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医馆门口停下。
卫大虎率先跨门进去,掌柜正在柜台里拨弄算盘,突然感觉门口的光一下就暗了,随后一张大掌拍在桌面上,力道大得算盘都抖了两抖。
掌柜抬头,见一个高大的年轻汉子竖着眉看着他:“掌柜的,大夫在哪儿?”
掌柜心头一跳,手指下意识指向坐堂方向,卫大虎顺着方向看去,回头对不知道把牛车往哪儿停放的陈大舅道:“大舅你在外头看着牛车,大哥二哥随我来。”
牛车不是自家的,陈大舅实在不敢挪眼,生怕被人偷了去。可他又不放心两个儿子的胳膊,生怕落下病根影响日后,想亲耳听听大夫怎么说,便道:“大虎你来守着牛车,我进去。”
卫大虎只得先退回来,等陈大舅进了医馆,他扭头四下张望,抬手招来拿着扫帚在门口扫来扫去的药铺伙计,摸出几个铜板递给他:“劳请帮我看一眼牛车。”
伙计笑嘻嘻接了,反正不费事儿:“客官您放心,保准给你看妥妥的。”
卫大虎进药铺时,大夫正把陈大石兄弟俩手臂上敷着的药草揭开,这是来镇上的路上在路边扯的小蓟,陈大舅用石头锤烂敷在两个儿子手臂上,实在是这兄弟俩很能流血,他都不是担心他们晕过去,而是担心车板子不是自家的,回头村长家见着这么多血心头觉得晦气。
小蓟在乡下十分常见,哪家娃子磕破了膝盖额头啥的,自个都晓得找这玩意儿锤烂往伤口上敷。
大夫仔细检查伤口,陈大舅在一旁紧张得一直劲儿抹脑门上的汗,就这般过了许久,大夫才慢悠悠收回手,抚须道:“伤口虽深,但万幸没有伤到骨头,血也止得及时,算不得大事,包扎好避免天气炎热不要发炎便可。但人乃精血所化,失血过多恐伤本,未来一段时间需得精心养着,受伤的手臂不能使大力,重活干不得了。”
乡下汉子哪能听“精心养着”这几个字,腿瘸了都得下田插秧,陈大石本来白着一张脸,听大夫这么一说,一急脸上反而有了两分红润,他扭头望着爹,一个劲儿眨眼睛使眼色。
自个儿子,他撅个腚当老子的就晓得他要放什么屁,陈大舅看他那臊眉耷眼样就知道他想跑,治啥治啊,反正都没流血了,顶天抓两副补血的药回家灌两碗差不多了。
陈二石也是这么个意思,兄弟俩如出一辙朝老爹眨眼。
卫大虎瞧着都替他们俩眼疼,他比陈大舅还利索,直接略过俩表兄的意见,对大夫道:“他们这伤口您给包扎包扎,再劳您写个补血的方子,咱抓几副药。”只要没伤着骨头,流血便流血吧,他回头进山套几只野鸡,他们多喝几碗鸡汤就给补回来了。
陈大石一把抓他的手膀子,卫大虎没啥感觉,他自己倒是扯得伤口疼,脸“唰”一下又白了。陈大舅反手一巴掌呼他后背上,等陈大石老实了,他脸上带着殷勤的笑看着大夫:“都听我外甥的,麻烦大夫了。”
大夫权当没看见他们一家的眉眼官司,这年头受了伤能往医馆跑的不是自个重视便是家人重视,有些人断了胳膊腿都能瘸着上山拾柴下地干活,不是他们不愿治,是没钱啊!
小病小痛自个忍,忍不了了就等死。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眼前这两个年轻汉子已是顶幸运的人了,起码他们有个好爹。
镰刀剜的伤口呈锯齿状,血呼啦差瞧着渗人得慌,肉沫子都拉出来了,但确实没伤到骨头。也好处理,他叫来药童清理伤口,自个往伤口上撒药粉,卫大虎便看见因为药童清理伤口而开始流血的胳膊在洒上药粉后瞬间又止住了血。
好东西啊!
