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像是有虚幻的光芒沉降,时间被揉圆搓扁,成为某种可触碰的柔软晶体。
触觉感知的并不准,唐沢裕像被整个人裹在黑风衣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硝烟气。
他虽然强词夺理地控诉琴酒的熟练度,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没底。直到在怀抱中,忽然意识到一个猜测。
琴酒是不是也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唐沢裕在怀抱中走神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越想越觉得猜测没错。
上次和这一次,说的应该是他的反复失忆,唐沢裕还记得信的内容,入目一开头就是:【长话短说,这并不是你的第一次失忆。
【……我为此准备了很多。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次。和之前的经历不一样,该做的我都已经替你完成好了,不需要再去殚精竭虑地想什么。
无忧无虑地享受这段时光吧。
……】
他被信件的第一句误导了,以为琴酒的经验丰富,事实很可能并非如此。琴酒是在根据反应来猜测他的想法,就像刚醒来时,门边递来的那杯水。
男人一开始的话很少,一直等待着他的动作。直到唐沢裕开口提问,才据此猜出了他所知的信息量。
真谨慎。
还有点不令人讨厌的步步为营。
他在信件写的是无忧无虑,可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去想?所以这句话真到执行起来破绽百出,最大的问题就在当下。
唐沢裕琢磨完,才觉得拥抱的时间有点长了,另一个人却丝毫没有什么放手的迹象。
薄薄的体温隔着衣料染过来,船舱里很安静。
唐沢裕想要放开,强行挣脱却又尴尬,一时半会找不到好的理由。淡淡的硝烟气飘在鼻端,在他回过神前,已经下意识一个喷嚏。
他趁机推琴酒:“你去把衣服换掉,熏到我了。”
第一下没推动,直到第二下,抱着自己的人才有了动作。
他的手很慢地从背部滑下来,到了腰椎却又不动了,耳边的嗓音低低道:“怕吗?”
怕什么?
唐沢裕一时间莫名其妙。
琴酒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一声,最后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走过去。和披上的姿态一样,银发男人脱下风衣的动作也同样干净利落,唐沢裕退了两步在旁边,紧接着就看到他开始解衬衫。
唐沢裕的眼睛顿时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其实那只是一个背影,银发挡住了多数细节,可他还是能顺着手肘抬起的曲线,想到指尖是如何往下……他先理不直气不壮地看了一会,随即将目光转向地板,盯了两秒钟脚尖后,心中又有些不忿。
反正脱的人不是他,又没让自己避开,凭什么他要那么自觉地转头啊?
想到这里,唐沢裕问心无愧地看回去,琴酒却已经换好了另一件黑色线衫。
他顿时有了点微妙的失落。
换好衣服的琴酒又去开了门,一辆餐车从门外进来,唐沢裕才发现自己饿了。琴酒对他比自己了解,他从醒来后就喝了水,先问东问西,随后又开始翻箱倒柜。
高度专注的警惕心和微妙的心虚混杂,急速消耗着他的体力,他的胃的确空了。
舷窗外的海面,太阳已经落到了接近地平线的位置,一片辉煌的澄金色。
唐沢裕跟在餐车后面:“不是在海上吗?我想吃海鲜。”
琴酒说:“没有。”
?
