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唐沢裕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百废待兴的国度,无论如何他都会留下来。黑泽阵早已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在课上谈起诗,放羊的孩子偷扒在后窗外面,乡绅的儿子想把人赶走,唐沢裕就那样留住了人。
这种好心在此刻却显得是那样不合时宜。黑泽阵随他去指挥部,遥远的彼得格勒发来电报。唐沢裕按着发报机的电键,一字一顿地艰难打着:
-这是你们的成功。
-如果步履维艰的跋涉时我不在,那么又有什么资格分享最后的喜悦呢?
信息以摩斯电码的形式传递,老式的发报手台,只有电键的咔嗒声循环往复。录入用一根传统的手键按下去,输出则来自于无线电,广播滴滴地发出频率:短长短、短短长,黑泽阵用纸笔将它们记录下来,这一刻他忽然知道,唐沢裕一定会走。
-可如果没有你,我们连博弈的入场券也不会有。
传统手键结构简单,需要人工掌控点划及歇息时间,*唐沢裕谨慎地注视着每一次按键,确保表述不会出错。于是黑泽阵知道他一定会走,唐沢裕一定会回去,他有自己的信念、理想,同样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当他真正要走,黑泽阵留不住。
他在面对唐沢裕时总有种焦躁感,说不清道不明,如同某种啮齿动物在啮噬血管。当他看过来的时候他的血液会微微沸腾;那种黄昏中投诸的、柔和的眼神,两个人的板车上,这种神情与整个世界无异。
他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深夜的所有细节,当唐沢裕把地图挂在墙上,由他掷镖来决定去处。摇曳的烛火,纸张和手里扎人的木刺,他手握飞镖,以为能就此握紧未来。
他因一个偶然的幸运被他留下,参与进他的生活里,但他不可能永远幸运。
因而他决定杀了他。
唐沢裕像云,像风,自由自在地穿行在这片国度,如非他自己的意愿,他实际上是个抓不住的人。
抓不住的人让他参与进他的未来里,这种优待,几乎要让他以为,他是真的会因为自己而留下的。
黑泽阵时常日夜辗转于这件事,此刻真正做下决定,反而又开始有条不紊。
那种如煮沸的中药般汩汩沸腾的、翻涌的急躁偃旗息鼓,像日轮沉入幽邃的深海之底。他能时时感受到那种自胸腔弥漫的杀意,馥郁、深长,却并不热烈,像一片已经熄灭了炉灶的火。
火星闪烁于漆黑的柴禾间,看似黯淡,而那实际上却是炙热的。
既然结果已经被决定好,剩下的就只有如何抵达它的过程。他开始慢条斯理地筹备一切,甚至有一些乐在其中;尽管在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原先不知来由的急躁是为什么。
他们离开彼得格勒时走了很久,回去的速度却异常快。返程的军队捎上他们,不到一周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城市。还是原来的旧居所,内部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们一直保存着这里有人存在过的痕迹,像唐沢裕一直带着那个装满了信的手提箱。
唐沢裕站在空空****的客厅中央,无奈地笑。
“早知道就不把家具全变卖掉了。”
“新的可以再买,”黑泽阵说,“我去过市场。有你喜欢的款式。”
“新的和旧的不一样啊……”唐沢裕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到黑泽阵的眼神又笑出来,“算了。你跟我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所谓更重要,是给黑泽阵裁定一身西服。
黑泽阵往后一躲,“我不要。”
店前店后的三个裁缝,他硬是以灵活的走位将他们都避开,瞪向角落里的唐沢裕。店长正向他介绍面料,闻言唐沢裕转过头:“后天的晚上有聚会。”
“带你和大家见一见。现在量尺寸,到那天正好能做出来。”
“你的聚会,”黑泽阵沉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要。”
唐沢裕笑:“你不也每次都来吗。”
“……”
的确。
他每次都在,因为唐沢裕会喝酒。他其实并不擅长这件事,喝多了脸就会白,他的酒品并不算特别差,只是站不稳,黑泽阵就一直等在角落里,然后结束了带他回去。
但唐沢裕不能说破,独独他不能。
像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忽然被明晃晃放到台面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思被突然一语道破。黑泽阵感到一丝难堪。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等他。
他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然后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哎,这位小先生……哎?”
裁缝没叫住人,犹疑地将目光转投向唐沢裕。唐沢裕站在角落,三四秒的时间里,他似乎愣住了。
“……就按这个大小做吧,”最后他报出一串尺寸。
“那,西服……”
“西服先放一放,”唐沢裕说,“把之前的那一套先做好。我先去找他。”
他在家具市场找到的人,黑泽阵曾经提到过的地点。抵达时他已经和店主谈妥价格,让脚夫把家具往卡车捆扎。
“……”唐沢裕哭笑不得,“你都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就已经抢先买了?”
前者眼中的神色明显。
——你难道不喜欢?
