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问假设,还是事实?”
不等安室透回答,唐沢裕已经缓缓地说下去:
“假设是,上等舱几乎全部能活下来。”
——所有限制消费门槛的场所都有紧急出口通往艇甲板,那里停泊着邮轮上所有的救生艇。甚至侍应生都会看人下菜,救一个穷人和救一个富人,两者的回报远不可同日而语。
更多的逃生资源集中在更少的人手里,救援优先级也同样更高,不仅邮轮上是如此。
“而普通人,拼身体素质,看运气,看命。”
安室透:“假如我问的是事实呢?
唐沢裕:“事实是,这种事我不会让它发生。”
这段说完,两人同时都沉默了一小会。电话的声音低了下去,安室透仿佛在自言自语:“那我该如何做到,”
“我该如何……让它根本不再出现呢?”
这句话就不是在问他的了,唐沢裕话音稍顿,他有少许些微的走神。
其实他根本不必回答,答案早已在安室透心里,火警拉响时,或者比之更早,他看到收费餐厅内外秩序的天壤之别,心中就已经有了结果。
他不是在向唐沢裕寻求确认,他是在向自己索要一个结果。
黑或者白,对或者错;
前或者后,死板或者……变通。
海面是遥远的一线星火,唐沢裕手搭在栏杆上,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海面隐藏了所有细节,成为一个光滑而黑暗的平面,他站在无光的邮轮船头,又好像站在一处一望无际的夜晚的旷野。
海浪循环往复,四面呼啸的只有风声。
一个人站在这里时,好像自己也能变成轻飘飘的一缕风,他会无可避免地想起西伯利亚的大风天。
多年以前,他的心尚且年轻,对改变这个世界还有愚蠢的热忱。
“你为什么从来都准点回来?”银发的小孩皱眉问他,“那些人——有用的,没用的,他们从来在自己的办公室忙到很晚。”
“这不是还有你等我吗。”唐沢裕闻言随口道。
他在玄关换下大衣,寂静的室内却好一会没了动静。唐沢裕若有搜查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满眼不赞成的绿眼睛——小孩单手拎着扫帚,正一板一眼地盯着自己。唐沢裕于是思考片刻,忽然在原地笑了一声。
“只有生死是一件平等的事,”他说,“当你本身不属于这个秩序中,就已经没有再作干涉的权利了。”
他把大衣挂上衣架,下一步直奔餐桌而去。小孩就跟在他的脚步后面:“你只想做一个旁观者。”
“我的好恶当然并不能决定对错。”唐沢裕说。
“虽说经验比之要更丰富……但你又怎么知道,多出的不是偏见、傲慢和一家之谈?没有人能在事发前对未来的优劣下定论。先知也无法预言好坏,历史的归历史——我只是给予建议。”
电在那个时代还是极为奢侈的一件事,他拿细铁签挑了挑,将桌上的煤油灯调亮了。高纬度地区,夜晚早早地降临在这片城市,他向掌心里哈了口气,相互摩擦双手,用一节小指勾起锅盖:“哈,是羔羊肉!”
“……”
“好啦,”他有些无奈地回过头,“你是大厨,难道你还不上桌吃吗?”
“社会如何,国家如何,这些都是人民自己的事。至于你想问的,为什么我没有作壁上观……”
氤氲的白气里,唐沢裕动作稍顿了顿,他微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的确看到了有希望吧。”
三维不融于二维世界。当他来到这里,多出的一个维度在另一个方向上展开为时间。
维度的延展无穷无尽,所以他所存在的时间也是正无穷的。可世界天然会排斥外来者,意外和疾病,谋杀与战争,他的健康会随时间流逝而逐步恶化,因为癌变从来是清除外来者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死亡虎视眈眈地觊觎他,可他从不曾真正死亡。
无数的二维叠成三维,一个二维躯体的死亡影响的只是其中的无穷小分之一。所以他依然还在那里,只是状态变回了落入世界的那一刻开始的样子。
像游戏回归到上一个存档点,等级和经验全部清零。
在二维世界的外人眼里,就是这个人不老不死——只是会在受到致命伤害后全盘失忆。
理论上无限长的时间里,他曾经失忆过很多次。
某种程度这反而令人轻松,记忆承载得太多,有时往往是一种负担。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回想起来,最久远的画面追溯到二十世纪,上一次死亡之后,他秘密离开德国,辗转从瑞典前往彼得格勒。
干燥晴朗的春日,蒸汽机车在蓝天下升起白烟。唐沢裕在余光里看到他,一个银发的小家伙,就仗着身高在他身后,试图被带上车蒙混过关。
——因为他的打扮在乘客中最体面,身旁也同样没有旅伴。
可他拙劣的伪装还是被乘务员识破了。男人粗鲁地扯过了他,“没钱买票,嗯?你们这些没爹没妈的,给我从哪滚回哪去,火车可不是你们能坐的东西,懂不懂?”