他斩钉截铁的样子有点眼熟。没有失忆前,这人一定也这么拒绝过自己。
唐沢裕不追餐车了,改盯着他的脸看,片刻后琴酒改口:“有海鲜粥。”
他把餐车停在床边,掀开铁盖,先舀起一小勺,试了一口。这段时间,唐沢裕蹭坐在他腿边,然后就被猝不及防地抱过去。
琴酒一只手捞起他,舀粥的手还端得很稳,他先不紧不慢地吹凉了,才递到唐沢裕嘴角,碰了碰。
唐沢裕向后仰头:“……我自己来。”
话虽这么说,但他在琴酒腿上,其实不敢有太大动作。男人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依然没变。
唐沢裕透过眼睫看他墨绿的瞳孔,感到一种无声的拒绝和抵触。
他对不想做的事情是这样的,嘴上不说,但在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唐沢裕有点无奈,最后还是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他就这样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了一半。
唐沢裕越喝越觉得脸发烫,好像食物的温度一路烧了上来。喝粥还要人喂,他难道是什么小孩子吗?可琴酒对此似乎有无限的耐心,抵在嘴角的每一口粥都是温度恰好的。
他对照顾自己——或者说,让唐沢裕依赖他,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执着。不仅体现在此时此刻,唐沢裕的顺从让他心情很好,还体现在某些已经达成的结果上。
唐沢裕能从硝烟中分辨出子弹的口径,看到那碗粥时,一大半的内容都不知道叫什么。
喝到一半他就坚决不干了,夺过勺子要自己来。琴酒有点不露声色的遗憾,面对勺尖挑出的食材,扫了一眼就兴致缺缺道:“扇贝。”
“那这个呢?”唐沢裕又问。
他用勺尖把一条小鱼从粥里分出来,力度有点控制不好,鱼身从中间碎开,琴酒:“银鱼。”
……
餐车看着能放很多,实际上面的东西很少,给唐沢裕的粥,还有他自己的三明治。
两片面包、一片西红柿,寥寥无几的生菜火腿,如果唐沢裕没猜错,甚至三明治可能是微波炉加热的。
他在粥碗中挑挑拣拣出一大勺,都是海鲜粥中“海鲜”的那一部分。这个工作异常艰难,因为米汤十分稠软,很多食材一滑就看不见了。
攒出一大勺后,他也举到琴酒面前。“啊——”
语气词没有用,拿着三明治的男人并不理他。唐沢裕又换了一套说辞:“你张嘴。”
“我不用。”琴酒这才说道。
唐沢裕当然不干。
喂他的时候那么积极,怎么角色互换就推拒了,看不起他的海鲜吗?他才发现坐在琴酒腿上的一点好处,他单手扶着自己,一只手拿三明治,其实是没办法躲开他的。
于是唐沢裕耀武扬威地把勺子往前面推:“吃不吃?”
琴酒抿着唇,神情终于浮现出一点无奈。
唐沢裕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只看见睫毛挡住的墨绿瞳孔,过了一会,男人妥协地低下头。
唐沢裕终于体会到了一点动物园游客投喂猛兽的快乐。
当然这个比喻不贴切,因为猛兽不会让他坐腿上,靠的这么近的唯一结果是他被猛兽当点心吃了。不过唐沢裕不在意,投喂成功后,他还得寸进尺地低下头,迅速咬了口举在空中的三明治。
“……和我的差远了。”他含糊不清地评价道。
“不然你该馋了。”
“怎么可能?”唐沢裕瞪琴酒,就是这一眼总有点没底气。
假设中的事没发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琴酒好吃。
不是说这个人,而是说他身上的印象里,有一项就是与“好吃”联系起来的,他能有这种感觉,全都是失忆前自己的错。
这时他已经基本上对琴酒的态度有数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比唐沢裕想的要更纵容。琴酒把餐车推走,唐沢裕团在床头,脑内挑挑拣拣,将剩余的疑问列成三条:
琴酒在做什么、忙什么?
该怎么让他摘手铐?
或者再得寸进尺一点……到哪里才是他的底线?
第一个疑问之所以被列进清单,是因为它隐含的答案与“外面”挂钩。琴酒不让他离开,唐沢裕就更好奇,他觉得琴酒很忙,总之,绝对不可能像自己这样悠闲。
失忆醒来的他只知道自己是谁,至于剩下的两大哲学难题——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唐沢裕顺水推舟,压根就没有去想。琴酒当然不是这样,从他亮着屏幕的手机,到大衣上更加浓烈的硝烟味,不难猜出他在离开的时候忙着什么。
第二条是因为不方便,由于手铐的存在,唐沢裕喝粥都只能用左手举勺子。就算里面有柔软的内衬,归根究底,金属也依然是块金属,如果他不注意,有时还会被铁链绕进去。
疑问的第三条,则是纯粹的出于好奇。
男朋友就在旁边,谁能不想去撩拨一下?