他眼睛一亮,问道:“这药粉铺子里有卖吗?”
大夫心道好小子有点识货啊,他也是看在这俩伤汉有个慈父爹的份上,心一软才给这兄弟俩撒了药粉,眼下见着个识货的,他心里别提多美,故意抬价:“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你要买啊?行,五两银子卖你!”
叫你进门就拍桌,可吓了他老人家一跳!
卫大虎没有因他狮子大张口而生气,笑着与他打商量:“五两银子不成,贵了些。一两银子,您卖我两瓶。”
陈大舅和陈大石兄弟俩顿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陈大舅更是暗中直扯外甥袖口,生怕他犯了傻。
什么仙丹妙药啊!五两银子一瓶?关键他咋还还口一两银子呢?!
真是一个敢开口,一个敢还口,知道一两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吗?不就是止血?路边小蓟多了去了,随便扯两把捶烂往伤口一拍不就行了!
五两?咋不去抢呢!
大夫手头动作不慢,几下便把兄弟俩的伤口包扎好,他口头也没歇着,吹胡子瞪眼道:“就不乐意和你们这些没眼光的人说话,把我这独家秘方和街边的烂白菜比较,我都不兴得开口骂你们无知!”
陈大舅父子三人被骂得面红耳赤,卫大虎哈哈笑着给老大夫顺气:“您气啥,不是还有我这个识货的?一两银子卖不卖,卖就匀我两瓶。”
大夫冷哼:“你这还价本事真是叫人望尘莫及,砍得也忒狠了!”
五两银子本就是他随口胡诌的,值这个价的止血圣物他也没那个本事配出来,本就是寻常药材添加了两味稍贵的,但也确实是他的独家秘方,止血效果极好,还有消炎的作用。
一两银子,也有得赚呐。
给两个伤患包扎好,又写了一张药方拍给不识货的陈大舅,陈大舅被他毫不掩饰的不满眼神瞪着,臊眉耷眼起身去前头抓药结账。
单子递给抓药的伙计,掌柜则对着药方打算盘,啪嗒啪嗒的声音清脆悦耳,就是那张嘴说出来的价钱不是很顺耳:“一两五钱。”
陈大舅瞪大眼:“啥?一两五钱?咋这么贵?”
掌柜不满蹙眉,似极不满意他这个反应:“两个人呢,止血包扎是两份,药材自然也是双份,何况我们家大夫还用上了最好的止血药粉,这都没和你算进去。我们平安堂已是镇上最良心的药铺了,行医宗旨便是悬壶济世与诚信待人,万不会乱要价,客人大可放心。”
“……”我信你个鬼啊,陈大舅本想回头看看两个大儿子,瞅他们活生生站在那儿,好叫他掏钱的时候心里有些安慰,可转头就看见他大外甥从腰间摸出二两银子递给大夫换了两瓶止血药粉。
“……”
不知是不是有个蠢蛋在前头顶着,他顿时觉得一两五钱不贵了,可就算在心头默念值得值得一切都值得手臂保住就好,依旧控制不住一脸肉疼从腰间摸出钱袋,数了又数,摩挲了又摩挲,才念念不舍递给了掌柜。
药童把两份药抓齐打包好递给他,陈大舅道了谢,随后带着儿子、领着着缺根筋的大外甥离开了药铺。
陈大石兄弟俩今日的出血量和他爹的钱袋子一样,父子三人走出药铺,均是一脸苍白。
卫大虎和看牛车的伙计说话,陈大舅本以为他虽傻又欠,但好歹还有副口才居然能寻得人帮他看牛车,便听伙计道:“我没白赚你铜板,先头有个鬼祟的二流子想牵你家牛车,被我拦住了,那人还狠瞪了我几眼。”
“行,辛苦你了。”卫大虎又递了两个铜板给他,伙计没想到邀个功都有铜板,伸手美滋滋接过。
陈大舅见他掏银钱的动作是那么的熟练,好悬没两眼一黑晕过去,他手指连连点着卫大虎,一脸怒其不争:“叫你娘看见她儿子长大后是个散财童子,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压不住就揭开,她老人家有这本事,我就给她迎回家去。”卫大虎说着自己咧嘴直乐。
陈大舅被他气够呛,自个往牛车上一坐,不理他了,个混账小子!