唐沢裕回过头:“是我带的小孩。”
乘务员和他都愣住。这时唐沢裕已经通过检票,在人潮汹涌中转过身,绿皮火车的台阶上,欣欣然比周遭高出一截。
“还愣着做什么?”他略一颔首,“过来吧。”
……
剧本收场、演出结束。可在一切落幕前,系统还想在最后努力一把。
柯南回去的路上他问,【你难道真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比如说唐沢裕,】他绞尽脑汁地搜索例子,【刚开始反转的那段时间,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把他和琴酒扯到一起,读者就接受得那么快?】
“这不是应该的吗?”柯南的语气理所当然,“就是考虑到弹幕的接受程度,我才会这么引导思路啊。”
“早期组织还很神秘的时候,最大的代表就是琴酒……读者对他的印象根深蒂固,转变看法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系统:【…………】
【再比如灰原哀,】他垂死挣扎,【为什么我不让你先找她,你不是很想知道原因?】
——输完三十位密码之后,柯南在原地坐了一会,很长时间他只是发着呆,视线无意识聚焦在右手上。
然后他从地上站起身,却忽然提到了一个很久都没有露面的人,“灰原呢?”
“她是不是也在这里?……我在离开前得去找她。”
系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言阻止:【因为一些原因,你现在去找毛利兰比较好。】
现在电子音主动提起,柯南也回想起这一件事。他正从底舱最深的位置往回走,手机屏幕显示着无信号,徽章都只剩一片单调的沙沙声,而他还记得自己之前反问系统的话,“为什么?”
“离开的路可以原路返回,有密码锁的那扇门可以从里面直接打开。可我要是再想回来的话,就只能找其他的人帮忙了。”
“何况,就算我去找小兰,”柯南说,“以工藤新一的身份回去,也得先拿到灰原手上的解药啊?”
系统说:【这涉及到一些……感情问题。】
他把评论区打架的帖子给他看,重点标出了两家党争的部分,柯南的眼神停下来,似乎真的有一些看懂了。
系统久违的有些感动。
旁敲侧击没效果,从你自己的实际出发去理解总可以?
你都能看懂评论区把你和灰原哀凑到一起,联想到唐沢裕指日可待!
柯南:“怎么能这么随便想呢?这是对女孩子的不尊重。”
系统:【……】
?
“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他们从自己的眼里得出的结论。”柯南说,“把揣测强加到他人头上,这是不对的。”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电子音说:【我大概终于懂了。】
平铺直叙的音调异常无奈。
【你自己并没有别的想法……但你也没办法控制别人怎么想。听我的,现在不要过去找她】他说,【就当是我最后的嘱托吧。】
柯南的脚步霎时一愣。
电光火石间他察觉到什么,小学生立即回过头:“什么最后?”
评论区页面还在眼前,可他耳边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
黑暗中唐沢裕抬起眼,天边的几颗星星突然间猛烈地亮起来。
当他之前行走在二维的黑白漫画上,天边的星光就是支柱。此时此刻,还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星光落入眼底,他心中忽然有了预感,转头向手中的通话屏幕。
时长积累到五分半,另一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唐沢裕想了想,挂断了它。
然后他抬起头:“系统?”
【怎么了?】
声音很久才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电子音有种微妙的虚弱。
唐沢裕顿了顿,“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电子音恍惚地说:【我肮脏的灵魂得到了洗礼……】
唐沢裕:?
【没什么,】系统迅速正色过来,【你叫我有什么事?】
“星星,”唐沢裕说,“漫天的星星,很美。”
——故事的世界容纳不下如此庞大的运算量,所以绝大多数人在漫画里是没有名字的。
与之同理还有夜空,看似简洁的繁星点点,实际上却是海量星系、无数恒星在天球上的投影。横亘数亿年的光亮遥遥而来,可对于漫画来说,它们却最为最无关紧要。
有谁会无聊到核对漫画背景,每一颗星星的位置呢?
所以每晚的星象干脆是重复的,猎户座永远高挂夜空。
“这就是升维之后的世界吗?”