唐沢裕打定主意,顿时觉得接下来的时间里有了目标,于是懒洋洋打了个滚。他现在饭量很小,不到一碗粥已经饱了,琴酒从门口回来,顺手从舱顶拉出了一块幕布。
极简风格的船舱中,所有设备都藏在墙里,投影仪应声而亮。是一个按下暂停键的画面,他边调亮度边说:“你之前看的。”
唐沢裕立即从**坐起来。
——是他失忆前看到一半的电影吗?
琴酒抬手要调回开头,被他兴致勃勃拦下:“不用了,说不定我能看得懂呢?”
或者更幸运一点,记忆里没准还有印象。
画面的暂停一结束,唐沢裕立刻被吸走了全部注意,刚刚总结的疑问都忘了。不愧是他自己挑的片子,悬疑的氛围相当到位,昏暗的画面密不透风,无垠小雨永不停息地笼罩着这座腐朽的都市。十九世纪的伦敦城,阴谋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滋生。
进度条本来就走到快一半的部分,很快就到了电影**。搏斗、喘息,阴影暗巷中的追逐,女主的红发在身后飘飞,仿佛画面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古老的城市像深海,她是惊慌失措的一尾游鱼。镜头摇晃不稳,四面八方黑暗压来,走投无路的女主冲进钟楼,立刻被一只手拖过去。
短促的惊呼堵在舌尖,早有准备的男主扣着她。
连天都是追兵,他们在雨里接吻。
进度条走到这里,很多线索都已经很明了了。女主、男主,女主的朋友A,男主的朋友B。凶手就锁定在这几个人选中,唐沢裕精神抖擞地和琴酒分析:
“……男主角肯定不是,他没有作案时间。但两个朋友间我拿不准,有共同犯罪的可能……”
琴酒却随口报出了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名字:“这是凶手。”
唐沢裕如遭雷劈。
“手法是……”
琴酒头也不抬地继续道,唐沢裕连忙砸了一个枕头过去:“停停停停——你不要说了!”
枕头在空中被轻松接住,琴酒把它放到一旁,这才从电脑前抬头看了一眼,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在床头的另一侧,屈膝放着电脑。这个姿势,分明就是在等唐沢裕靠过去,但他全副心神都在电影上,自然忽略了这个暗示。
唐沢裕心虚地想:让你不给我解手铐。
但行动上,他还是诚实地把自己挪了过去。
靠在男人怀里时他还在小声控诉:“你怎么能剧透呢?下面的剧情都没意思了。”
“自己选的人是你。”琴酒慢条斯理纠正,“电影你看到一半,凶手的线索都在前面,根本得不到正确答案。”
他单手回复邮件,一只手替他捋了捋散落的头发。唐沢裕在他怀中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忽然又道:“那前面一半电影,都是你陪我看的咯?”
语气泄露了一丝端倪,琴酒谨慎地瞥他一眼,才慢慢嗯了一声。
唐沢裕不偏不倚地任他看,因为他的确满腹坏水。回答一出,他立刻掰手指列数罪状:
“所以你故意剧透,是不是在嫌我烦?”
“……”
“我现在的性格,是不是和失忆前变化很大?”
琴酒的动作明显地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把几句话的逻辑串在一起。唐沢裕觉得他敲键盘的手都停住了,得意洋洋地掰下中指,同时抛出了最后的送命题:
“你更喜欢的,是失忆前的我,还是失忆后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琴酒没有说话。
他呼吸依然绵长而平稳,如果不是知道,唐沢裕几乎要以为他睁着眼睛睡着了。
等到第十秒时他觉得奇怪,就在他怀里仰起头,于是他看到琴酒的眼神——墨绿的瞳孔不再像下过细雨的蒙蒙森林,低矮的云层酝酿着一场风暴。
唐沢裕寒毛一炸,手撑床立刻想跑,关键时刻,锁链又把他绕了进去。
被琴酒手臂一挡,他不但没有起身,反而跌回到他怀里。天旋地转中他听见一声啧,琴酒像被他气笑了,电影正演到激烈处,男女主角在暴雨中忘情相拥。
一只手扣住他的下颌,琴酒将他几乎是拖回来,按在床头接吻。