不知是看过大夫的缘故,还是心理作用,陈大石觉得脑袋没那么晕了,他和陈二石都没有坐牛车,实在是不舍得叫牛多受累,便和卫大虎一道走着回村。
陈大舅慢悠悠赶着牛车,三个年轻汉子脚程快,竟也没有落后半点。
一路上,陈家父子三人把今日下午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和卫大虎说了,陈大舅也问卫大虎一个人在镇上瞎晃**啥呢,没上山也没下地,竟跟村里那些懒汉一样屁活不干四处乱蹿。
卫大虎卖东西买东西都是走的山路,这些年村里也没人晓得他猎物后往大户人家卖,他爹说过自家的日子无论好坏都莫要叫人瞧了去,关上门吃糠吃肉都是自家事,便是两个舅舅家,他也没透露过半分。
卫大虎信任他爹的为人之道,他宁愿在山上套野鸡逮野兔往两个舅舅家送,有好吃的不落下他们,但他不愿意叫他们知晓自家过的具体是啥日子。
故而,只模糊说道:“来镇上卖些野物,顺道打听一下那朱屠夫的事。”
“你就寻个小乞丐打听?”陈大舅只当他是来镇上卖野鸡野兔的,他连野猪都不敢想,更莫说鹿了。野猪若是那般好猎,岂不是人人都要往山里钻了。
卫大虎要为他新交的小朋友鸣不平了,瞅了眼他大舅,不满道:“大舅你咋还看不起小乞丐呢?假使你要在镇上干个啥偷鸡摸狗的事,你是防路过的行人呢,还是防街边讨饭的小乞丐?”
“……”陈大舅现在听他说话就来气,鞭子不往牛屁股招呼,反而往他身上招呼,“个混账东西胡咧咧啥,什么叫‘我上镇上干个啥偷鸡摸狗的事’,我有啥偷鸡摸狗的事要干?你张嘴就来,叫你大舅母听见不得跟我闹翻天!”
陈大石兄弟俩在旁边哈哈哈乐得不行,看着表弟被鞭子挥得上蹿下跳,心头憋了一下午的阴郁之气慢慢散了些去。
卫大虎很小就死了娘,虽然两个舅舅不咋喜欢他爹,但对他是当亲儿子疼爱的,小时候他还没感受到山里头的好时,整日便在村里乱窜招猫逗狗,到了用饭的时辰,大舅二舅也没少过他一双筷子。
看见大舅红着眼眶往医馆赶,两个表兄捂着流血的胳膊白着张脸,他就没打算放过周李朱三家人。
眼下插科打诨闹了一通,陈大舅身上那股沉甸甸的郁气散了不少,卫大虎见此,笑着说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明日我去一趟县里,那小乞丐说朱屠夫和一个马脸衙役相熟,前头县里派人下来催缴粮食,朱屠夫在酒楼大摆宴席请那马脸官爷吃酒,席间还请了唱曲的姑娘,排场可大了。”
小乞丐前头说的是大鱼大肉,后头才说叫了姑娘唱小曲,又唱又跳又脱可喜庆了。搞得跟青楼似的,吃饭的客人多有抱怨,但没人敢触霉头,人官爷腰间还别着大刀呢。
碍于朱屠夫这些年在镇上的**威,大家只是在私下说说,并不敢拿到明面上来摆谈,怕被报复。
官爷身上带着差事,下来正事不干却在酒楼饮酒作乐,这事传回县衙可是要吃挂落的!
卫大虎冷笑,声音都沉了几分,整个人瞧着愈发凶狠:“我倒要瞧瞧他这底气够不够‘硬’,我一拳打不打得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