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中央区,王室司法庭。
正是白昼缩短的时节,早晨十点天堪堪亮成稀薄的淡蓝色,宏伟的灰色建筑物外已然停满转播车,大片新闻无人机准备就绪泊在车顶,像成群等待起飞的机械信鸽。
对旧王安普阿的叛国罪审判今日将会宣布判决。
近来首都星局势本就紧张,安普阿又是高风险目标,因此为了确保法庭内人员的安全,只有少数媒体获准列席,同时明令禁止直播和摄像。
这意味着,在获知判决结果的记者冲出来报信前,没有人能知晓厚重的数道门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来看热闹的人群也挤挤挨挨地等在法庭的栅栏外,只有到得早的人有位置,警卫很快拉起了警戒线,肃容劝告陆续过来的路人远离。侦查危险物的银色圆形无人装置四处徘徊,由于敏感等级调到最高,警报误触了好几次,引得虚惊一场又一场。
在凉意明显的晨风里,表情各异的人踮着脚、勾着脖子往法院大门台阶顶端张望。有人以口罩掩面,外面又绕一圈深红色的围巾,圣心联合王室的徽记刺绣使用的金线在逐渐明亮的天光照射之下,张扬地闪烁,无声地表明态度。
而就在几步外,举着“废除君主制”主题电子标牌的年轻人交头接耳,时不时以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身披王室颜色装饰的支持者们,吐出“死刑”“暴君”之类的词语时也并未压低声音。
还有人试图在司法庭门口直播,镜头转向立场鲜明的在场其他人,很快被警卫劝离。
十点过十七分,先是新闻车开始**,而后无人机几乎同时开始起飞,绕着半空的警戒线环行拍摄法院状况。响起来的还有难以计数的光脑随身终端。
“终身监|禁!剥夺王室头衔和所有特权,财产没收!判决当场生效!”
不知道是谁大声念了出来。
失望的喊叫和欢呼同时爆发——是剥夺头衔与特权,而非从根本上否定王室的合法性。这判决是个足够明显的信号。
司法庭外已经人声鼎沸,石质建筑物内部也热闹极了。几乎所有记者都在朝同一个方向挤,围住听完判决后离场的公主安戈涅。戴口罩的安保人员化身人墙隔开她和人群,但动作极为克制,竭力与媒体保持距离。
“殿下!您对判决是什么看法?”
“公主安戈涅,你保留了头衔,并且可能拥有更多,有什么想说的吗?”
“下一步是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汇成人声的海潮,气势汹汹地浸没她的耳膜。
“公主殿下!殿下,请您看一下镜头!”
“没有作为证人出庭是考虑到继承权做的决定吗?”
“还是说,现在已经应该称呼你为陛下了?”
随着安普阿失去君主头衔,按照王室继承法例,安戈涅作为前任君王认可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已是事实上的下任君王,距离完全登基只差贵族代表们集体宣誓效忠,还有一场正式的加冕礼。
安戈涅穿黑色正装,没有戴任何首饰,及肩的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表情严肃,看不出悲喜,在保镖们的簇拥下快速通过主法庭外的长走廊。
闪光灯一直在亮,她的每步每个表情都被捕捉记录,而后逐帧分析寻找线索和差错。
最后留在镜头里的是一个在安保人员簇拥之下,显得有些纤细的omega,她偶尔与相机对上的眼睛本来是深红色,因为过度曝光而变得艳丽如血,那是历任圣心联合王室君王也拥有的眸色。
因为略微瞪大眼睛,她紧绷的肃穆面孔透出一丝年轻的茫然。
但她没有躲闪镜头的逼视,难解的表情可以有多种解读,唯独没有怯懦和羞赧。
这张照片迅速登上新闻平台头条,随后在光网上病毒般地传播。配图的标题各异,对这张图像中安戈涅表情的解读也清楚地显露出不同媒体自身的立场:
主张全面革命废除君主制的人在她的眉眼间读出稚嫩的冷酷,以及与安普阿年轻时神态几分的相似。
拥护现行体制的人盛赞她的冷静得体,将重点挪到她的丰富成长背景上,选择性地忽视她严格来说是个私生子,继承权留存诸多司法问题。
呼吁性别变革的则从她利落的着装选择和表情中读出表态,将不那么符合Omega刻板印象的细节全都认作有力的政治动作。
共和国的媒体远远地看热闹,好奇地审视古董体制的新一代遗物……
但这些评头论足安戈涅都只看一眼便划走。
庭审结果公布第三天,热度依然不减。一打开媒体平台就会看到自己某时某刻的同一张脸着实是怪异的体验。而且比起舆论的厮杀,更重要的博弈就在她一墙之隔的地方进行着。
王室和反抗军双方的法律顾问正在逐条拟定她作为新君的权利和义务。这将是她以新任君主名义发布的第一份公文,是告全体臣民的国书。
整体方针和不可退让的底线双方都交代过,剩下的细节是双方专业人士精细到一个词一个句法的战争。即便如此,安戈涅必须在场,不能真的把事情全权委托给代理司法顾问。
安戈涅回到首都星之后的十天,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几乎都花在了这场谈判上。
为了走到这一步,安戈涅一方同意成为新任君主之后,做的首件事就是给予反抗军组建临时军政府的权利。为期两年的过渡期满前,临时军政府会改订法律,牵头组建新政府。