木制的结实框架,和上面可替换的海绵垫。有阳光的日子唐沢裕就喜欢把它们搬出去晒。他常常在上面睡着,所以唯一的要求是要宽敞,要软,唐沢裕放眼环视四周,眼前的确是最好的。
黑泽阵双手插兜,施施然抬眼看着他。
唐沢裕收回视线,忽然间轻轻愣了一下。
黑泽阵其实一直在长高,只是没有那种青春期的、抽条式的变化。一切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推进着,日复一日下注意不到,当他忽然拉远距离,才蓦地产生了几分实感。
他的黑大衣来自于唐沢裕,用以抵御严酷的寒冬和风。换给他时衣摆曳到脚踝,现在却已经不过膝了。
少年人施施然在人群中,自带一种修长而冷漠、不声不响的气场。长长的银发如落雪,安静地将他与周围隔开,他像水泊中一只颀长的鹤。
某种细水长流的变化,突然在这时直观地展现出其震撼的伟力,一直都是他在不动声色地打点一切,如果贸然地插手决定,说不定反而是一种冒犯。
——就像现在这样。
唐沢裕不打招呼地带他去裁西服,他就直接买下了沙发回敬。
唐沢裕有种陌生的感觉,同时又为这顶撞无奈,他忽略掉心头那种飞掠而过的、细微的心悸,抬步走上前去。
“我的错,”他说,“给你道歉。好不好?”
黑泽阵没说话,但眼神明明在问:你错在哪?
这人蹬鼻子上脸,属实欠揍。唐沢裕牙痒痒,但明面上他还是好声好气:“没有提前告诉你。嗯,没尊重黑泽同学的个人意见……对了。”
他从背上卸下来一个黑包,径直递到黑泽阵手里。包的分量很重,沉甸甸的,边缘被内容物撑起坚硬的直角。
“喏。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看来还是直接说吧。——这是课本。”
黑泽阵从里面拆出一本机械导论,面露疑惑地看着他。
唐沢裕:“你要去上学了。”
黑泽阵:“……”
黑泽阵:“不。”
显然,唐沢裕并不技巧娴熟的哄人起到了反效果。他把书包背回到自己肩上,没有递还给唐沢裕,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僵了。
唐沢裕:“你得学点傍身的知识……我平时教的文学课没有用……”
黑泽阵:“不。”
唐沢裕:“工科是世界的未来。——有这张文凭,所有工厂都抢着要你。”
黑泽阵:“不。”
无论他怎么口干舌燥,银发的少年铁了心只有这一个字。他们踏着夕阳的影子回去,直到家中他都没有再松口,这时陈设已布置齐全——黑泽阵走时多给了伙夫一笔小费,让他们把东西放在对应的位置上。
报酬实在丰厚,钥匙被留在邮筒里,他们临走前还在锅灶里塞了一把小菜。
黑泽阵开灶点火,任由唐沢裕在一旁追着他团团转,他早就修炼出这种左耳进右耳出的定力。最后唐沢裕也无奈了:“……好吧,你实在不想去,我又不能卡着脖子押你上学。”
“我不需要走这个形式,”黑泽阵终于开了口,“该知道的,我都会学。”
他向来不屑于这个。
就像那个下午,唐沢裕带着他拜访乡绅,当他同意在那里授课,提出学生里黑泽阵也要捎带上。言笑晏晏间黑泽阵杵在角落,像一根不苟言笑的冰棍,唐沢裕就借着喝水的空隙戳他:“你也说句话。”
黑泽阵摇摇头。
在他被组织外放之前,一些闲谈中的捕风捉影,他现在的确体会到了。他其实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别人的搭话也不想理睬,维系起人类社会的潜规则——交际、礼节、尊卑,就像薄薄的一张纸,在生死面前什么也不是。
如果有轻易定夺生死的能力,又怎么会去虚与委蛇?老虎也不会和猎物谈心,就是这个道理。
唐沢裕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忽然无奈地笑了出来。
“但规则就是这样,”他说,“约定俗成,不是说你会不会,其他人就能用你。”
“算了,”他又说,“至少在我这里,你还有一口饭吃。”
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啊。他显得有些忧郁。
他想到分别,可黑泽阵从没有考虑过以后。或许他会去尝试着伪装自己,融入人类,但那是在他死以后的事。
至少他一直在认认真真地与我对话——想到这里,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残忍的温情。
唐沢裕侧过头看四周,“只可惜白花了钱。又得卖了。”
“……”黑泽阵说,什么?
“这里有最好的一座大学。”唐沢裕道,“既然你不去,我们就应该走了。”
那一刻餐盘被放在桌上。
黑泽阵用了点力,因此落下是有声音的。唐沢裕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从椅背上坐直了抬头看他,少年的瞳色很深,墨绿的眼底如同在酝酿一场暴雨。
他其实已经有了那种极具压迫感的气质。
那一刻黑泽阵从他话中体悟出某种更深的含义,却条件反射地拒绝理解。答案是有温度的,靠近就会灼伤,他像在冬夜里跋涉太久,反而不敢靠近那团火。
其实能衍生的疑问很多。你不是受他们邀请回来的吗?我去不去上学、和你离开与否,两者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性?
最后他只是问:“你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