起先电子音并没有答,随后才慢慢地响起来。像一个透明的看不见的老友,陪他一起在栏杆上,仰头看满天星斗。
系统说:【我不清楚。】
【我好像从没有见过星星,】他声音微妙的有点微弱,而唐沢裕就像没察觉到一般说:“那我来带你认好了。”
“现在头顶的是天鹅座,天津四。右边和上方分别是河鼓二和织女一,那就是夏季大三角……中间的亮带就是银河。”
【我好像知道这个。】系统说,【现在出生的是巨蟹,所以那个是巨蟹座吗?】
唐沢裕笑了起来:“十二星座在黄道面上……你还得考虑地球自转。巨蟹座在白天,现在是看不见的。”
电子音很小声道:【原来这样。】
“至于那个y字形的……”
遥远的黑暗里传来螺旋桨的气流声,银河上掠过了一道黑色的物体,唐沢裕声音陡然顿住,然后才慢慢说完了那句话:“……是天箭。”
他往邮轮的另一头望去。
船上大多是灯火通明,只有他所在的这个黑暗的角落是另类,宽敞的甲板上空无一人,同时也没有任何建筑,因为这一边的船头是停机坪。
没有使用时,所有的灯光是熄灭的,所以他才能那么清晰地看见星星。可直升机从空中落下来,所有的灯光霎时打开,刺眼的白光照亮中间一片圆形的场地,唐沢裕不得不抬手挡在眼前:“这时候还有人来?”
……不管是谁,这时候应该都不会有太大的打扰了。
唐沢裕兴致缺缺地回过身,就在这时,一道雄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唐沢裕,你给我过来!”
——是伊达航。
唐沢裕霎时间空白两秒,他立刻转过头去:“……等等,不是?”
直升机上跳下两个熟悉的影子,一个人身形精悍,短短的寸头显示出严厉的气场,正是走在前面的伊达航。在他身后是萩原研二,半长发的男人落后几步,似乎还在等直升机上的什么人。
唐沢裕:“?”
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没等他这句话问出口,伊达航大臂一挥,勾着他的脖子把他从船头上带下来。唐沢裕被扯得踉跄几步:“等、等一下……”
“你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伊达航痛心疾首道,“怎么能一个人想不开轻生呢?幸亏是我们到的及时,是不是你被甩了,有什么问题你该说啊!”
“……”唐沢裕一瞬间想通什么。
瘸腿的松田阵平最后一个从直升机上蹦下来,唐沢裕对他怒目而视。留在东京的人只有他一个——把班长和萩原连哄带骗弄来的主谋,除了他还能是谁?
“唉,你可别误会我,”松田阵平欠欠地抬起了一只手,“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诸伏景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后,更远的地方,黑着脸的安室透大步走上来。
……唐沢裕还被伊达航牢牢制住,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担忧他想不通一时跳海,伊达航将他按得很牢。唐沢裕眼睁睁地看安室透走到近前,一言不发地挥拳要揍。
他下意识往后仰,可临到面前的拳头却停下来,转而轻轻擂了下他的肩。
“我这么做,”安室透低声道,“不是因为我被你说服了。”
“我自始至终认为绝对正义的道路存在……也自始至终相信人类无私的可能性。”
“我只是并不反对你的解决方案。”
唐沢裕微微一愣,这时他已经后退半步,抬高声调阴阳怪气:“不管身上的压力有多大……”
“都不准有这种想法,听懂了没?”不明就里的伊达航还在帮腔,唐沢裕哭笑不得:“好。好,——我真的知道了!”
伊达航:“真不是你被人甩了?”他还举例,“或者不止是分手,被渣,被三,被戴绿帽……”
唐沢裕:“都没有!班长你不要乱想!”
刹那间似乎有一阵无形的风穿过胸膛,唐沢裕的耳畔的碎发被吹得拂动不止,最后又轻轻落回原位。
他在热闹中愣了一下,【系统?】
耳畔却不再有声音了。
唐沢裕便没有再说话。其实电子音一直在变得微弱,只是他没有开口问,他以为时间能来得更晚一些。
系统早已隐晦地提到过灵魂牵引;他是意识的聚合体,世界升维,灵魂复位,所有人都回到原本自己的身体里,而他自然也不存在了。
……还没有来得及道别呢。
船头因为六个人的齐聚而陡然间热闹起来,一片对他的声讨里,唐沢裕无奈地微笑着,他心底无声默念一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