这牛可拉不动啊。
卫大虎好似知晓他在想啥,道:“就我媳妇一个,我走路。”
车夫这才停了下来,卫大虎忙把媳妇扶上去,挨着一个胳膊绑着白布条的年轻妇人身旁坐下。
就她身边空无一人。
桃花坐稳后,偷偷瞧了她一眼,年轻妇人面色憔悴,双唇都干裂了,她身上还带白,这是戴孝中呢。
年轻妇人见她在看自己,抿着唇往旁边挪了挪,桃花见此脸颊有些发烫,晓得她这是误会了,她没有嫌弃他她的意思,却不好解释,这一车人她都不认识。
牛车脚程并不快,何况还驮着这么些人,卫大虎牛高马大一人,真迈开步子走,比牛车还快些呢。
他一路和车夫搭话,晓得他去镇上这一趟,本村人他只收一文钱,外村人得收两文。说完,车夫装作不经意瞥了卫大虎一眼,见这魁梧汉子脸上没有不满,提着的心便松了下来。
卫大虎有意见啊,不过和他无关,他在想为啥他不能背着媳妇去镇上,牛车哪有他后背强,还不硌屁股。
好在桃花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然好歹也是一个小拳头落在坚硬的胸口,不捶上两拳不解气。
走路两个时辰,坐牛车要快一些,中途上了两个人,之后的路没再停歇,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就到了镇上。
给了车夫老大爷两文钱,卫大虎又问了他何时走,得知他没那么快折返,便和他约了时辰,等他们一等。
他们出发时是寅时七刻,到镇上已是辰时,正是镇上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挑着担买菜的汉子,蹲在街边寻了个地儿卖鸡蛋的婆子,还有坐在小马扎上卖小鸡仔的妇人,人挤人,人又挤人,一派热闹。
卫大虎带着桃花寻了个面摊,屁股还没挨着凳子,便张嘴喊道:“老板,来三大碗肉丝面!”
桃花在钱家当姑娘时,基本没有机会来镇上,家中活计都是她的,来镇上逛街这种好事一般落不着她头上。倒是有一次和娘一道来镇上,本想买个针头线脑,奈何身上没有银钱,她也不敢向娘张嘴,便只是跟着娘来镇上走了一遭,帮着拿些东西,半点没有去镇上“赶集”的快乐。
如今却截然不同,来镇上这一路是坐的牛车,半点没累着,出门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汗都没有流一滴。更不说在镇上用朝食,坐在热闹非凡的大街面摊上,男人张嘴就是三大碗肉丝面,她却半点没有局促慌张,只因身上带足了银钱,能付得起。
虽然,也挺心疼就是了。
十文一碗的肉丝面,碗里只有三四条肉丝,汤底倒是不错,但面不多,以桃花的食量,夹个五六筷子便没了,属实算不得便宜。
素面要便宜些,七文钱一碗,一样的汤底,面瞧着差不多分量,几条肉丝便是三文钱,桃花咂舌不已,只觉做买卖属实能赚钱。
她却是不知晓,同样一碗面,两个面摊卖的价钱还不一样,有人手艺好,客人就好他这一口劲道的面或鲜美的汤底,人家就愿意多花两文吃他家的。
所以这面摊之间,同样的一碗素面,还有人卖十二三文一碗呢。
有钱人不在乎那几个铜板,没那般阔气的便也不追求多美味,相对就选便宜的摊子,所以价格即便不统一,也因两方迎的不是同一档次的客人,更没人说啥价格混乱之类的话。
这些桃花却是不知的,这碗肉丝面在她看来就顶贵了,十文呢,上次与娘来镇上,娘也只舍得买个杂粮馒头,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来镇上赶集,哪里会舍得大手笔花钱吃面啊。
两碗肉丝面也就勉强塞个牙缝,卫大虎都吃完了,桃花还捧着碗小口小口吃着,特别珍惜,看得卫大虎心里酸酸的。他媳妇就没过过啥好日子,瞧这小模样,一碗肉丝面就宝贝得不行。
他大手笔惯了,从来不亏待自己,就没啥省钱的想法,省啥啊,当然兜里有多少钱,就要全吃到肚子里去,银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存着不用就是一坨疙瘩,屁用没有。
他这般想,却不敢说给媳妇听,怕挨揪。
他媳妇可爱存银钱了,身上没钱她心里没底气,出个门都怯生生的,啥好看的都不敢看,更不敢想着买回家,说到底就是心里没有安全感。
吃完面,俩人先是去买了坛子,然后又去了集市买菜,还买了不少粗盐。乡下能做腌菜的人家不多,腌菜费盐,盐是个贵价东西,便是最便宜的粗盐,普通农户也舍不得用来腌菜,大舅家那个腌菜坛子,还是祖传下来的呢,可叫二舅好一通羡慕呢,当年分家的时候,他就没分到腌菜坛子。
所以桃花说想做腌菜时,她才会和爹说,若是爹觉得没必要,那她就不会再提。
原本还打算买些粮食回家,得存粮呢,但卫大虎说改日他再来镇上买,他脚程快,日后隔三差五就来镇上买两袋粮食,偶尔叫爹来买,父子俩岔开,这样不打眼。眼下山里头的地窖还没拾掇出来,他也打算近日去老屋先瞅瞅地窖再说。
便是外头已经有了要乱的苗头,这风也没那般快吹到定河镇来,谁叫他们这旮旯角偏僻呢,啥信儿都传得慢。
卫大虎把坛子和菜都放入背篓里,桃花掏钱给那个卖芥菜的年轻妇人,妇人伸手接银钱时露出腕上的细小银镯,卫大虎瞧见后心里怪不是滋味,他媳妇手腕空空啥都没有。
从集市出来,他便忍不住带着她去了首饰铺子,桃花不想进去,被他强行拉了进去。
进去瞅了瞅,金银首饰,啥花样的都有,瞧着也好看,卫大虎心痒痒的,瞧上了一支银簪,簪子上头有一朵桃花,瞧着很是好看。
可惜兜里银钱不够,去了一趟府城,卖野鹿自留的银子和媳妇给他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便是剩了些,定是不够买这支银簪的。卫大虎比桃花还失望,早知道就少吃两顿了,他摸了摸怀里放银钱的地方,不死心问掌柜:“这支簪卖价几何?”
掌柜并不因他们穿着而轻视半分,笑容温和道:“客人好眼光,这支银簪是新样式,做工十分精细,是府城里如今正流行的花样,故而卖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一根银簪子,桃花听得两眼发晕,忙去拽卫大虎的胳膊,生怕他倔劲儿来了非要买,有这银钱,咱买成粮食不好吗!都开始打老屋地窖的主意了,她是疯了才花十五两银子买银簪子!这价钱都能买金的了吧?啥花样啊这么贵价!
“走了,我不要。”见周围人都在看他们,桃花脸色绯红,下意识垂下脑袋,避开他们的目光。
十五两不就是半头带角的鹿吗,卫大虎在心头计算了下,嗯,还行。但眼下买不起,便只能顺着媳妇的力道出了首饰铺子。
他寻思回头再猎头鹿,或者去更深的山里转转,反正也要赚钱买粮,那多赚些买支银簪咋啦?
他又不是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