她对临时军政府推出的法案保有否决权。这个条件遇到的阻力比安戈涅预想得要小。僵持了大半日才谈下来的条款则涉及王国军的去留:
如果没有听君王行事的武装力量,她即便拥有否决权也影响力有限。
而要让反抗军内部的激进派接受新君依然保有军事力量,显然难以接受。
几番拉锯之后,双方勉强在王国军的人数上达成了一致。
驻守边防的王国军本来就独立性极强,暂时保留原编不动,常年过剩的首都星士兵减员三成,由他们自行选择并入反抗军继续服役,或是接受岗位调派参与战后重建工程,或是直接遣散返乡。
留在首都星的王国军人数经过艾兰因把关。差不多处在会让反抗军有所忌惮、但并非无法强行镇压的程度。
在第二波刺杀之后,路伽那里毫无动静。即便是安普阿宣判都没能炸出新的动向。没有人因此放下心来,这沉默更像是酝酿爆发的寂静。
“殿下,您的人又送东西来了,您的那份放在休息室。”来找她的是穿黑制服的年轻军官,语调客气,但并未改口唤她为陛下。
安戈涅看了一眼时间,确认她在外面透气休息的时间还够,颔首后便转身往走廊另一端走。
艾兰因就真的在她那里住下了,深居简出。她早出晚归在王宫和家两点奔波,他就时不时让人以她的名义送点心之类的东西过来,不止给她,被变相困在圣心王宫里的所有人都有份。
虽然一开始也有拐着弯说她骄奢的人,但拿人东西手软,遣散大半仆役的王宫里伙食颇为可怜,而艾兰因选择的又都是朴实美味的品类,真计较起来并不昂贵。每天下午的点心便渐渐成了惯例,这个时段谈判的休息也会适当延长。
安戈涅有点不是滋味地感慨艾兰因手段的同时,却也不免期待起今天会是什么好吃的。
推开休息室门,甜香扑面而来。
安戈涅却愣了一下。她随即立刻反手锁门,压低声音:“你来干什么?!”
休息室里的人戴着口罩,发丝是深褐色,朴素的棕色西装和平顶帽像是一起售卖的优惠套装,就连站姿也有些萎靡。即便这番伪装细致到举止,安戈涅还是不费力气地认出了他:
除了明面上正在“住院治疗中”的艾兰因还能是谁?
“你疯了吗?”她后怕地看了一眼身后,努力回想刚才那个军官的表情。没认出来?应该没有。
“我本来期待的是更热烈些的欢迎,”艾兰因轻缓地叹气,“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没说上几句,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说着他将甜美香气的源头朝她的方位推了推:“坐下来慢点吃?”
安戈涅靠在桌边,拿起还有余温的小蛋糕咬下一口,含糊地抱怨:“坐够久了……每天坐牢一样。”
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暗暗责怪那一根在艾兰因面前就不由松弛下来的神经。她谨慎地往门边看,怕被过路人偶尔听到。
王宫门扉的隔音效果都不太好,否则也无法在年年岁岁间,让多少密谋和偷欢都遭到有意无意的窥探。
艾兰因抬手将她唇角沾到的一点蛋糕碎屑抹掉,从容自若地给她斟茶,漂亮的红色茶汤缓缓注入暗纹雅致的白色瓷杯里,水声给话语多一层遮挡:“怎么就和坐牢一样了?”
他当然知道在这宫殿里以什么音量交谈是安全的。
她也跟着把声调压得更低,嘟嘟囔囔:“话也不能乱说,动也不能乱动,认真跟着每一条的辩论思路又容易累得大脑缺糖。”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把杯子也推过来:“但你乐在其中。”
她沉默片刻,看着茶杯里的波纹低声说:“虽然累,但我真的开口的时候,那间大房间里没人敢无视我。”
艾兰因轻笑,没说话,抬手捋顺她翘起的一缕头发,手指却突然打弯,绕到她的后颈,轻轻划了一道弧线。
一阵难掩的酥麻立刻从腺体贯穿脊柱,安戈涅缩起脖子瞪视他。
艾兰因淡然宣告:“你的信息素有增强的趋势,发热期近了。”
她嗅不到自己的信息素,只能相信他的判断:“我带着抑制剂,等下出去之前就打一针。”
“现在的抑制剂是新品类,效果不一定好。你还是——”艾兰因没说下去。他也知道即便劝说她回去休息,安戈涅也不可能答应。无论是抠字眼的商谈还是新君的告臣民书都等不了。
她尤其不能因为是个omega在这种时候拖慢进度。
“今天早点回来。我帮你处理这个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眼睛在这一刻亮得像是流动的水银。
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与受伤是否有关系,又或许只是单纯体谅她近来劳累,艾兰因最近又回复了以前那副清心寡欲的状态。
她回首都星和他重聚后,他就没碰过她。生活在一起,不可避免有些火星点燃的瞬间,他却总是几乎立刻忍耐下来。
“西格会发现的……其他alpha也会。”她轻声说。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尚未作答,休息室门忽然被从外敲响。
“安戈涅?休息差不多了结束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她闻言脸色不由微变。
是西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